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5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谢峰和阿珍翠莲一起,走出了上海虹桥国际机场。阿珍和翠莲都是第一次来上海。翠莲这些年一直照顾着谢峰的生活,所以石川就坚持让她与谢峰同往,在谢峰身边也有个照应。翠莲已经二十多岁了,已经完全寻不见当初刚从农村出来时的那种憨厚和质朴,多年的城市生活早将她同化成一位时髦的都市女郎。但她骨子里的善良依旧,一直像对待亲哥哥一样的爱戴着谢峰。
阿莹去世后,谢峰的生活一度陷入混乱当中,记不得有多少次了,翠莲夜半时分走出家门,到海边的那个小饭馆里把烂醉的谢峰扶回家,任由他将方媛和阿莹的照片摆到床头,看一阵说一阵哭一阵,然后吐得一塌糊涂。谢峰哭翠莲也跟着哭。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一次谢峰喝多了,把她当成了阿莹,还搂了她一下。她真希望自己能一下子就变成阿莹,用全部身心热爱谢峰,去温暖他凄凉的灵魂。但第二天谢峰酒醒后,依然拿她当小妹妹一样看待,根本就不存在别的想法,这让她很失望。阿珍已是过三十的人了,周身洋溢着成熟的韵味。只是她不容易让人接近,平时也没什么话,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冷漠和哀怨。那年的澳门之行对她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痛苦和耻辱将她几乎逼到了崩溃的边缘。谢峰带上她,主要的目的是想让她出来转转,多接触外部环境,能散散心也好。
包立新开着一辆奥迪车来机场接他们。他在上海外贸局工作,是副局长。文凭加才干,是那时候官场上大力提倡的,这些包立新都具备,加上他岳父是上海刚解放时的元老,所以他在仕途上的一帆风顺也就不难理解,从一名秘书一步步升到今天的位置。前些年南方的改革温度火烧火燎的时候,包立新去过几次南华,也曾经与谢峰石川一起,在海边的小饭馆里畅想过去,酩酊大醉。现在南方的改革差不多没有人再提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上海浦东的时代,全世界的眼球都盯在这片热土上,包立新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谢峰他们住进锦江饭店。傍晚时包立新领着老婆孩子来饭店为谢峰一行接风洗尘。见到包立新的爱人谢峰不免心里一惊。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她,如果时光能倒退十年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冲站在眼前的这位女人喊一声艾丽娜。她与艾丽娜太像了。包丽新向他介绍夫人时又让谢峰心里一沉。他说:“这是谢峰,我从小的好朋友。……这位是我爱人,杨丽娜。”谢峰机械地和那位叫杨丽娜的女人握手,嘴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想包丽新为什么要找一位容貌和艾丽娜相象的女人呢?甚至于这女人的名字都和艾丽娜一样,每天面对这么一位酷似自己初恋情人的人,嘴里“丽娜丽娜”的叫着,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呢?他觉得自己以前对包立新是有些误解了。在包立新的心中,看得出艾丽娜还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生活,有时候真的是让人不好琢磨!
席间,包立新拿出戚雪的信给谢峰看。她在信中说,艾丽娜是被人掐死在家中的,很惨。还说在这之前艾丽娜曾经找过她,似乎预感到自己将要被害,和她说了很多话。说的什么信中没有细说。戚雪在信里还提到一件事,说去年村里各家各户向市外贸交的山货,到现在货款还没有兑现,不知道今年还收不收,还怎么个收法。对艾丽娜的死,谢峰心里很难过,他没有忘记在前进镇上看到她时的情景,这样一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为什么还会有人加害于她呢?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内疚,后悔自己没有帮她一把,早就应该把她接到南华来,那样就不会有今天这悲惨的结局了。对戚雪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包立新解释道:“所说的山货,是一种学名蕨菜当地人称作猫爪子的山野菜,向东南亚国家特别是日本出口。当年日本鬼子占据东北14年,回去后对这种东北特产念念不忘,每年都大批量的进口。戚雪所在的附近山区盛产这种山野菜,这些年依靠它增加了不少的收入。至于去年合江市外贸的收购款还没有兑现的事,我不太清楚,这几天正打电话过问此事呢。”介绍完情况后包立新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是谁在中间收购这些山货吗?是万斌,他现在是合江市农贸公司的经理,个人承包的。”
谢峰问:“农贸怎么还搞个人承包?”
