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卫星村变化真是很大,进村前谢峰有些不敢相认了。原来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草房,房屋只有大小新旧的区别。现在的住房是清一色的红砖青瓦,整齐化一。有一条笔直的沙石路,横跨村中,泛白的路面显得光洁明亮,虽然和见惯了的城里的柏油马路比起来还显得很土气,但与印象当中的那条一下雨泥水就会漫过脚面的泥路相比,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村里有一百多户人家,呈扇型依山而居。
谢峰一行人步行进村,立即吸引了村里男女老少的目光。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游戏当中的孩童也停了下来,有许多人还跟在他们的身后,指手画脚。不为别的,他们都在惊慕欣欣的美丽。欣欣只略施淡妆,几天来的旅途劳累也让她显得有些疲惫,但这些都不影响她成为这村里人从没有见过的美人,如同天女下凡一般。欣欣小的时候随母亲来过这里,现在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想着这就是妈妈艾丽娜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不由得左盼右顾,四下里观看,更引得村民们纷纷向她翘首张望。
戚雪还是老样子,风风火火的,见了面后嘴里就没有闲着的时候。看得出她深得村民的尊敬和爱戴,见了她都是讨好般的村长这个村长那个地和她打着招呼,对她安排的一些事也都唯唯诺诺,麻利的去照办。眼见日头已高,戚雪开始在自家里张罗中午饭。她给围在她家院杖前的村民分配着任务。
“二柱子,去把你家地里的新品种西瓜搬两个过来。挑好的。”
“好咧。”有个年轻人答应着就去了。
“大海,去养鸡场抓两只鸡收拾了,要快。”
“是喽村长,你放心吧。”又一个人乐颠颠的去了。
“大丫二曼,你们俩过来帮着做饭,其余的回去到地里多摘些新鲜菜来。”
人们应着散去了。谢峰看到这些心里很高兴,他喜欢农村的乡土气息,觉得农民的日子更接近生活,就连农家院里的鸡鸭鹅狗都能让人体会到生活的原汁原味,比起大城市的喧哗浮躁来更显得厚实温馨。他也喜欢农民的憨厚朴实,在城里特别是生意场上混久了,人的虚伪和做作就会在不自觉间变为习惯,变为麻木。戚雪现在的生活状态也令谢峰高兴。看得出她活得很自信很自如,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位就是欣欣吧,”戚雪一边倒茶水一边说:“瞧这闺女是怎么长的啊,怎么会这么水灵呢,掐一把都会出水似的。哪像我家那两个东西,随他们的爹一样,一扁担也压不出个屁来。”说着她冲倚在门口看着谢峰他们笑的两个年轻人招呼道:“过来呀,也不知道叫人,来见过叔叔阿姨。”她给谢峰他们介绍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大军二军,都在上初中。
饭菜不一会儿就弄好了。煮土豆玉米,蒸茄子蘸酱,本地鸡炖蘑菇,瓜片炒鸡蛋,糖拌柿子,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戚雪说你们城里人整天大鱼大肉的,还是给你们换换口味吧。谢峰很喜欢这样的饭菜。戚雪的丈夫陪谢峰喝酒,他老实,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戚雪说闫胜天是去年过世的,死前就一直住在她家,没遭什么罪,算是善终。桌上谢峰就问起了收购山蕨菜的事。戚雪说:
“本来今年我们村不打算做了,款子一压就给压了一年,为这事我跑了十几趟市里,不够操心的。昨天市农贸派人来,把去年的帐结了一半,而且还说今年收的量大呢。那就做吧,好歹也是一块收入呀。”
谢峰问:“是那个叫万斌的收?”
戚雪说:“不是他还会有谁。那小子坏着呢,比他老子万致祥还要坏,来我们村没几趟,就看上了老徐家的二丫了,骗人家说要领她到城里找工作。幸亏我给拦下来了。你想啊,他会有那份好心肠?”
在一边的二军嗡声嗡气的插了一句:“他还吃了我的狗呢!”
戚雪说:“可不是咋的,去年那万斌领了几个人来,非要吃狗肉,说三伏天吃狗肉,能把人补个透。没法子呀,他手里还攥着我们村里人的货款呢,现如今欠钱的是大爷。就把我家二军养的一条看家狗给吊死吃肉了。走时还把吃剩下的狗肉都带走了,说是拿回去给他老爹也补补,能气死个人呢!”
