第七节

    愉快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那天下午,不知不觉中夜幕早已降临。
    “喂!看看表,几点了?”我问李星楚。
    “七点过一点儿,怎么,你肚子饿啦?”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我约王珊见面的日子。我差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得走了。饭你自己去吃吧!”我急忙向李星楚告辞。
    “为什么不吃了饭再走?”他问。
    “我约了个姑娘。下次吧!”说着我急急忙忙往外走。
    “她漂亮吗?”
    “还行吧!”
    “下次带来我瞧瞧……”声音远远从我背后传来。
    我一路狂奔,到了师范学院后门一看表,时间是晚上七点五十。我累得差点休克,喘着气,环顾四周,周围无不是悠然穿梭的男男女女。我没有看到王珊,我想她大概是在这儿等过我一会儿,约好的时间一过就再无耐性等下去了。我猜测没准这当儿,她已认定我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
    于是我只好去王珊的宿舍找她,从后校门进去,往右走,再拐个弯就到了上次她指给我看的地方:女生二宿舍140寝室。我轻轻朝着底楼亮着灯的第六间窗走去,隔得远远的,看着王珊正端坐在桌旁看书。宿舍外是一片阴暗的树林,我能从暗处看到她,而她却无法在明处看见我。我驻足不前,一面搜肠刮肚地想一番致歉的话,一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她穿着一条苏格兰式样的红格子绒布短裙,紧身的牛仔上装,V领白衬衣里在锁喉上挂着一条精美的藏式项链。这身打扮,跟几天前在舞会上认识她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透过那双艳得让人发悚的眼睛,仿佛眼前的女孩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部分隐藏在遥远、野性以及神秘的异城里。
    “你好!王珊。”我站在窗外叫她的名字。她侧身看了我一眼,嘴角上泛起淡淡的笑。她没有说话,慢慢地将刚才看的书放好,然后离开寝室往外走。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在宿舍门口,我对她说,“今天下午做试验,可是总是不成功,我想可能是太着急了,结果越急事情反而越糟。”
    王珊还是那淡然的一笑。我没有向她说实话,如果照实说,她也许会认为我一点儿也不重视她,况且,我暂时还不想让她知道我会弹吉他。我想象着有一天,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我像变魔术那样拿出一把吉他,在她面前奏一首舒缓的乐曲,而那时,她会不会一下就被我迷住呢?
    “我们走走,好吗?”我对王珊说。她点头。
    沿着师范学院的林荫道,身边有一个漂亮女孩,我不由得感到身体变得轻盈了。
    “哦!对了,上次忘了问你是哪个系的?”我问她。
    “数学系。”
    “那——专业呢?”我又问。
    “会计电算化。”
    “你喜欢这个专业?”
    她说:“谈不上喜欢,那是我爸爸替我选的。”
    “你爸爸真好!”我说,“什么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只管去做就行了,看来你挺幸福的。”
    “也许……是吧!”她叹道,接着心事重重般长出一口气。我们继续沿着操场旁的公路走,没多久,王珊她那快乐的本性就显露出来。她像一只快乐的小喜鹊,连蹦带跳地走,时而双足并拢,跳到人行道上又跳下来。遇到路上的小石子,她就一脚将它踹出老远。我想到一位女作家写自己童年的一段话,“我就是喜欢光着脚丫到处跑,去踩那些石板路,踩石板路上鹅卵石,踩那些小王八蛋儿……”思绪翩翩飞舞。我在想,是不是每个人童年时都有艺术的天赋?只是他们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失去了童年的清新和少年的直觉。世界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被映射得美不胜收。是不是只有那些保存好童心的人,才有可能成为艺术的守护者?
    “嗳!在想什么?”王珊问。我说没有,什么也没想。
    “那说说你自己呀!你又是学什么的?”她又问。
    “房屋建筑工程,”我答道,“就是跟盖房子有关的那些东西。”
    “嗯,蛮不错的嘛!”
