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街边吃了一份盒饭后,谢峰又来到船长夜总会,那儿已经开门迎客了。里面昏昏暗暗的,冷气大开,有点阴森森的感觉。几十名坦胸露背浓妆艳抹的小姐坐在前堂,胸前都挂着号码,个个拿挑逗的眼神望着谢峰,使他浑身不自在,也认不出哪位是欣欣。幸好一位女领班走了过来,嗲声嗲气的和谢峰说她是这里的妈眯,想选哪位小姐和她说就行,保证服务周到让你满意。谢峰说我找一个叫……名叫宝宝的。领班听后夸张地瞪大眼睛,说先生你真有眼力,上来就选了我最好的女儿。说完她冲小姐堆里一招手,就有个女子走了过来。谢峰打量着她,这女孩子可真漂亮啊,漂亮得令人眩目。如果不是她活生生地站到谢峰面前,他相信只有画里才会有这样的女子。还没等谢峰说话问问或辨认一下此女子是否是欣欣,那叫宝宝的已经过来挽上他的胳膊,随即便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让谢峰不禁皱紧眉头。那叫宝宝的说:“大哥,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谢峰没有说话就算默许了,被“宝宝”领进了一间包厢。
“大哥,你是第一次来这里玩吧?”落坐后“宝宝”偎在谢峰的身边说。
谢峰点了点头。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叫宝宝的女孩子。眉宇间还依稀可见欣欣小时候的影子。没错,是她,这就是欣欣。小时候的欣欣就漂亮,人也乖巧,小嘴巴甜着呢。十二年过去了,算来欣欣该是十八、九岁的年龄。多好的青春呀,她却在这种地方做事。谢峰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服务生送进来果盘和茶水。
欣欣说:“一看大哥就是个新手,蛮老实的嘛。嘻嘻。大哥要喝点什么?这里什么酒都有。”
谢峰说:“不喝。”
欣欣说:“那大哥唱歌吧,我陪你唱。”
谢峰说:“不唱。”
欣欣说:“嘻嘻,那大哥你想做什么?”
谢峰说:“我要带你走。”
欣欣说:“大哥你好坏耶!这么快就直奔主题呀。嘻嘻。”
谢峰说:“你应该叫我叔叔。”
欣欣说:“叔叔?我干脆叫你爷爷吧,我们玩个爷孙恋岂不更刺激?”
谢峰说:“别乱讲。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欣欣说:“去哪里呀?”
谢峰说:“去锦江饭店。”
欣欣说:“吔,大哥好酷耶,竟能住那么高档的地方。看不出大哥你还真可爱呢!”
谢峰说:“我们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欣欣说:“别急呀大哥,我们得先说好了,你知道这里什么价么?”
谢峰问:“价?什么价?”
欣欣说:“快枪一千,过夜二千,台费另付。”
谢峰说:“我不过夜。”
欣欣说:“那也行,总共是一千三。我一千,妈妈桑是三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谢峰强忍住怒火,伸手掏钱。还好早晨临出门时阿珍在他衣兜里放了钱,平时他是不带多少钱的,都由阿珍保管。把钱交给欣欣后他就往外走。欣欣说:“别急呀,这位大哥可真性急,嘻嘻。我得和妈眯说一声,还得准备一下。”她称刚才的那个领班为妈眯,让谢峰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他说:“我在门口等你。”
在回饭店的路上,谢峰坐在出租车前排座位上,一言不发。他想起艾丽娜饱经风霜的面庞,还有她那双流泪的眼睛。心头不由涌动着酸楚。身后的欣欣在那左摇右晃,一刻也不肯老实地坐着。车上录音机里放着歌曲,一个男人用他沙哑的嗓子似在唱又像是在诉说:“不是我搞不明白,这世界实在是变化快。……”
谢峰领着一个妖艳的小姐回来,让阿珍和翠莲吓了一跳。他们住的是套房,有两间卧室。看到她俩惊讶的表情,谢峰说:“你们俩也过来吧。”说完就走向客厅。欣欣跟在他身后,不住地回过头看跟过来的阿珍和翠莲。到客厅后,欣欣一屁股萎到沙发里,笑眯眯的望着谢峰说:“大哥,是一个个的来还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玩车轮大战呀?嘻嘻。”说完她从包里拿出一支烟,很熟练地点燃,翘起二郎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谢峰盯着她,说:“欣欣,你真不认识我了么?”
听谢峰叫自己的名字,欣欣愣住了,急忙坐直身,问:“你是——?”
谢峰说:“我是你谢峰叔叔呀,你还记得么?”
欣欣瞪起她那美丽的眼睛把谢峰打量了一番,她认出来了。脸上堆出灿烂的笑容,起身抓住谢峰的胳膊,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还是你领我来大上海的嘛。今天和你一照面我就觉得眼熟,我还以为你是哪位老熟客呢。嘻嘻。”
谢峰把欣欣让到沙发上坐好,心里盘算着怎样和她说。欣欣兴高采烈,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说:“大哥,哦不,应该是大叔,嘻嘻,谢大叔,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呀?一定是发洋财了吧。”
谢峰说:“我在南华。没发什么洋财。”
欣欣说:“哇噻,跑那么远啊!走,今天我请客,这家饭店的西餐很不错,我们去撮一顿吧。”
谢峰伸出手制止了正要起身的欣欣,说:“欣欣,不急。我们这次是专门为你来上海的。”
欣欣说:“为我?”
谢峰说:“是的。欣欣,你为什么要做小姐呢?”
欣欣说:“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那谢叔我问你,我就为什么不能做小姐呢?”
谢峰说:“这,这终归不是件好事,你这样做能对得起你的妈妈么?”
