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黯然神伤
常小健回到家中,看到一地行装,佣人在吴妈的指挥下,正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原来父亲和三叔回来了,他跑进书房见父亲,阿三也在里面,大声道:“嘿!阿健这不是回来了!吴妈说你已经一周不回家,正差人去找你。”
常啸天见儿子眼圈发黑,脸色不好,道:“阿健,怎么连家都不知回?不要太拼命!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吗!”
常小健立刻把不快甩到一边,打起精神,他有很多事情要向父亲汇报:“天津张老板的那批盐刚刚运走,一切顺利,运输局那边我疏通了一下,没有麻烦。前几天周庄的堂口和警察冲突一次,伤了两个人。我和雷老大拜会过他们的队长,是一场误会。他们奉命抓共产党,并不是要和我们作对。我已经下令给各大堂口,叫他们少沾惹不必要的麻烦。唐寅的真迹我已经买到手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没提梅萍,又继续道:“这一个月,法币继续疲软,美金价格也有浮动很大,我得到一个消息,正准备把公司所有现金全集中起来,套购黄金。杭州、苏州无锡的天华米行都打来电报,讲他们那里发生了抢米风潮,不忍和饥民冲突,关门停业十几天。我发电过去,让他们保住货号,不要轻易开市。黄金荣大寿,也给我们发了请柬,我带了礼物去贺寿,那老头子很客气,拉了我的手问长问短,还送了只玉扳指给我。他问您好,说有空和您叙旧。杜月笙当时也在场。邵叔叔的假释申请昨天又递上去了,这回报的是糖尿病。这个病很好验,在尿样里做做手脚就行了,复检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他在里面还好,星婶天天去看他。他很惦记你们,叮嘱我以后要你少出门多带人手。”
常啸天点点头,阿三叹了口气,马上想起老婆孩子,起身道:“累了,回家!”
吴妈在门边道:“已经开饭了!三爷在这里吃吧!”
阿三摇摇头,常啸天打哈欠伸伸懒腰:“不服老是不行了,坐了一天一宿的车就这么累。我也不吃饭了,睡觉!健儿,送你三叔回家。你姑姑一定等得着急了。”
“是!”
送阿三回家的车上,小宇兴致勃勃:“三爷,我刚刚认识了一个女的,女朋友!”
阿三爆笑:“嗬!没听错吧,阿宇也有女人了!不过也别说,我看上阿意也就是象你这么大。好,有出息,我没白带你出来,你小子象我#旱来给我听听,那姑娘是哪的?叫什么名字?漂亮吗?”
“健哥知道,她原来在大上海,叫阿香。”
“大上海?!”阿三一瞪眼。
“三爷不是!”小宇脸红了:“她只是陪过半年赌台,现在已经不干了。对了,她读过书的,字写得可好呢!”
“嗬!越听越象我当年!哪天带来瞧瞧,读过书的你三婶肯定喜欢。”
“明天吧!三爷说好了,就明天!”
“臭小子,你不是要立马儿讨她进门吧,你才多大呀?猴急脾气!”阿三笑骂道。
一路上,只有小宇高兴得象个孩子,说个不停,常小健则欲欲寡欢,显得若有所思。阿三注意到了,便以为他小小年纪,掌管着社团和公司大摊一事情,难免劳心费神,就道:“阿健,你现在不容易,再有为难的事,尽管来找我,三叔一定全力支持你,我是不会倚老卖老的!”
返回常公馆,常小健叫小宇在门前停车。
大雨初停,云开月明,星斗高悬,空气清爽。蒋芸姗刚才伫立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常小健怅然若失。朦朦夜色中,美丽多情的女孩撑伞静立的俏影,乍然欢笑的容颜,格外清晰地凸现脑际,刺痛着他的心。刚才,他曾担心蒋芸姗会出事,折回来看见小宇追上去,才放下心来。此刻又重新挂念起来,不由脱口问道:“她没事吧?”
小宇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扎扎地问:“谁呀?”