包立新说:“改革嘛,什么可能都有,每年象征性的交回点钱,剩下的都归自己。知道万斌的老子是谁呀,是万致祥。”
听到万致祥的名字,谢峰的心头不由得一动,脸上的肌肉也随即绷紧了。包立新看出了谢峰的这些细小变化,又介绍说:“万致祥现在是合江市副市长,万斌就是靠着他老子的权势,叼住了农贸的这块肥肉。听说他手下还有家很大的娱乐城,是合江有名的太子爷呢。”
谢峰说:“我倒真想会会这位太子爷。”
想了一下谢峰问:“外贸这块我不懂,是怎么个操作法呢?”
包立新笑了,说:“莫非你谢董事长也看中了这蝇头小利?”
谢峰说:“或许。如果不是什么商业机密,就麻烦你透露一些内幕消息吧。”
包立新说:“哪有什么秘密,简单得很。签定合同后,我们发过去包装桶,他们直接把桶运到农民家里,按日本人的要求把蕨菜装桶,再运回来就完事了。”
谢峰问:“价格呢?”
包立新说:“哦,他们下去收是每斤三角五分钱,到我们这里是一元七角,估计一斤去掉运输等费用,能纯剩一元钱。”
谢峰问:“量有多大?”
包立新说:“我们局今年是一百五十吨的任务,另外大连外贸也做这个,数量也小不了。”
谢峰问:“这么大的量,戚雪她们那里会有这么多么?”
包立新说:“嗨,你是不知道呀,红卫星村附近的山区属小兴安岭山脉,那山野菜跟野草差不多,背光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而且就那里的长得好,多的是。中国人又不太习惯那东西,没有多少人吃,据说营养丰富着呢。”
谢峰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然后对包立新说:“好吧,我做。不过我要做大连的。你这一百多吨,最好能都给那万斌,给他越多越好,没什么问题吧?”
包立新说:“问题倒是不大,大连外贸那我也可以帮你打招呼。不过这是为什么?你得和我说清楚,耽误了外贸任务可不是小事。”
谢峰笑了,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和那位太子爷玩个游戏。你放心,绝不会耽误你的任务的。那姓万的若完不成我还会帮你完成,你就放心好了。”
包立新说:“那就好。不过你要小心,签下合同就要履约的,要不然会扣以三倍的罚款呢。外贸上的合同可不是闹着玩的,法律上都有特别的保护措施。”
谢峰愈加高兴,说:“好,罚得越多越好。哈哈……”
事情当即就定下来了。上海外贸的一百五十吨指标准备都给万斌。另外包立新在酒桌上给大连的同行挂了电话,很顺利地为谢峰争取来一百吨的份额,近日内便可签订合同。忙完这些,包立新对谢峰说:“你可帮了万斌的大忙了,他这些天一直打电话催问此事呢,知道可以签这么大的量,高兴得会睡不着觉的。”
谢峰说:“哼,高兴?我让他哭都找不到调!不过你最好先让他把去年的收购款付清再签合同。”
包立新说:“这个自然,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谢峰笑着端起酒杯说:“用不用我给你这位大局长上上态度呀?哪能让你白帮忙呢。”
包立新的脸就有些红,说:“瞧你说的,以后我能帮上忙的,你吭一声就是。别忘了,那万致祥不单单只是你一个人的仇人。”
两人哈哈大笑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吃过饭包立新就领着妻儿回家了。谢峰的心情很好,和阿珍翠莲一起,漫步于上海的街头,任凭凉爽的晚风缓缓的沁润心田。上海的夜景要比南华市绚丽多姿,灯光层次分明,疏密得当。翠莲很高兴很活泼,谢峰高兴她就轻松,唧唧喳喳的欢天喜地,她好久没这样快活了。阿珍还是那样,绷着脸,像是有满腹的心事。看到她这样谢峰很忧虑,怕眼前的繁花似锦再勾起阿珍对澳门夜晚的回忆。就领她俩到上海有名的小吃一条街去吃夜宵。那条街比以前要热闹得多,小吃的种类也特别多,汇集了全国各地的精华。小的时候他和方媛常常在夜里溜到这儿来,两人合吃一碗混沌或买两只油炸糕。……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身处这条人流如炽的街旁,谢峰忽然想到离这儿不远,也就是有几百米的距离,就是他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了。想到那座小洋楼,谢峰心里萌发出立即跑过去看一眼的冲动。但他最后克制住了自己。想起自己十二年前离开上海时,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兜里揣着几十元钱,那还是戚雪给的。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已经是亿万富豪了。可有钱又能怎样呢?钱能让时光倒流么?他想起许多事,有许多事让他无法忘记。从南华动身上飞机开始,他就在一点点的向过去靠拢,那些曾经的往事就像幻灯片一样,一桢一格的在脑海中闪过,使他心里一阵阵的隐隐作痛。
