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莹的第一个疗程结束了。经过化验,她血液中的HCG项指标接近400,虽然还很高,但比起化疗前的800要强多了。人体的承受能力有限,一个疗程过后要恢复一段时间,只吃些口服药物,准备下次剂量更大的化疗。一回到家阿莹就兴奋异常,迫不及待的和家人宣布她马上就要和谢峰举办婚礼了。俩人只在家休息了一天,便在林家以及他们亲戚朋友的前呼后拥下,赶往南华市。
这边的一切事项石川他们已经安排妥当了。新家安在阿莹原来的住处。那天海边的那个小饭馆被整个包了下来,布置一新。婚礼喜庆而热烈,谢峰穿着当初和阿莹第一次见面时阿莹买给他的那套西服,英俊洒脱。经过打扮的阿莹也是光彩照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就像谁也没看出她戴的假发一样。几位女宾偷偷的在抹眼泪。大家心照不宣,都极力掩饰着对两位新人的同情和感慨,用最美丽的辞藻为他们祝福。气氛有些夸张。
二驴子也来了。他的安科物业运行得不错,风头正劲。谢峰借给他的五十万已经按股票的形式还了回来,每年可吃许多的红利。他今天的心情很不好,和大家一样,望着他打心眼里敬重的新郎新娘,强颜装笑,心里感慨着上天弄人、命运不公,就多喝了几杯。有些喝大了的二驴子不知怎么就和同桌的高鹏吵了起来。其实他瞧不上高鹏已经有些时间了。
“……你这人顶他妈的操蛋,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二驴子指着高鹏的鼻子骂。
高鹏说:“你喝多了,我不和你理论。”
二驴子瞪着一双红眼睛,冲高鹏大声的嚷:“有本事你理论呀?别以为你做下的那些肮脏事儿我不知道,现在整个南华市建筑圈里谁不知道你吃里扒外、尽干昧良心的事儿!”
二驴子的声音很大,听到的人就多,这让高鹏的脸上很挂不住。他脸胀得通红,说:“你,你血口喷人!”
二驴子说:“我血口喷人?我问你,建电视塔时我给你搞来多少焊条,你私下里卖了多少?市人防工程的两台掘土机是不是宏伟公司的,你得了多少佣金?前些天我按计划价给你的九十吨水泥一百三十吨河沙,你回去是怎么和石川报的帐?……”二驴子越说越气,一口气抖落出一大堆。旁边的石川等人就劝他,说今天是谢总的喜日子,少说几句,别搅了大家的兴致。二驴子气哼哼地说:“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老子就扁他个驴日的。” 高鹏有些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起身,吼道:“你敢!”
二驴子也不示弱,顺手抄起一个酒瓶子,横眉怒目,嚷着就要动手。谢峰奔了过来,他心里本来就很沉重,见自己的兄弟朋友们也不捧场,在婚礼上打架,就有些不高兴。二驴子见了谢峰,不知道就坡下驴,还借着酒劲和上来的驴脾气冲谢峰嚷:“大哥,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今天你就当着大家伙的面,宣布就地开除他!”
谢峰强压心头的气,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都好好的喝我的喜酒。”
二驴子不依不饶,驴脾气又上来了,说:“不行,就今天,大哥你今天非开除他不可。”
谢峰怎么劝二驴子都不听。最后他也没压住火,很冷的对二驴子说:“你管好你自己的公司,我们公司的事儿就不劳你操心了。”
二驴子愣住了,半天没说话。他气哼哼地拉起身旁的阿珍,说我们走,我们都是外人,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说完就往出走。阿莹拦住了他,说:“九点,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留下喝一杯吧。”二驴子的眼睛就有些红,说:“林总,不,我该叫你大嫂了,对不起,扫了你们的兴。你多保重吧!”说完领着阿珍头也不回的走了。
二驴子走了婚礼还得进行下去。谢峰和阿莹打着哈哈说不要紧的,他就是那么个驴脾气,过两天就没事了。对高鹏的事谢峰心里也犯着嘀咕,但他没心思多想,和阿莹在一起的时间太宝贵了。他把公司所有的事务交由石川全权处理,他要全身心的陪护着阿莹,欢度他们渴望已久的蜜月。
说是蜜月,其实只有一周的时间。七天后阿莹还要回博康医院接受更残酷的化疗。谢峰和阿莹一样,都十分珍惜这七天里的分分秒秒,都恨不得把这七天当作他们的一生来过。
没过几天,石川来找谢峰。他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谢峰他们,但有些事他实在做不了主。高鹏的事他早有察觉,也憋在他的心中许久了。这几天经过严密的调查,发现问题远比想象的严重。高鹏除了倒卖工地用料、私自出租公司建筑器材获取佣金,还存在贪污和收受客户好处等诸多问题,金额近六十万之巨。石川来请示谢峰,要不要报案,由公安部门查处。谢峰十分生气。他是信任高鹏的,给他的待遇也不低,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呢?想了想他对石川说:“算了,还是我来处理吧。这事真是讨厌透了!”