常小健一皱眉:“那个姑娘。”
小宇误会了:“怎么你知道我送她?健哥,我是看她好可怜,才……,我对天发誓,我现在心里只有阿香。”
常小健急道:“你罗嗦什么,先告诉我,她……没什么吧?”
小宇一拍脑袋,猛然醒悟:“哎呀,那女的不是来找你的吧?”
常小健烦躁不堪:“不是!你问够了没有?”
小宇一天之中连挨呵斥,这是从未有过的。他紧跟在常小健身后,再不敢多说话。小健走过喷水池,渐渐放慢了脚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小宇扑哧一笑,脸上的神情立刻活跃,想起刚才的话头,忍不住道:“哎,健哥。你说那个姑娘还真是奇怪,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在雨地里哭鼻子,活像那个林妹妹,居然还是大学生,真看不出来!”
蒋芸姗竟是哭着离开的!常小健心里越发难过,再不想听,赶紧摇手制止了这个话题。
常公馆。
小康刚从酒窖上来,竟然看到了几天未见的大哥,一歪身倚上楼梯口的高脚花凳,笑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瞒不了我,我知道……你这些天干什么了!”
常小健见他话语粘滞,笑容奇特,走到近前果然嗅到了浓烈的酒精味。
常小康确实在酒窖里醉了一晚,此时已然失控,歪歪斜斜走过来,脚一软,无处可扶,一把捞住了哥哥:“她还好吗?告诉她,我没事,没事!”
眼前的弟弟脸色蜡黄,明显瘦削,看来姆妈的话并没夸张,他果真是在为爱情痛苦。小健这些天一直在逃避,没想到弟弟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如果被父亲发现,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半拖半抱地把弟弟弄到楼上卧室,见他还是呼吸沉重,醉话连连,又把他撩到卫生间,用手压他的舌头,助他把腹里的酒吐射出来。反复几次,常小康竟乖乖地靠在他手边睡去了。常小健把他抱上床,望着小弟的沉沉睡姿,心中倒有一丝羡慕。他知道,自己心情郁闷的时候,是没有机会宣泄的,也找不到人来倾听。在这个家中,他是长子是长兄,父亲的宠爱和倚重,只能让他一天比一天显示稳重成熟;在社团,他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小老大,大家的期待和关注,只在他能否不负重望,中兴社团。如此的重任在肩,要求他必须具备超人的控制力和忍耐力,他没有权利表露自己的感情,也没机会再做回小儿女态。
二十岁的常小健把叹息默默放在心底,他走出弟弟房间,问了仆人,才知道父亲已经歇下了,又叫来小魏,详详细细地问他们这一个月都去了哪里,父亲的身体怎么样,是否按时吃药,然后才进房休息。
他的卧室是常公馆最好的套房,卫生间里,一池洗澡水已经放好,当他穿着睡衣走出浴室,看到阿芳还在细心地为他铺被,急忙道:“芳姐,怎么还不睡?说过多少次了,我回来晚了就不要等我。”
阿芳慈爱地望着他,温言道:“在我眼中,你介还是个孩子,长不大的,芳姐是改不了这老习惯了。你这几天都不回来,我也总睡不安生,你不叫我照顾你,芳姐还能做什么?”
常小剑撼从地钻进被窝,任由芳姐替他掖好被角,整理枕头。平时,阿芳做完这一切,该关灯走了,这一回,却象有了心事般,欲走还留,欲言又止。她犹豫中,见小健复坐了起来,下决心问道:“阿健,你和芳姐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边有了蛮多的女朋友?”
“我?怎么会?芳姐你今天是怎么了,问起我这个来了!”
阿芳坐回小健的床边:“晚上太太在电话里,对一位小姐说了些很奇怪的话,好不中听。我和她吵了两句呢!”
常小健敛起笑容,一下子拉起芳姐的手:“噢?姆妈……她都说了些什么?”
“本来哪,我是不该听太太讲电话的,可这次她是从我手中硬抢过电话的。那位小姐一连打了两次电话找你,太太和她东拉西扯,说你应酬多,又问是不是什么明星谭小姐,还说,说你喜欢她,叫她来家玩!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小姐明明说过她姓蒋的哟!”
