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周玉林在学校住读,我是走读生。我第一次听周玉林弹吉他已是第二年的事了。那天晚自习时学校停电,老师叫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来电之后再继续上课。住读生纷纷回了寝室,我无处可去,教室里漆黑一片,只好跟他们一起到他们住的地方去玩。就在那天夜里,周玉林借着蜡光,在寝室里为我们弹奏了一曲《爱的罗曼史》。舒缓的三连音在均匀地流动,充满了诉说不完的情感。像一首把握了辽远而粗犷的诗歌,一步一步撩起我们潜在的忧愁,还有对于爱情的无限渴望。
一曲弹罢。我连问了周玉林几遍才记住“爱的罗曼史”这五个字。稍后,周玉林还弹了殷飙的《彝族舞曲》、弹了索尔的《‘魔笛’主题与变奏》,还弹了我们熟悉的《致爱丽斯》和《水边的阿犹丽娜》。
我惊奇地叹道:“这玩艺儿,居然听起来比乐队还棒?”
“那当然。”周玉林得意地说,“帕格里尼说:一把吉他就是一只乐队。不然吉他也不会与钢琴、提琴一起,并称为世界三大乐器之王了。”
“练这个,恐怕不容易吧?”我问。
“当然不容易了,”周玉林的同桌说,“人家可是考过了古典吉他五级的哟!”
“别听他的,”周玉林对我说,“如果你喜欢琴的话,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学会。”
我说:“学那首《爱的罗曼史》,那得练多长时间?”
“也许要半年,或者更久,那得看你的天分了。” 周玉林说。
“你肯教我吗?”我问。
“当然,只要你愿意学。”他说道。
第二天,我开始向周玉琳学弹吉他,从最基本的指法开始,然后是识谱、记谱。可是高考竞争太激烈了,媒体所用的字眼全是“黑色七月”、“万马千军挤独木桥”之类的字眼。为确保自己能读上大学,我花在弹吉他上的时间实在很少。高中毕业时,我只会弹《爱的罗曼史》的第一部分,而乐曲的变奏和第二部分,对我而言,简直比考进北大或清华更难。
后来我考上大学,这意味着我可以自由支配每天的24小时,而这时,准确无误地弹奏出《爱的罗曼史》,就成了我初入大学时的最大的心愿。你简直难以想象那时我对吉他究竟狂热到什么程度?我每天花在弹吉他上面的时间不会少于五个小时,并且上课也会走神去研究五线谱。到了晚上,寝室熄灯之后,为了不影响周围的人休息,我常常躲在公共淋浴间里弹吉他。到大一结束时,我已经能够将那首曲子熟练地全部弹奏出来了。不单单是那一曲,那时我会弹的曲目还有《少女的祈祷》、《老鹰之歌》、《绿袖子》等难度不太大的吉他曲。
然而数年之后,即便我能弹奏出《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能奏出《卡伐蒂纳》之类的高难曲目,也没有任何一首曲子能够替代那首《爱的罗曼史》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一旦乐曲响起,我的心就会在音乐中徜徉,我的心不会轻易地游走。那或许是在翠绿中舞动的一绺极细的清泉,也可能是在茫茫荒漠中,被夕阳轻笼残破的古城。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悲大喜,有的只是低沉的思念和无穷的感慨。我发现那首曲子最大的神奇是在于,当你忧伤的时候,它似乎在讲述你的惆怅;当你痛苦的时候,它就会给予你慰藉,而当我后来真正爱上一个女孩时,它又仿佛在倾诉自己对那个女孩或浓或烈的爱。
每到夜深人静时,我便为自己演奏那首《爱的罗曼史》。在校园的林子里,在操场边,在熄灯后的寝室走廊,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些传唱了许多年的古老情歌。每至此时,总有一些泪水会莫名地流出来。
说实话,我最怀念的就是那时的我。
那么,让我们再回头看看当年那个被系主任称作“耗子屎”的男孩,他究竟是怎样把一个班的学生给带坏的?
刚进大学时,几乎每个人都有“远大的抱负”,读研究生就是许多人的梦想之一。而他又是如何对他们说的呢?他说:
“读研究生终究只是一种逃避。归根结底,那是不敢去面对现实的怯弱行径。你想一直呆在清清静静的校园,无忧无虑地多过几年的学生生活。可是,你总得从那校园里出来。到时候你仍然要去面对外面那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你又能不能保证,几年后的你站在现实的面前不会感到手足无措?况且,现在读公费研究生越来越不容易了,教育部门张着血盆大口等着狠狠啃你一口。想想看,自己都老大不小了,应该是负完全民事和刑事责任的成年人,居然还花父母的钱,靠父母微薄的收入缴纳高昂的学费,你们知道世上还有‘无耻’二字吗?”
就这样,一个建校以来最奇特的班级诞生了,毕业时全班没一个人报名考研。这还不算,他还常常讥笑325寝室那几个认真读书的学生,将他们称为“老呆”。到后来,认真读书仿佛成了一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至少在324寝室里,认真读书被视作无趣的事,谁乐于此,谁便是一个无趣的人。
“最好的时光应该首先奉献给自己,奉献给自己的好心情。”这是他最喜欢说的话。
每次上合班课时,大教室的前面会坐一群人,那是以325寝室的一群“老呆”为代表的认真读书的人。大教室的最后几排也会坐一群人,前面有老师在讲课,后面也有一个人在讲黄色笑话或是逸闻趣事,那个人便是以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