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与郑眉坐在这座小城中惟一带有着西式风情的餐馆里,盯着服务生端来鞋底子一般黑红的猪扒、一碟清淡寡水的罗宋汤,一块比东北玉米面大饼子还小的披萨饼……我吃不下去,自顾自喝啤酒。郑眉看了两眼食物转过脸去,要了杯柠檬水,结果端上来一杯西瓜汁,我冲服务生没好气地说:“你上错菜了我可以原谅你,可你们这儿的西瓜汁光闻味儿就知道至少有一礼拜了,来点新鲜的黄瓜汁有没有?”服务生恬着黑红的脸膛,还以为我在逗笑话,咧着嘴哈哈地笑,居然笑得挺起劲儿:“大哥,玩俺哪,头回听说还有黄瓜汁儿……”我心里暗念了声这头井底之蛙的大傻逼,要他拿瓶矿泉水给郑眉。
中午时分我提着篓水果去了她家,她妈妈还是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她爸爸尴尬地笑着,不知所以然。郑眉还像我们未婚时我去她家找她玩的样子,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看。我大大方方地将水果放在桌子上,笑说:“来看看二老,买点水果,二老可要保重身体啊……”
老岳母眯眯着眼,脸上又露出哭一般的笑容:“小寒哪,快坐吧,你都瘦了。”然后她打发郑眉给我泡茶,老岳父系上围裙,鼓足勇气似的说:“中午就在这吃一口吧,我给你煎刀鱼……”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郑眉。郑眉害羞的小女生一般把绿茶放到我面前,我仰头看着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穿着身亮闪闪的睡衣,粉白的皮肤与这套名贵的睡衣是那样地般配,透着股沉稳的、令人冲动的性感。
我居然同她们全家共进了午餐,吃完,我对岳父母说:“我同郑眉出去转转,明天她就回深圳了,我们再看看家乡。”
下楼时,我看见她父母爬在阳台上看我们俩。我才懂得,父母之爱,高于青山、深似碧海,远远的云端,全都是父母亲的注目和呵护……
我们从中央大街逛起,走过了百货大楼、中百商厦、新玛特超市,和登记那天在草地上打过滚的公园。那片草坪依然翠绿,记得登记那天我骑车带着她火烧眉毛地奔到公园,我说:“为了省一块钱门票,我先蹦过墙去,你再跳,我在那边接着你。”
她点点头,昂着脸担心地看着我。
我壁虎似地爬上墙,跨着墙垛,冲她摆手:“快,快,待会管事的该来啦。”
谁料到墙内正站着一干瘦的老头,胳膊上套着红箍儿,目光如炬,冲我喊:“小伙子,都盯你半天了,还有同党吗?快到门卫接受罚款!”
我呀地一声摔到墙外,郑眉脸都白了:“怎么啦老公?摔疼了吗?”
我嘻嘻笑着站起身:“你刚才说啥?”
她的脸红了:“我说的是萧寒同志!”
“别逗了,我听你喊的是‘老公公’,你啥意思啊?连我老爸都不放过……”
她伸出两手冲我脸就抓过来:“滚蛋你个坏丈夫,什么都乱说!臭流氓臭流氓。”
这时那个干巴老头走到我们面前,厉声道:“去!接受罚款。”
郑眉一下子哑了声音,挎起我的胳膊,低头同我一起来到售票处,我没再理那老头,递过两块钱:“两张票!”售票的满脸麻子的大姐有些懵,看着干巴老头,老头急着抓我胳膊:“你得接受罚款!”
我用力甩开他,喊道:“干啥干啥干啥呀?我买票还不让啊?你想干啥?”
老头声嘶力竭:“你刚才跳墙……”
“谁看到啦?”我冲卖票的大麻脸盯过去:“大姐,你看到我跳墙了吗?”
大麻脸居然点点头,我狠狠地笑一声:“你们是一伙儿的,当然说自家话。”
我一把抓过战战兢兢的郑眉:“你看见了吗?”
郑眉满脸惊诧,不敢说话。干巴老头冷笑:“你们这也不是一家吗?”
“老同志,请说话规矩点儿,我们俩今年十八还不到,你造什么谣?我们都还未成年,你想干嘛呀你,这么大岁数还胡思乱想的。”
把那干巴老头气得直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不出话,半晌憋出一句:“我儿子比你还大!”
“那不结了!”我笑了,“我比你儿子都小呢你咋就说我和这位女同学结婚了呢?”我立下眼睛:“老大爷你安的是什么心?你什么企图什么动机什么目的……”
售票的大麻脸不耐烦地冲我们摆手:“知道你俩是师范学院的学生,进去吧进去吧!李大爷,你喝口水……”
我们居然免了票!我拉着郑眉的手往里进时听见身后噗的一声,那位干瘦的李大爷喝水噎着了。
“小寒,是你不对啊!”郑眉严肃地说:“我们错了就是错了,干嘛欺负老大爷。”
我嘴还硬着:“让他一把年岁跟我俩耍流氓……”说着就到了那块草坪,我一个跟头折过去,把脖子挫了一下,坐在那儿呀呀地叫,郑眉扑过来,轻轻地用小手揉着我的脖子……
直走到傍晚,我们来到这家西餐厅。上午我特意给她订了回深圳的机票,她将机票钱给了我,说:“你回到深圳,我让计财把钱换成人民币存到你卡上。小寒,别再推辞了。这是我同彼德的一点心意……”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收下了。谢谢你们!”