常小健心下明白,慢慢躺下去,仍拉着阿芳的的一只手:“我知道了。姆妈就是那样的人,你不要和她赌气。”
阿芳感觉出他手冰凉凉的,心疼地给他放回被里去:“你一天天这么辛苦,芳姐还说些没趣的事来烦你。快睡吧,我走了,给你关灯。”
常小健点点头,目送她熟悉的背影向门口摸过去,突然,他又想起来什么,起身轻声喊道:“芳姐!”
阿芳回头。
“千万不要对我爸提起这件事情!”
阿芳答应了关门出去。
常小健重重躺回去,眼睛睁得老大,再无睡意,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如此一来,蒋芸姗的误会又多了一层,怕是永远也无法冰释了,她一定恨死他了。他默默地想:“芸姗,对不起!我不能拒绝姆妈的哀求,只有辜负你了,最好你恨我,这样就彻底死心了!实际上,我们也根本是两条路上的人!”
清园别墅。
勿庸置疑,蒋芸姗受到的伤害刻骨铭心。她几乎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到姑妈的家的,又是如何按开门铃躺在沙发上的。她眼前只晃动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孔,耳中只响着那两句生硬的话。那真是有生以来最不堪回首的一幕!那么大的雨,那么多陌生的男人,那么亮的车灯……
“我一定被他们耻笑成一个轻浮的女子!常小健一定在心底里在嘲笑我,笑我傻,笑我痴,笑我一再自做多情!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怎么会落进这样一个难堪的境地,我还是蒋芸姗吗?我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昨夜星辰昨夜风!外滩那个夜晚是梦吗?常小健是谜吗?一个男人竟然如此变化无常,可以象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可以象兄长一样温情脉脉,甚至象骑士一样见义勇为,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虚伪冷漠。难道这就是他身处的那个黑社会的人性?”
这一边蒋芸姗思前想后,悔不堪言,心痛欲裂,那一头,蒋器大呼小叫,窜上跳下,不亦乐乎,家中唯一的佣人被支使得脚不沾地,一会拿毛巾,一会找干衣,一会抱毛毯,一会烧姜水。
蒋清出去应酬还没有回家,蒋器深恨平时只知画画,没学会怎么照顾女孩子,眼见小表姐眼红似兔,蜷缩在一床大毛毯中,兀自双泪交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只急得团团乱转,忙了大半天,才想起应该给舅舅家里挂个电话。
蒋芸姗精神缓过来些,支起身叫祝蝴:“阿器,我没事。过一会就好了。你这么走来走去,我眼睛都被你晃花了!”
蒋器终于听见她开口说话,一伸手指了钟道:“半个小时,你进来半个小时才说这么一句话。姗姐姐,你吓死我了!”
他摸摸她的额头:“你淋了雨在发烧!舅舅问你回去不, 我说蒋清留你今晚住这里了!”
蒋芸姗也觉四肢乏力,点头道:“也好,姑妈呢?”
“参加酒会,快回来了!姗姐姐快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蒋器夸张地做了个抹泪的动作:“你这样我很心痛,不知怎么办才好。”
表弟确实是爱她的,他的关心越发让蒋芸姗悲从中来,眼泪又如断线的珍珠颗颗下落。
蒋器手足无措,拿过一条毛巾为她拭泪,蒋芸姗抢过来堵住口,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蒋器被她哭得心碎,眼眶也红了,小心翼翼地问:“是舅舅骂你了?
蒋芸姗摇摇头。蒋器自语:“对啊!你怎么会挨舅舅的骂!你常气他倒是真的。”
想想又问:“你学校的那些活动出事了?游行又被禁止了?”
又想一想,自己也笑:“这也犯不着哭呀!姗姐姐,你到底是怎么了?什么事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蒋芸姗在这个表弟面前是不设防的,索性放开了哭个欲罢不能。
“啊!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他!那个什么常小健!一定是他欺负了你!”蒋器站将起来,挥拳恨道。
蒋芸姗哭声弱下来,蒋器知道这回十有八九猜中了,不由大怒:“这个该死的常小健在哪里?”