谢峰听着听着气就上来了,他说:“我们公司今年也要做山野菜的生意。我们用现钱收购。”
戚雪说:“那敢情好啊!实话说我是真不愿意和那万斌打交道,看到他就让人心里发堵,就会让人想到那个挨千刀的万致祥。”
谢峰说:“不,他是他的我是我的,都要做。价格嘛,就先定两元五一斤,也可以定到三块一斤。”
戚雪把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真的假的啊?这么贵?你准备收多少呀?”
谢峰说:“我收一百吨,二十万斤。万斌那儿是一百五十吨,他若收不齐我就都收。怎么样?没问题吧?”
戚雪说:“那会有什么问题,附近十里八村的都做这个,要知道是这个价,大家还不挤破头地干啊!”
谢峰问:“村上有没有企业?”
戚雪答:“有呀,我们有一个农工商联合体,养鸡养鱼,还做特产这一块。”
谢峰说:“那就好。明天我就把钱打进你们的账上。以你们联合体的名义做,就说是替南华市的一家公司收。另外,阿珍和翠莲要尽快去一趟大连,与外贸把合同签好,催他们发包装桶过来,越快越好。有什么问题就和包立新联系。这事就交给你们俩了,你们费些心,代表公司把这单生意做好,赔或赚先不考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做就是。我去合江市,遇到具体的问题我们电话里沟通。”
戚雪听着谢峰指挥一场战役一样的布置着工作,目瞪口呆。阿珍和翠莲听谢峰讲过他以前在这个村子插队时的遭遇,对他的作法心领神会,也十分愿意替他做好这桩生意。
欣欣说:“我也去大连吧,我还没有去过呢。”
谢峰说:“现在是在做事,要去大连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就在这里多陪陪你妈妈吧,我忙完了事就回来接你。”
欣欣心里很不情愿,面上也没表露什么,很听话地点头服从。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吃过饭,戚雪领着几个人上山。天空瓦篮瓦篮的,阳光毫无遮拦的倾洒下来,将空气搅拌成一团团热乎乎的气流。艾丽娜死后是戚雪为她办的后事,就葬在了方媛的坟旁。她是考虑着让两人互相作个伴,不再孤单。
两座坟相隔有两米远,坟头上开满了各种颜色耀眼夺目的小花,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有一溜紫色的小花开得很特别,像是排好了队一般,站成了一条飘带,缠缠绵绵的,将两座坟的肩头搭在了一起。有许多蝴蝶翩翩起舞,使得此处多了一丝生机。每座坟前都立有一块小木碑,上面的字很简单,分别写着“方媛之墓”、“艾丽娜之墓”。不简单还能刻上什么呢,想想除此之外也确实没什么可写的。木碑都面向南方,那是她们家的方向。
欣欣跪倒在艾丽娜的坟头,嘤嘤地哭起来。阿珍和翠莲将两束进山路上采集的黄色野花放到木碑下,然后拿出冥纸,祭奠另一个世界里的两位未曾谋过面的女性。谢峰从口袋里掏出包立新写给艾丽娜的祭文,扔进火焰当中。自始至终他也没看过包立新到底写了些什么。看着那张纸很轻易的被火苗熔化,变成了一卷黑色的灰烬。然后他在离坟十几米远处找了一个干爽的地方坐了下来,盯盯地看着方媛坟头的那块木碑,直到看出了眼泪。他点燃一支烟,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让胸中的郁闷随着烟雾一起散去。他别过脸,望着离坟不远处的一片白桦林,呆呆的看入了神。那片白桦林很有些规模了,每棵都很粗壮很挺拔,且都枝繁叶茂。在每一根雪白的树杆上,都长有只只圆瞪着的充满疑惑的眼睛。
到太阳西沉时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里。路上,谢峰问起艾丽娜的事。戚雪早就想和他说了,一直苦于人多,也正等着谢峰问她。她说:
“那还是在半年前,有一天我去镇上,碰到了艾丽娜。她拉着我去了她家,说她遇到了难事,需要十万块钱,她只有不到一万块,问我能否帮帮她,借给她一些。我家那时候刚盖完房,有些钱还拿不到手,就回来东拼西凑的给她送去一万块,我真的就这么大力量了。给她送钱那天她说她又搞到了一万,有三万元钱了,说或许能把事情应付过去。我问她是什么事她也不说。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她突然跑到我家来,说是想我了。那一夜我俩聊了一宿,说了好多的话。她和我说起了万致祥,说她在公社上班时,就发现了万致祥做过的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贪污知青安置费,诬陷他人,至于猥亵强奸女知青的事就更不用说了,可谓坏事做绝。她说不能让他就这么的心安理得的把官越做越大。我就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些事来了,想要做啥呢?她说她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也该让万致祥付出些代价了。我估计她肯定是找过万致祥了。因为她临走时她对我说,假如她出什么事的话,那肯定就是万致祥害的她。”
“后来呢?”谢峰问。
戚雪接着说:“后来,没过几天就传来丽娜被害的消息。那天我去镇上,艾丽娜已经在太平间停放三天了,真是可怜。公安局说是一定会抓到凶手,可也没个线索,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谢峰说:“你没有和他们讲艾丽娜和你说的那些事?”