这天下午,谢峰在一个歌厅里找到高鹏。待服侍左右的两个小姐离开后,谢峰坐到高鹏的身边,端起一杯酒,对高鹏说:“来,我们共饮此杯。喝完这杯酒后,你就不再是我们公司的人了。”
高鹏有些激动,说:“开除我?好,好,我早知道会有今天。狡兔死走狗烹,你这是卸磨杀驴啊。”
谢峰说:“不,我从没把你当驴使,我们都是拉宏伟公司这架车的马。可是你不该为了几个小钱就背叛了我们的情谊,你不该呀!”顿了顿他又说:“高鹏,看在我们共同创业的份上,那六十来万我就不追究了,也不会因为这而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歌厅,留着高鹏独自在那里发愣。高鹏没有想到谢峰连他这些年搜刮了多少钱都一清二楚。这肯定是那个二驴子捣的鬼。想到二驴子,高鹏心里充满了仇恨。
七天很快的就过去了,谢峰陪着阿莹又来到香港博康医院,进行第二次化疗。化疗说白了,就是在拯救生命的同时也残害着生命,只能延缓癌细胞的快速生长和扩散的脚步,并不能将之消灭干净。人的生命和现代文明技术在癌这个病魔面前无能为力,显得是那样的苍白。阿莹的状况一天天的恶化,透过她坑坑包包的肌肤,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癌细胞在多么肆意的侵蚀着她的肉体。疼痛,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她咬牙坚持着。她不想放弃和谢峰刚刚开始的新的人生。第六疗程过后,阿莹再没有走出医院。药物引发子宫内膜脱落,血流不止,周身浮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最后,她的浑身生出许多褥疮,斑斑点点的。医生说病人身上出现了褥疮,就意味着此人将不久于人世了。谢峰的痛苦可想而知。每天早晨他都要到医生那里,在阿莹的病危通知书上恶狠狠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恨命运的不公。
阿莹就像一盏灯,顽强地发着光亮。最后灯油渐渐的耗没了,她就把自己像灯芯一样燃为灰烬。从第一次化疗算起,她的生命在非人的磨难中熬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医生说这简直就是奇迹。她舍不得谢峰,只要是清醒时她的目光就一刻也不会离开他。那天凌晨,阿莹似乎知道自己人生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她竟坐起了身。这以前她连抬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她坐起身,偎在谢峰怀中,盯盯的看着谢峰,脸上慢慢的浮现出醉人的笑容。她伸出右手,让谢峰把他们结婚时的那枚纪念戒指戴上。那戒指不是钻石的也不是白金的,而是谢峰特意去庙里求的一枚桃木戒指,他祈求那戒指能避邪驱病,能挽留住阿莹的生命。由于阿莹的手指肿得厉害,前些日不得不摘了下来。现在她又要戴那枚象征着他们婚姻的戒指。谢峰拿了出来,只能套在阿莹的指尖处。阿莹看看戒指,又望向谢峰,断断续续的说:
“谢峰,我不能陪你了,你一定好好的,好好的活着。这戒指,再找个和我一样爱你的人戴着它吧。……你别忘记我,千万别忘记我,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找我,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
阿莹死了,很平静的死在谢峰的怀里。
没了阿莹,谢峰像丢了魂儿一样。昏头胀脑的办理完阿莹的后事,他就准备离开香港回南华了。临行前,阿莹的父亲林先生递给谢峰一只鼓囊囊的大信封,说里面是阿莹在林氏集团的股票,另外还有一张空白支票,由谢峰随便填数字,算是林家对谢峰略表感激之情。谢峰拒绝了。他把那个信封很沉重的放回林先生的手里,流着泪说:“阿莹都没了,我还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啊!”……