蒋芸姗抽泣着奇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揍他呀,他居然敢欺负你!我要教训他!”蒋器摩拳擦掌,豪气干云。
此刻的蒋芸姗,心中已认定常小健是个拈花惹草、玩弄感情的恶少,已是后悔难当,痛恨非常,只可惜自家满门政宿儒商,表弟也根本不会是流氓的对手,她如何能让表弟趟这趟浑水?她擦擦眼泪:“算了算了,我的小唐吉珂德!表姐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欺负了去!我只是心里难受,发泄一下就没事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你给我找个房间,我想睡了!”
蒋器见她说到做到,转眼已经站了起来,赶紧跑到门口喊佣人收拾客房,看见门边的圣母像,转而双手抱拳抵在下颏上,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圣母玛丽亚保佑,表姐从此常在我身边,一生一世!”
他借机祷告一番,美滋滋地睁开眼睛,发现蒋芸姗穿着他的大衬衫,裹了毛毯,歪着头正奇怪地看着他,蒋器有些不好意思,掩饰着一指:“姗姐姐,什么声音咕咕地在叫?是不是你的肚子?”
蒋芸姗哪还有胃口,欲欲寡欢地摇摇头,蒋器倒高兴起来:“你饿了,我可以做饭!今天给你露一手!蒋清都夸我的手艺好!”
蒋芸姗实在不忍拂他的好意:“好,我去洗个脸。你居然会做吃的,看不出来!”
蒋器象得了圣旨一般跳起来,飞奔向厨房,不一会就唏里哗啦响成一片。
佣人首先跑过去,咋舌道:“少爷,你干什么?”
蒋芸姗闻声赶来,只见蒋器晃着高高的个子,拎着一只大大的铜匙,无措地看着一地热气腾腾的玻璃碎片和褐色的汁液,正用英语嘟囔:“短命!蒋清的咖啡壶,我的南美咖啡!”
佣人虽然听不懂,但看他的样子已经笑弯了腰,蒋芸姗眨着眼睛无奈道:“阿器!什么时候能长大!你居然还是个画家!”
蒋器挥手:“哎!我画画可从不打翻色盘,今天都怪你。蒋清回来要骂,要……”
他看看门口站的女佣人,促狭地一指:“算在你头上!”
吓得佣人一缩头双手乱摆:“少爷,别乱讲,我赔不起的!”
蒋器得意地一点表姐:“只好算在你头上了,回头你和蒋清解释!反正我是不会认账的!”
他一脸的无辜相,饶是天真可爱,蒋芸姗终于被古怪精灵的表弟逗得忍不住微笑起来。
“破涕为笑!这个词用得可准确,我的文学家?”
“准确!我的大画家!”
得到表姐积极的响应,蒋器决意把开心果的形象扮到底,学着餐厅小侍的样子,单手托着一碟三明治,踩过一地玻璃碎片:“女士慢用,店里没有咖啡了,只有红茶,OK?”
蒋芸姗心中感激,顺从地坐下来,拿起一只三明治,发现形状奇特,呈不规则多边形。
蒋器对自己拙劣的厨艺也是振振有词:“我的作品,印象派!”
蒋芸姗暂时被表弟分散了注意力,可一躺到床上熄灭了灯,黑暗中又忍不住要想起伤心的事,眼泪止不住还是丝丝外涌,好象要把这十九年的眼泪一夜流干。她捂住耳朵命令自己:“立刻忘掉这一切!忘掉讨厌的常家兄弟!就当是不当心吃到了苍蝇!”
正辗转难眠,门被轻敲了几下,一个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姗儿,睡了吗?姑妈进来了!”
