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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已入深秋,深圳的周遭渐渐褪去懊苦的炎热,高远的碧空中散布下来淡淡的清爽,太阳似乎也离得远了,绵长的寂静的云从它身下缓缓掠过,深圳时而映在云朵们巨大的微暗的身影中……阴影无声无息划过深南大道,划过道边草坪上静坐着的我的头顶。
    在我前方五米处的斑马线上,有一滩已经干涸的、轻易觉察不出的血痕……是冷婷留下来的,数天前,这位可爱的、美丽的、善良的、成熟的广西女孩、这位就要对一个东北男子投入真正的生命之爱的年轻女孩、这位马上将与他真爱的未来的丈夫走入家乡的婚宴现场向来宾频频敬酒的美好的新娘……被一辆我梦中的汽车刮倒了……那滩柔弱的血迹早被来来往往的车轮给湮灭,——现在只有我才能看得清。这血迹与大道两旁茂盛的姚黄魏紫们相衬相映,在我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鲜红颜色模糊了整个深圳!
    冷婷走了!
    我将一枝鲜艳的红色玫瑰花放在那滩血迹上,缓慢起身,一辆汽车悄悄停在我身边,我慢慢起身、慢慢抬脚,那辆汽车就老老实实地盯着我,看着我踱到人行路上。我两手插在裤兜里,微微抬头,有轻风微微拂来,但我眼中早已无泪——愿那轻风去为需要安慰的人擦拭忧伤吧!
    我始终未能看到冷婷留走前的全貌,只见到血污的插着氧气管的鼻子、鼻子两侧毫无血色的脸和两片紫得发黑的曾被我亲吻过的嘴唇。那个短暂的夜里我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变做泪水流淌干净了,我一整夜地握着她无知觉的冰凉的手。嗓子在我见到冷婷的那一时刻突然间哑掉了,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在心里疯狂呼喊冷婷的名字。在这期间,值班护士告诉我我昏厥了几次,都是她轻轻把我摇醒的。
    第二天一早,医生们又做了一次大规模的抢救。我还记得印有“手术室”三个血红大字的门和我用来支撑摇晃身体的走廊,耳朵里浅浅地回响着护士们“砰”地推开门的声音,我看见从里面推出来的载着冷婷遗体的手术车,惨白的布单盖住了冷婷的脸……
    整个世界像一颗滴入深渊的雨珠,在我脑中消逝、迸裂、融化;又像一棵被炮弹轰炸了的植物,刹那间萎缩黯然;还如我的嗥叫,举头茫然、狂喑无声……也就在那一瞬间,天与地在我的心中彻底地折断了、坍塌了、粉碎了。
    我的眼睛突然像一本猛然合上了的书什么也看不见……
    我躯体毫无知觉地游走在水草簇拥的底下暗河里,我的手、脚迅速蜕化成了鳍,我的头发丝巾一般离开我的头顶倏地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发觉我的嘴像时刻准备与谁接吻那样努力地向前拱去,我情不自禁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周身粘滑的鱼……
    四周漆黑寂静,耳边甚至连水声都听不到。水草们抚摸着我的身体,彷佛不单单是我,我身边的一切都在细致、认真地伴我搜寻,在找什么?我不知道。
    我被突然间眼前的一道白光刺痛了瞳孔,那白光被我用嘴用力撕落,眼前出现的是另一条色泽淡黄、模样秀气的鱼,她用心语同我交谈,问我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可能是在找人?她笑了,眼前滑过一缕哀伤,说:别找了,她已经走了!走得好远好远,这一生一世,你是找不到她的呀。
    我说那我也要找,哪怕再找一生一世!
    她的眼睛里滚落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泪珠上闪耀着银色的夺目的光芒,她在一种强烈的悲伤下试图向我展现出她自认为最美好的笑容,那笑容如一把钳子死命地揪扯着我的心#糊说:一生一世是不存在的,她那边没有一生一世,纵然你就是死去,也无法见到她。
    我正色说:我是东北人,东北人认准一件事没有办不成的!你一条破鱼在这捣什么乱,趁早滚蛋……
    她仍在大滴大滴地流泪,温和地看我,悠扬地说:你真的是找不到的,你真的是找不到的!
    我没再理会她,继续向前游,毫无目的地游啊游。突然,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刺骨的寒流冻住了,整个世界骤然间变做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我张大眼睛努力向它的边缘望去……
    边缘是深邃广袤的外太空,有流星快乐地滑过,有恒星亘古永恒地自转着,有幽蓝幽蓝的沉静的空间,还有……一位身形婀娜、灵秀出尘的女孩自在地奔跑,她的头发像在水中一样飘摇摆动,她的双臂像水草般舒展柔软,她陶醉的脸向我转过来时我惊讶地发现她就是我的冷婷!我深爱的冷婷!