欣欣说:“别和我提她,提她我就来气,有她没她没什么两样。这么多年她只回来看过我一次。”
谢峰说:“她死了。”
欣欣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谢峰说:“你的妈妈,艾丽娜死了。”
欣欣愣住了,眼里一下子就聚满了泪水。她开始哭,很伤心地哭了好长时间。后来她用纸巾擦去鼻涕和泪水,哽咽着问谢峰:“谢叔叔,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谢峰说:“是被人害死的。”
欣欣说:“我想,妈妈肯定是因为我而被人害死的。”
谢峰问:“为什么?”
欣欣哭着说:“几个月前,我给妈妈写信,和她说限她一个月内给我十万块钱,要不然我就自己挣钱,出去当小姐。”
谢峰问:“后来呢?”
欣欣说:“她当然不会同意,来信训我,还给我邮回三万块钱。可三万块钱能当个屁事儿呀。她说余下的她再想办法,以后就再没给我回过信。我还以为她是怕……她肯定是被我逼死的。”
谢峰说:“你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挣钱寄回家吗?你知道三万元钱在你妈妈住的地方意味着什么吗?在那里,三千块钱够一家人幸福的生活一年。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欣欣说:“有钱才有好日子过呀。我不要受穷了,我要攒够钱,吃好的穿好的,开家时装店。……”
谢峰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他又递给欣欣一块纸巾,也冲一直站在一边发愣的阿珍和翠莲摆摆手,示意她们坐下,说:“欣欣,好孩子,别哭了。阿珍你们也坐过来些,听我给你们讲一段故事吧。”
谢峰点上一支烟,慢慢的吸了两口。他在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开始讲:
“在二十年前,确切的说是应该从1974年说起。那年到东北的红卫星生产队插队落户的是六名上海青年,男的有石川、包立新和谢峰,女的有方媛、艾丽娜和戚雪。对,就是南华的石川,包立新你们也见过,就是昨天的那位包局长。……”谢峰像讲述别人一样地诉说着自己,像是在剖析自己一样讲述着其他人。听得其余三人大瞪着眼睛。
“……就这样,方媛疯了,死了。谢峰下了大狱。石川考上了大学。艾丽娜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换来了包立新在上海的官运亨通,戚雪留在农村务农。艾丽娜过得不好。为了不打扰她所爱的人的生活,她没有回上海,忍受着万致祥的凌辱。她嫁给了一名食品厂的工人,后来那男人受不了万致祥总上门来骚扰,就和她离了婚。她一个人拉扯着女儿生活。她在当地名声很不好了,但她要活下去,她什么都豁出去了,甚至当街卖笑。她是一位很少为自己着想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女人。……
“……后来,谢峰从监狱里出来了。在他要回上海时,艾丽娜为了女儿欣欣的前途,托他把女儿带回了上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艰难地支撑着生活。谢峰只身去了南华,在那里奋斗了十余年,挣了些钱,也遭了许多罪。他后悔没有帮助艾丽娜。现在艾丽娜被害了,死得不明不白。谢峰准备回去看看,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他,要看看这世界是否总是小人得志坏人当道,他不相信一些人坏事做绝为所欲为而死无报应。他先来到上海,想找到艾丽娜寄予全部希望的女儿。他找到了,令人伤心的是,原来的那个乖巧懂事的欣欣已经做上了小姐,而且一提起她的母亲就会气不打一处来。……”
阿珍和翠莲早已听得泪水涟涟。欣欣更是哭得昏天暗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别说了,”她说,“求求你了谢叔叔,求你别再说下去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还不行么!”
谢峰扳过欣欣的肩头,慈爱地为她擦拭红肿的眼睛。“好孩子,”他说,“你还小,路还长,有开时装店的理想这很好,但也不用走做小姐这条路呀,叔叔会帮助你的。今天你回家陪陪外婆外公,明天我们一起回东北去看望你的妈妈,好不好?”
欣欣流着泪水,不住的点着头。
知道谢峰他们第二天就要离开上海了,晚间包立新又来到饭店,共进晚餐。谢峰把艾丽娜的父母也接了过来。大家互相说着告别的话。欣欣一劲劝着她的外公外婆不要为她担心,她又成为两位老人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了,喜得老两口哭一阵乐一阵。吃过饭,包立新将欣欣叫到一旁,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对欣欣说:“欣欣,这是我给你妈妈写的一篇祭文,你拿到你妈妈的坟头替我烧了吧。”他没想到欣欣会对他横眉冷对。她说:“得了吧,收起你官老爷这一套吧!你欠我妈妈的债永远也还不清。你这人太虚伪了,这么多年你为她做过什么?现在想着找心理安慰来了,不,绝不!”谢峰走过来,接过那页纸揣好,又拍了拍尴尬地站在那里的包立新。他什么也没说。
吃过饭谢峰让阿珍拿上两万元钱,和他一起去方家的小洋楼。他在门外等着,让阿珍自己进去,嘱咐阿珍一定要把钱交给胡阿姨。阿珍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不但没有将钱送出,还倒拿回两万块钱。方媛的母亲听说是谢峰派她来送钱,就从柜子里取出个布包,托阿珍将里面的钱带给谢峰,说那是方伯年当年补发工资的一部分,她为谢峰留了许多年了。阿珍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就出来问谢峰。谢峰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唉,那就收下吧!”
回饭店的路上阿珍问谢峰:“确定明天去东北么?”
谢峰说:“是。”
阿珍说:“那好,回去我就订机票。”
谢峰说:“不,我们坐火车。”
阿珍说:“火车?那要硬卧还是软卧?”
谢峰说:“不,都要硬坐。当年我们就是那么去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