回到南华,谢峰依旧沉浸在悲痛之中。公司里的事情他也没心思过问,总是将自己关在曾经和阿莹度过七个甜蜜日子的房间里,有时一待就是几天不出门。就是出来也是直奔海边的那个小海鲜饭馆,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喝酒,常喝得酩酊大醉。好在有翠莲照顾着他。
陈九点二驴子出事了。正如阿莹所预料的那样,这次他出的是大事,还是犯在“赌”字上。二驴子有了自己的公司,生意红火钞票多多。他可以过赌瘾了。他到澳门赌,什么六合彩、轮盘机、掷殺子、百家乐,样样精通,凡是有输赢的他都喜欢。他太喜欢澳门那种合法的赌博氛围了,赢了钱赢多少都没人管你,拿上钱走人。开始时他一个月去一次澳门,有赢有输,略有剩余。后来每逢周末去,赌的也越来越大,输的时候也多。最后这次,同去的阿珍也不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钱,她没有过问的习惯,只知道有整整一密码箱的钱,只知道狂赌了一夜后二驴子把钱都输光了。二驴子是和另外四个人玩牌,钱输光后他又从箱子的隔层拿出公司股权证明,好象那些人对此也非常感兴趣,就押上了,也输了。二驴子输红了眼,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又借了高利贷,借了一百万。说是一百万,拿到手的只有八十万,二十万的利息被直接扣下了。他要放手一搏,希望能时来运转,把输掉的一切都捞回来。他没有成功,输光了的他疲惫不堪地望着其他四个人冷漠的表情。这时候,高鹏走了进来,冷笑着问二驴子那一百万怎么还。这一切都是高鹏安排的,是他与二驴子公司的另一个合伙人共同策划的。二驴子明白这些时已经晚了。高鹏让他给谢峰打电话,说凭借他和谢峰的交情,谢峰不会见死不救的。二驴子知道阿莹刚去世不久,他已经许久没和谢峰联系了,这高鹏纯粹是要他难堪,出他的洋相。他不干,驴脾气又上来了,对高鹏破口大骂,坚持回南华后想办法还钱。最后那高鹏很不是人,召来几个如狼似虎的男人,当着二驴子的面轮奸阿珍。二驴子气疯了,愤怒和耻辱将他的心撕成了碎片。但他身旁有几个男人架着他,使他动弹不得。后来他猛的挣脱开来,奔那扇宽大的落地窗冲了过去,随着一声巨响,二驴子从十八层楼像只大鸟一样飞了出去。
电话是高鹏打给谢峰的。二驴子死了债可没死,阿珍还在他们手上。谢峰到公司提上一百万现金就奔澳门而来。那时候人民币还很坚挺,比现在值钱。交上钱后高鹏还不肯放人。他对谢峰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靠着女人起家吗?当初你说炒就把我炒了鱿鱼,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还要求我啊?现在你要领这个女人回去,可以,但你必须得给我磕三个响头。”他话音刚落,就见谢峰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十分平静地看着高鹏。他的额头青了一大块。谢峰问:“高鹏,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么?”高鹏很得意的样子,说:“当然可以。不过我给你纠正一下,从今天开始,你要喊我高总,我现在是安科物业的法人代表了!”谢峰愣了一下,随即他乐了,他说:“那我祝贺你了,高总。南华市有你这样的人才加盟地产业,肯定会一片兴旺发达!再会。”说完谢峰拉起摇摇欲坠的阿珍的手,转身离开。
回到南华,谢峰把阿珍安排到自己的公司,自己一头扎进家中,谁也不见。五天后他走出家门。又走出家门的谢峰又是原来的谢峰了,他穿着那套他视为宝贝的西装,坚定、执着又回到了他的眼神当中。他回到宏伟公司,和石川一个心劲的把公司的业务发展壮大,同时也在等待着机会。谢峰和石川说:“你说得对,我也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就会死无报应?”