    我笑了笑:“说穿了,不就是一个拿学士学位的木匠。”
    “那倒未必,也有顶顶伟大的木匠哟!”她说。
    “你是说鲁班?”
    “鲁班勉强算一个别吧,但他不是顶顶伟大的那一个。”
    “谁呀?”
    “基督耶稣呀!”她笑着说,“笨蛋,连这都不知道。”
    “呕!上帝!”说着我也笑了。
    如此沿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感到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目力所及,四周是搂搂抱抱的情侣,这里一对,那里一对,没有哪儿是空出来的。我对身旁的女孩说:“还是你们学校好,瞧瞧,到处都是谈恋爱的痴情男女。”
    王珊歪着头,朝我甜甜地一笑,“你们那儿呢?说说看,萧条成什么样子?”她问。
    “那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我们学校有几千个男生,女生只有四百多个。你一天到晚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也碰不到十个女生。那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和尚庙。”
    “当真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那里的学生总有一种饥渴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于是他们就一天到晚往外跑……”
    “我明白啦……”王珊咯咯地笑着打断了我的话,“你应该也是其中一个,一天到晚往外跑。是不是?”
    我只好承认。
    “跑的结果呢?”她又问。
    我看着她的双眸:“结果不是摆在眼前吗?我找到了你!”
    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为了彼此不觉得尴尬,我接着说:“我敢打赌,没有哪个女孩敢在我们的宿舍楼下站上十分钟。”
    “为什么不可以?”她问。
    “那就像是在考验你的意志品质。”我说,“男生宿舍楼下只要一有女孩出现,几乎每间窗户里都有好几个脑袋探出来,接着便是尖叫,有人对你大唱情歌,甚至还有很多人拿起望远镜,仔仔细细地打量你一番。而这时,知道你会有什么感觉吗?你会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剥个精光,然后再丢到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还有,这还不算。你听过亚里士多德的‘触须说’吧#蝴说人们看物体,实际上是通过眼睛发出的看不见的触须在触摸物体。你想想看,你站在我们宿舍楼下,被几千根触须触摸是何感觉?你会觉得亿万只蚂蚁在你身上爬呀爬的,让你难受得半死!”
    “有那么夸张吗?”王珊问。
    “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王珊说,“我想,可能有那么一天,当我觉得有些自卑的时候,或者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我情绪低落,这样一来,说不定我就会去你们宿舍楼下站一会儿。如果他们对着我唱情歌,我就和他们对唱;如果他们要用望远镜来看我,我就摆几个pose让他们看,等他们看够了,我就问:怎么样?我漂亮吗?”
    我笑起来,连称:“有趣!有趣!要不要试试?”
    “好啊!本姑娘随时奉陪。”
    等我笑够了,王珊又问:“唉!对了,你喜欢你学的专业吗?”
    “你是说‘房屋建筑工程’?”
    “嗯!”
    “也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塞林格写过一本书,叫《麦田里的守望者》。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不成熟的男人的标致是他可以为某种他热爱的事业而死;而一个成熟男人的标致是他可以为某种他并不热爱的事业而委曲求全。”
    “成熟?”王珊又笑起来。她说:“每当我一听到‘成熟’那两个字,立刻就会想起小时候放在缸里的那些柿子。等到它们又红又软的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咬下去,结果我总是吃到那些没熟透的柿子,弄得一嘴苦涩的味道。”
    “你是在讽刺我?”
    “哎呀呀!跟你开玩笑的嘛!你生气了?”
    “对我而言,学什么都无所谓,”我沉吟着,“重要的是将来找份儿好工作,轻轻松松地养活自己。有句话说得好,生活在别处。工作只是养活我的必要条件之一,但那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除此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很多让我着迷的东西。”
    “说说看,还有什么?”王珊望着我。
    “比如诗歌、音乐、绘画。当然,还有爱情!”