    她在太空里自由健康地奔跑,不向四周看上一眼,她根本就没发现冰中的我。有遥远的清辉柔和地洒在她那张生动的脸上,她的美貌让人迷醉……
    我想摇摆我的鳍、想扭动我的身体、想剧烈地叫喊,但世界是一块凝结的冰,我不能也无法动上一丁点儿,我是哑着的,只有不断地喷薄着我的泪水。
    女孩儿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地娴熟优雅,每一个身形都如女神也似的高贵圣洁,偶尔发出声轻灵的叫喊,像来自天籁仙界的鸟儿……
    我哭着,张着嘴无声地呼喊,就那样焦灼地注目,而她,在我痛苦的注视中渐渐远去……
    我睁开眼睛,黄总、叶惠玲、曹雄飞和冯美好站在我身边,他们紧张地看着我。我也是被抢救过来的,后来他们告诉我,我昏倒在医院走廊上,护士们将我推进急诊室里。他们一行人拿着鲜花来看望冷婷,没料到……
    我努力回想我昨天晚上是怎么打电话给黄总的,但所有的记忆在这时都被钉住,无法释放开来。我努力思索记忆的尾巴,但脑中只是隐现着若即若离的女神般冷婷的身影……
    我挣扎着在曹雄飞的帮助下支起身体,用力地向大家微笑,喉咙里突然涌上来一团东西,我咔地将它咳出来,巨大的哭喊声旋即奔逃出我的口腔。我支撑不住身体猛地扑倒在床上野兽一般地哭嚎起来……
    “萧寒好可怜啊!”我的哭声渐渐微弱,我听见旁边的冯美好哽噎着说,曹雄飞冲着她“嘘”了一声,再次将我的身体扶正。我泪眼婆娑,看不清他们的脸,有印象的是他们手里大团大团的鲜花。
    “克制些萧寒!”是黄总的声音,我感觉他坐到我身边,搂住我肩膀轻轻摇晃,“毕竟你、我、我们这些人还要走很长的路。”他的声音颤颤的,“冷婷她……唉……”
    两个女孩抽泣的声音,曹雄飞把她俩推出门去,嘟囔着:“他都这样了,你俩怎么还添乱哪,小点声好了啦。”
    “萧寒,”黄总说,“世上的事太难预料,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突如其来的生与死。我无法感知你现在的痛苦,我相信我遇到类似的事也会崩溃自己的。但是,萧寒,我们还要努力地活下去、生活下去……”
    我乏力地麻木地看着前方,半晌猛地抽噎一下,泪水横流……
    “我希望你坚强些,度过悲伤,让自己更好地活着,为了……为了冷婷,也为了自己……”黄总的声音在我耳边渐渐消失,取代之的是太空中传来的冷婷轻脆的笑声,那笑声像打在琴键上的雨珠,叮叮咚咚地响彻这个世界。
    我在租住屋里躺了整整三天,一动不动。每天上午和傍晚,叶惠玲和冯美好都要来看我,做粥煲汤给我喝,前两天我根本不能主动去吃东西,她俩像喂婴孩似的喂我。
    我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脱落,眼窝深陷,双颊瘦削。眼泪已然哭干,身体做病了似的无规律地抽搐。后来她们喊来董方、肖晓。肖晓刚刚知道冷婷的事,他们大呼小叫地赶过来,只看一眼立即把我拉起来背着我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我住了两宿,渐渐身体恢复过来,能吃些东西了。谢过护士,离开医院。我到东门一家花店买了枝红玫瑰,然后走向深南大道。
    那枝玫瑰静静地躺在消隐了的血泊中,几辆飞驰的汽车驶过,玫瑰早没了踪影。
    我双手插兜从上午的深圳踱步走到夜色阑珊,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默默地行走。我路过市政府门前那头耕耘着的垦荒牛、路过雄伟的地王大厦、路过深圳每一个可以走过的地方。
    我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觉有些虚弱了,坐上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到帝豪酒店!”
    冷婷走了!我从最初撕心裂肺的悲痛到现在毫无生气的麻木,我不知自己是否会由此转变自己的性格或人生,也许那是一段记忆,但这记忆含着血和泪让我那么地无法承受。在车上我看着车窗外我走过的地方,每一处仍然人流如织……
    我咬咬嘴唇,拿出手机翻出郑眉的号码。叶惠玲的弟弟正走向死亡,我要用那笔钱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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