机会一直等到1993年才终于到来。那一年,中央开始调整宏观经济政策,紧缩银根。对于房地产业来说,这无疑于釜底抽薪,南华市更是这样,房地产业一下子萧条起来。原来人们都在用银行的钱炒地皮,炒楼花楼盘,几亿十几亿的用国家的钱玩“空手道”,无本万利。那时候,安科物业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谢峰手头上的五十万股票在每股四百多元的疯狂价位上都悉数抛出了,(后来安科股最高时涨到六百多元一股)由五十万变为两亿多。安科主项就是房地产业,那高鹏贪大求洋,正准备大展宏图的干一场,把公司的钱都投入到工程建设中不说,还以股权做抵押分批从银行贷了几个亿的款,热火朝天的买地盖楼。国家“银根紧缩”政策一出台,银行立即停止放贷,并开始追缴到期贷款。安科大多数楼盘还正建到一半,建好的几处花园小区问津者也很少。大家都一样,不给贷款了还拿什么将楼买来卖去的。贷的款已经到期了,原来可以续贷,现在不行,押在那的股权由于那时的政策还不允许变现,高鹏被死死的套住了。
如果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就此收手也坏不到哪里去,关键是他又错误的估计了形势,以为这次萧条和以往一样,是短期的调整,中间还会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于是他借高利贷,咬牙硬撑着。哪曾想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中央的银根政策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高鹏彻底的傻了。
对于宏伟公司,萧条带来的影响也是有的,但不大。宏伟公司主要承担政府部门的工程建设,多是基础设施和民用工程,受到的冲击就很小。银行方面基本上没什么贷款,而且帐面上有几个亿的资金,这是实力的象征。长期以来所做的一些工程特别是电视塔等项目,为宏伟公司赢来了极高的声誉,谢峰和石川稳妥扎实的作风使公司的效益不断增加。
机会来了。谢峰像猎人一样守候着的机会终于来了!
开始出击。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谢峰有林氏集团的全力支持。林先生在听完谢峰专程来香港作的情况汇报后,对谢峰的计划完全支持,认为邓小平南巡讲话是大方向,现在的不景气是相对的暂时。要抓住这一时机,拿下安科,借壳上市,发展自己。在资金上有林氏全力以赴相助,不会成为问题。
为了维持日常开销和还高利贷和银行的利息,安科不惜血本的低价抛售建好的楼区,多数被宏伟接手。新建成的楼无人问津。有贷款到期,银行天天上门催贷,再不还就有被封门的可能。就低价出售一部分股权,也被宏伟专门新成立的公司买去了。再以跳楼价卖出刚盖好的楼,维持开销。……就这样周而复始,又半年多过去了,高鹏所期望的“银根松动”遥遥无期,楼市复苏更没有踪影。而且他做什么都不顺当,工地上出点事死个把的人很平常,现在也被闹得沸沸扬扬,想私了都不行。……最后,他彻底绝望了,现在他除了几幢有气无力的半截子楼荒凉地杵在那儿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更可怕的是,他还背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几百万的高利贷。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酒店里寻欢作乐通宵达旦的高鹏,拎着一瓶洋酒爬到了酒店的顶端。他对着明晃晃的太阳诉说了一通后,咕咚咚的把酒喝干,然后就拿出大鹏展翅的动作,向空中飞去。在他坠地前,脑子里还想着他的老板桌上压着的那个条幅,上面写着李白的一句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其实高鹏他什么鸟都不是,白起了那么一个名字。
高鹏的死并没有给谢峰带来预想的快意,相反的心中还惆怅了许久。按谢峰的意思,后来由宏伟公司出面,为高鹏操办了后事。
高鹏死后没多久,安科物业更名为宏伟地产。房地产业也走出了低谷,日渐景气。
谢峰现在是公司董事长,石川为总经理。有了以前高鹏给上的一课,公司新招聘了一些有文化有才干的员工,健全规章制度,增强约束机制,引进现代管理模式。这样一来反倒让谢峰轻松起来。人一闲下来就想着四处走走,谢峰没有忘记,在遥远的北方,还埋葬着孤零零的方媛,还有他没有炸死反受其害的万致祥。他就想着,离开红卫星一晃已经十二年了,该回去看看了。总有这事那事的拖着,不能成行。后来使他下决心马上回去的是上海的包立新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艾丽娜死了,在前进镇被人害了。还说在上海的艾丽娜的女儿艾欣欣很不听话,常做出些出格的事情。
石川赞同谢峰回去的想法。他说:“是该回去看看了。这边的事你尽可放心,不用挂念。回去后别忘了,到方媛的坟头替我为她烧柱香。”
这一天,谢峰带着翠莲和阿珍,登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