伴着一袭熟悉的名贵香水味道,姑妈蒋清走入按亮了灯,她还穿着出门的一套晚装,正宗的巴黎Lelong’s,硕大的珍珠在颈上熠熠生辉,光洁的脸显得容光焕发,显然,她刚刚渡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把锐利的目光投向侄女年轻的面颊,那上面泪痕犹存,她不由分说上前拉起侄女来:“姗儿,这个样子如何能睡?这对你的健康不利。先给你用冰敷一下脸,不然,你明天脸和眼皮会肿的。”
蒋芸姗乖乖起来,在姑妈的指导下洁面,敷冰。
将清面沉似水:“姗儿,真丢人!我一向看重你,没想到你居然为个臭男人苦成这般模样儿。”
“不是的,姑妈!”
“还瞒我?阿器全都对我说了。记住!男人是最不可信也是最不可靠的,不值得你为他们流眼泪!”姑妈口气严厉:“尤其是象你这样出色的女孩儿!”
蒋芸姗默默点着头,突见表弟把臂立在门口处,正咧嘴无声地笑,她嗔怪地向他紧紧鼻子。蒋器听见妈妈竟用这种奇谈怪论来劝表姐,早笑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注意表姐的表情。
常公馆餐厅,常啸天得知二儿子也在家中,破天荒地派佣人叫他下来。好半天,常小康才面色灰败走进来。他昨晚醉了一宿,根本记不起来都做了什么。父亲一个月未归,他也已经一周没去上课,天天到酒窖喝醉酒,闹得举家不宁。父亲突然回沪,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又没和母亲事先讲好应对的办法,以为酗酒的事情已被父亲知道,紧张得不行,又不敢不下来,胆战心惊地坐在桌上,抬头一看,妈妈也是一脸紧张。
果然,常啸天盯住了他:“脸色这么差!你怎么不在学校住?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我回来时怎么没见着你?”
一连串的问话让常小康头大如斗,直觉大祸临头,腿肚子又开始转筋,惠若雪张口要替儿子掩饰,却被一个声音打断:“是我叫阿康请假的!爸爸,你忘了,过几天教堂的慈善捐赠就要举行,我忙不过来,就叫阿康帮帮忙,他在圣大读书,我想和教会打交道要比我在行!”
连同侍立的佣人在内,所有人的目光全惊讶地看向餐厅门口,常小健一头大汗,双手拉着颈上一条雪白的毛巾,他是从佣人口中得知小康被父亲叫下楼的事,还穿着晨跑的运动服便从楼上疾跑进餐厅,为弟弟解围。
常啸天起身结束了早餐,边走边催:“阿健你快一点,我今天和你一起去公司!还有,叫冬虎给阿康找个拳师,我看他光打那几下子篮球不行,还要锻炼。我常啸天的儿子不能叫人看着象个大烟鬼。”
惠若雪迎着丈夫投过来的目光,拼命点头。常小康也恢复了正常的心跳,但对哥哥并不领情。他还不知道大哥为了他已经违心地放弃了爱情,只以为大哥是在买他的好。不过他想有了这个借口,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上学。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到蒋芸姗,看到同学们,他现在痛恨一切人和事。
美国自由自在的生活,养成了蒋器天马行空的思维,我行我素的性格。常小健这个名字,在他心目中已经从情敌演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敌人。表姐的这段爱情经历,详细的情形他虽然不了解,但他可以肯定,两人相处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几个月前的舞会上常小健和表姐还明显不熟,他猜想这小子一定是玩女人的高手,否则以表姐那样清高独立的个性,决不会轻易动心。一想到心爱的小表姐伤心失望的痛苦模样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发誓要找常小剑恒账!”
可是,上海只是他呆过的诸多城市中的一个,他也只是上海的一个匆匆过客,他是美籍华人,对祖邦的国情市态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这个常小健是何方神圣,又不好再去问芸姗,揭她未愈的伤口。不过,蒋器自有他的聪明之处,他记得常小健是做生意的,公司规模很大,就格外关注起报纸和广播,天天从报童那里把全上海的大小报纸一网打尽,弄得家中象开报馆般热闹,不光如此,他还每天调着自己那台美国造的小型半导体收音机,按时收听新闻,希望从播音小姐娇滴滴的上海普通话中,听到那个讨厌的名字。
可常小健就象一颗深藏的人参,埋在上海滩林立的钢筋水泥之中,始终挖掘不到!