第二天,谢峰只身一人来到艾丽娜的父母家。两位老人已近暮年,认出谢峰后就开始抹眼泪,老爷子拉着谢峰的手颤微微的说:“当初是你把欣欣领回来的,你快救救我家欣欣吧,不然这孩子就彻底毁了。”说着就要给谢峰下跪。谢峰急忙扶起他,说:“您不要这样,我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您放心好了,我不会不管的。欣欣这孩子人在哪呢?不在家么?”艾丽娜的母亲说:“她早就不回这个家了,嫌家里穷,嫌家里破,给她丢脸。嫌她妈每个月给她寄的钱太少不够花,她在外面做小姐,你说这可怎么是好呀?这才是丢人呢!到现在连她母亲死了她还不知道呢!”谢峰很震惊,问欣欣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说包立新知道。谢峰安慰两位老人道:“你们别急,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说完他就告辞出来,马上给包立新打电话询问。包立新说他有一次陪外国的客商到西霞路的一家夜总会玩时见过欣欣,好像是船长夜总会。还告诉谢峰欣欣在那里名叫宝宝,是头牌小姐。……没等包立新说完谢峰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有些生包立新的气,对欣欣了解得这么多,为什么还听之任之袖手旁观呢?就因为她是艾丽娜和别人生养的吗?那未免太小气了些吧!
这样想着,谢峰打车来到西霞路。那家夜总会很好找,离得远远的就会看到街边它那很大的招牌。但谢峰进不去,他来得太早了,要到下午两点才开门,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谢峰想不出该如何打发这几个小时,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到原来方家也是自己小时候居住的的旧居看一看,这个从昨天晚间产生的念头的诱惑力太大了。“去看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毕竟自己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那里有自己想忘也忘不掉的一段生命痕迹。阿媛的母亲虽然有不对的地方,但毕竟,她对自己有着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那栋楼已经很破旧了,墙皮有多处脱落下来,看上去斑驳不堪,花花点点的。顺墙根爬到楼顶的几棵长青藤已经枯死了,有气无力的垂挂着几片黑褐色的叶子。谢峰按下门铃,并没有听见有铃声传出,显是门铃已经坏掉了。他便敲门,里面有个人用很细的嗓音说:“门没锁,请进!”谢峰推门进屋。一进屋他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见一楼偌大的地中间,摆着十多只长条椅子。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圣母玛丽娅抱着耶稣的画像,两边的墙上挂着上面雕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冷丁的还以为自己走进基督教堂了呢。屋里有位年轻的女人正在用水淋淋的拖布拖地,见了谢峰手里的活并没停下来,她说:
“都散了,你怎么才来。”
谢峰问:“什么都散了?”
那女人说:“弥撒呀!刚刚散。你以为是什么?难道你不是?……你是谁?”
谢峰说:“哦,我么,我是这家人的亲戚。”
“亲戚?”那女人直起身,“我在这里三年多了,就没见胡阿婆有什么亲戚。阿婆说她一个亲戚都没有,只有万能的主是她的唯一可亲近的。至高无上的主是最仁慈的,会饶恕我们所有人的过错……”
方媛的母亲姓胡。那女人说起基督教义来滔滔不绝,一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谢峰不得不打断她。谢峰问:“你是干什么的?”
女人说了一句“宽恕我吧万能的主”后才转回话题,说:“我是这家的保姆,也是胡阿婆的教友。”
谢峰问:“这家里的其他人呢?”
那女人说;“老爷子几年前就升天了。他那几个孩子把阿婆的钱花光了就谁也不来了。他们被撒旦迷住了心窍,主会拯救他们的,主和我们同在。阿门!……”
她说起来又没完没了。谢峰将屋子四下里打量了一遍,特别是对楼上他和方媛曾经住过的房间多看了几眼,然后冲那女人道了声再见,转身准备离开。后面传来那保姆的声音:“喂,你真是阿婆的亲戚么?我去给你喊一声吧,她在楼上睡觉呢。”
谢峰头也没回,用手冲身后摆了摆。他想,还是让她睡吧。她现在这个样子,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