    那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平常拙于言谈的我,在王珊面前突然变得妙语连珠了。我跟她讲了许许多多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包括生与死,欢乐与痛苦,肉体与灵魂,爱与永恒,等等古老的话题。讲着讲着,王珊打断了我的话,她说:“你这个人真有趣,怎么总喜欢在嘴上挂着‘世界’两个字呀?”
    我说:“是啊!康德曾说过最使人敬畏的两件事是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就是说,每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你就会问自己这个世界是什么?这可是一切哲学的起缘哟!”
    王珊又笑起来:“别老是世界世界的。要知道,我一听你说‘世界’两个字,我就要想到一大片的天空和一大片的黄色土地。那两样东西夹在一起就让我想起麦当劳里面的汉堡包。”
    “接着你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是呀!”王珊说。
    “有趣,有趣!可这儿没有汉堡包,怎么办呢?”
    王珊看了我一眼:“你说呢?我可是迫不及待了哟!”
    “干脆你咬我吧!”我把胳膊伸到她面前,“虽然我有好多天没洗澡了,可能有点汗味,不过你凑合点儿,就当是这只汉堡包放多了盐。”
    “算了吧!下次再说。不过你要记清楚,你欠我一次。”王珊说。
    送王珊回寝室的路上,经过女生一宿舍时,我在她面前大放厥词。我问他有没有听过张楚的歌?
    “听过,唱得莫名其妙的。”王珊用手卡住喉咙,用假声唱了一句:“欧!姐姐。带我回家啊——”
    “不是这一首。我说的是《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说着我用手指了指女生楼下傻乎乎站着的那些男生,“看他们。他们殷勤地把每天的大好时光拿去孝敬女生,像摇头摆尾的叭儿狗那样,围着女生,女一趋则我一趋,并且尾随不舍,挥之不去。以前我常常看到他们大醉之后,那些丑态而出的熊样儿,或者寻死寻活,或者鼻涕眼泪地下跪、赎罪、忏悔。有时还割手腕、喝毒药。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为了不可耻,最终却用了更可耻的东西去交换,这实在太荒谬了嘛!”
    “那好!下次你再来找我时,如果我也让你在外边傻等,你是不是掉头就走呢?”王珊问。
    我想了想,说:“我仍然会在那儿等。经你这么一说,下次我来时,一定要带上两本书。带《钢筋混凝土结构》或者《土力学地基与基础》之类的书,总之是全世界最高深莫测的专业书就行。然后我坐在你们宿舍前,一边等你,一边啃那些书。如果你迟迟不肯露面,那么总会有女孩子会注意到我。她们看见我读书居然刻苦到这种地步#糊们就会想:哎呀!这男孩不错嘛,没准儿将来前途无可限量。结果她们越想越激动,竟然连睡衣也忘了换,就忽忽忙忙跑出来,找我搭讪……”
    “好啊!”王珊扫了我一眼,“要不要下次试试?”
    “闹着玩哩!你当真了吗?”
    临别时,王珊莫名其妙地问了我一句:“觉得我这样穿衣服好看吗?”
    我说:“好看。衣服是新买的?”
    “嗯!”她点头,“以前老是穿学生服呀,运动服之类的东西,穿得人烦死了。连自己都开始讨厌起自己来。嗳#旱来听听,怎么个好看法?”
    “就像一只从波西米亚草场上飞来的蝴蝶。”
    “那就是说,像蝴蝶那样漂亮了?”
    “嗯!是的。”我说。
    “不行,得说具体点。究竟漂亮到什么程度?”
    “全世界的画家都纷纷改行或者自杀。”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往全世界的画家面前一站,上帝下令说:画家们,请把你们面前的这个姑娘给我画下来。结果等到他们动笔时才发现原来你那么美,他们无论怎么画都画不出来。于是全世界的画家就改行或者自杀了。”
    “真的吗?”
    我说,千真万确,连绘画都无法描述,那么语言就更苍白无力了。
    互道晚安前,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星期天上午十点,在建筑学院的大门口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