戚雪说:“说了,我能不说吗。可他们说口说无凭,不能乱说。艾丽娜住的地方我也去过,什么都没有了。唉,真是作孽啊!”
这时,身后传来哭声。谢峰急忙回头看,见欣欣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的跟在了他和戚雪的身后,满脸的泪水。他和戚雪说的话,显然已经都被她听到了。欣欣哭着说:“谢叔叔,是我害死了我的妈妈,我不是人,我逼死了自己的妈妈。……”
谢峰扳过欣欣的肩头,说:“好欣欣,咱不哭了好么?杀害你妈妈的人不是你,你放心,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欣欣擦去脸上的泪水,说:“谢叔叔,我求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要替我妈妈报仇。”
……
阿珍和翠莲第二天就拿着戚雪所在村的农工商联合体的执照去了大连,有包立新的从中帮忙,很顺利的就和大连外贸签下了一百吨山野菜的购销合同。她俩又马不停蹄地把包装桶用空车配货的形式运回红卫星村。这时谢峰已经只身一人来到了合江市。这是一个有三百多万人口的地级市,离俄罗斯很近。在这里,谢峰酝酿着更大的举措。
红卫星村高价收购山蕨菜的消息,风一样吹遍了十里八乡。人们纷纷跑来打探消息,确认了以后又把这一信息传播得更远,没过几天就有几十公里以外的山民前来索取包装桶。戚雪很有头脑,先期派人四处采购回许多粗盐,因为包装蕨菜时按要求需在桶中撒几层粗盐。等各地都买不到这种盐时,她的盐少许加价,就挣了一笔。阿珍也是生意场上混出来的人,她明白谢峰的意图,所以就不急着将包装桶都发下去,除了红卫星村的村民外,外地的一律限量发放。收购价格也是从两元开始。她在等着万斌的收购行动,要留有余地和他玩一场游戏。
合江市农贸公司的人没几天也带着包装桶下乡来了。那几位收购大员很牛气,一副老爷的派头。按惯例,他们到哪个村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完事后还会赚得不小的好处。但今年他们傻了,一进村他们就傻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采、装山野菜,可没人再把他们当作救世主一样看待了。印有“上海外贸”字样的包装桶一只也发不下去,村民们看他们就像是打量一只只长得人样的畜牲,瞪着眼睛冲他们嚷:“你没病吧?三毛五一斤?三毛五你买一两还差不多!”
万斌接到下属从红卫星村打来的电话,头一下子胀得老大,从老板椅中蹦起来,冲着电话里嚷:“什么?净扯他妈的蛋,现金收还两块钱?我们送到上海才多少钱啊?你和他们说,赶紧痛快地往出交,耽误了合同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就摔了电话。摔过电话他冷静的一想,自己一厢情愿的在这里发脾气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现在的老百姓谁还吃你这一套呢?别说是有一块多的差价,就是别人的比你贵出一毛钱,你也别想收到货了。他又给上海外贸打电话,询问是否今年蕨菜的价格涨了,对方说没有,还是一元七角。这怎么回事?本来想着今年能很轻松的就在这块生意上赚得三十几万,按现在的趋势,还说不准会赔多少呢!赔钱不说,若完不成合同,那三倍的罚款可就是一百五十多万啊!想到这万斌不禁心里一哆嗦。山蕨菜季节性很强,每年只在夏秋之交时有那么一个月的生长期,收购也在这时候开始,过了这一个月,你出多少钱也买不到新鲜的了。万斌越想越害怕,越想心里越冷。他坐不住了,急忙喊来女秘书,收拾一下就奔红卫星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