将白天的事同爸爸妈妈汇报完毕,妈妈满意地说:“好啦,接下来我该操心我的新儿媳妇啦。”
我将与冷婷见面到相恋的经过仔细讲了一遍。听得妈妈不住落泪,说:“多好的闺女啊。”爸爸听得一直点头,嗡声嗡气地说:“人家这姑娘独自一人,你可得对人家姑娘好啊。”
去小屋睡觉时,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宛如踩在一朵云上,四面是甜甜的清爽的风,还有冷婷咯咯地笑声……我好像长这么大头一次这样舒坦过,呼出口长气躺下来,拿起手机给冷婷打电话,她居然关机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折磨那只猫。
从家乡坐火车得四十个小时才能到深圳,在火车上认识一位山东大汉,我同他买了二十瓶啤酒,我拿出家乡的熏鸡,他拿出半麻袋的煎饼,两个人喝了一路醉了一路。中途上来位沈阳的小女孩,也是去深圳,我们仨又连喝十几瓶,那小女孩白生生的脸呼地露出稚气地说:“你们俩呀,真是不行啊,才几瓶就迷糊啦?”
山东大汉没办法,酒是灌不下去了,只好跑到乘务室偷了两头大蒜硬着头皮吃下去,沈阳女孩点点头:“原谅啦。”然后伸手指向我:“你!”
我只好用牙起开瓶酒,一气儿灌下去,还没等沈阳女孩点头,我捂着嘴飞速跑向厕所,一顿狂吐,什么煎饼、熏鸡、啤酒,最后吐得跪在地上呕胃液,酸酸的胃液把我的牙都弄倒了……
早晨八点半钟,在罗湖火车站门前我同山东大汉和沈阳女孩告别,钻进人流往“家”走。深圳的天空依然明朗,遥远的云和青蓝的天空,人们在街上匆忙行进。山东大汉和沈阳女孩别是早就坐上了车,把火车上的快乐当做人生插曲的一种渐渐淡忘……当然,我肯定他们会记得我的样子,但是,我会不会一直记得他们呢。在深圳,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我们谁都无法真实确定。
冷婷肯定在上班,看到她那个王子猫我也就心安了。走上楼刚拿出钥匙,那个司机房东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替我拿着包,嘴唇歙动着。我开了门走进屋,果然看见一只身上有白有黑的五花猫愣愣地看我,我走上前去,小猫倏地钻到床下,轻轻露出小脑袋盯着我看。
房东挺局促地看着我,说:“萧先生……您太太……”
我猛地转头看他。
他咬咬嘴唇:“您太太出了车祸……现在在人民医院……”
我凶狠地张着眼睛,看着这小子的脸色是否有戏谑成份,他拿出张纸,是医院的证明:“交管局的人是通过您太太包里面的租房合同找到这里了,医院开了住院证明,只等着你回来了。”
我慌了,眼睛里天旋地转起来,那房东在我眼睛里一会变大一会儿变小,我用力稳定了自己,喘着粗气问:“怎么回事,你丫儿别撒谎,稳当儿地同我说……”
房东一字一板,面色庄重:“前天下午在深南大道上的一个路口,好像是被一辆轿车给刮到了,刮得挺厉害,听说当时就不省人事,好像……好像……”
“好像啥呀!”我大吼。
那房东吓了一跳,说:“好像脑浆都流出来了,一直昏迷不醒……”
我摇晃着身体,喃喃地说:“你现在带我去人民医院,好吗?求求你!”
“快走快走!”
前天中午,也就是我与郑眉在家乡的小城闲逛的那段时间。冷婷去一家报社打公司的广告,事情似乎办得挺顺利,顺着人行道穿过马路时,一辆房车风驰电掣地冲过来,冷婷的身体被倒车镜猛地刮得飞起来,头重重磕在地上。那辆车转瞬间无踪无影,还是路对面巴士站的几位等车人,七手八脚将她抬上一辆好心的出租车司机的车上,送到人民医院。
深南大道,一直以来都可称为深圳的骄傲,宽阔的平整的路面,可容纳近十余辆车并肩通过,然而……在那条路上,据我所知不仅仅只有一个冷婷发生过车祸。
冷婷的上半个头部被白纱布紧紧地包裹着,鼻孔里插着两根氧气管,嘴唇竟是那样的紫,衬着白白的脸,我哪里可敢相信这就是我爱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