好在时任美国驻华公使特聘联络员的蒋清,天天只顾到处奔波,搜集国内情况,写成一份份书面报告,要务在身繁忙得很,根本顾不上管儿子瞎忙活些什么。一周后,她就美国一项对华援助案,完成了所有调查报告,美国政府也给她打来电报,催她回国,她此行回中国的公干,已经结束。蒋器的哮喘病经过半年的调理,也没再复发,蒋清已经为自己和儿子订了回国机票,只是不知蒋器有个最大的心愿未遂,始终心有不甘。
回美国的前一天,蒋清忙于收拾行装,叮嘱佣人。这座清园是上海前副市长蒋方达送给独生女儿的别墅,可惜蒋清成了美国人,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一个月是佣人打理的。蒋器年轻洒脱,画夹一背就可以走天下,这个时候帮不上母亲,无所事事地拿过画板,手下流水一般出来的一幅幅素描,上面的女孩全在默默垂泪,当然,那女孩是蒋芸姗。他对表姐的形象可以说是了熟于心,根本不用真人模特,提笔就来。晚上,蒋家将会有一个家庭聚会,他正计划着要再劝一劝表姐,和他一起出国。他想,也许在表姐伤心失意的时候,想法会有所改变。
午餐前,他习惯地打开半导体,眼睛还盯在几份报纸的财经版上。
蒋清看在眼中,就有点糊涂:“器儿,怎么这次回来关心上中国的政经了?想帮妈妈吗?”
蒋器抬起头,立刻声明:“我爱妈妈,可不包括她的事业,蒋清可以是许多人的偶像,我不在其中。我崇尚艺术,崇尚心灵的绝对自由!”
蒋清哈哈大笑,儿子这个大个儿的美国香蕉,黄皮白瓤到家了,不光和她直言不讳,对她还总是直呼其名。其实,很多人都恭维她和儿子更象是一对姐弟。这些年来,她专心于事业,风风火火东奔西走,儿子跟着行李箱长大的,却从未让她操过一点心。蒋器有着极高的艺术天分,追求纯洁自由浪漫的画境,个性洒脱自如,没有一点世俗气,她对此十分满意,从不干涉。
佣人把两份简单的西式午餐端上来,却听蒋器短啸一声,眼睛突然发亮,跟着忽地跳起,把满手的报纸全扬上了天,饭也不吃起身便向外跑,还没忘了在妈妈脸上猛亲一下,那个样子活像发现了新大陆。蒋清也不管他,只是笑着摇头。对儿子的行事作风,她早已经习以为常,只以为他又来了什么意想天开的创作灵感。
命中注定!在这一天《申报》二版的一角,蒋器终于看到了常小健的名字,那是一则新闻,写天华公司的总经理常小健先生,将要在圣心教会举办一年一度的慈善捐赠仪式云云,时间就在当天。
圣心教堂广场的喷水池,矗立着洁白的圣母和小天使,成群结队的鸽子在广场栖息。天华公司十几年例行不变的慈善捐赠就在这个地方举行。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换了常小健这位年轻的经理来做主持。
尽管身处教堂广场,常小健并不知道,二十几年前这里是他亲生母亲经常伫足的地方。当年的钟月儿喜欢注视自由飞翔的白色鸽群,倾听浑厚悠长的教堂钟声。常小健曾问过父亲,为什么天华公司每年都会把一笔钱款投进教会,这些年捐出的钱加起来,足够自己办一家慈善机构了,何必送与外国人,而事实上外国教会的育婴堂名声并不是很好,经常有传闻指责他们虐待中国幼童。对此,常啸天的解释是,中国人太穷了,教堂里全是百姓不能养活或养不活的小孩,不少都带有先天残疾,把这些濒临绝境的生命送进教堂,然后再对尽义务的外国人横加指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从未说破这个慈善活动真正的原因:小健的母亲钟月儿是在这家教会孤儿院长大的,二十年前,这个教会唯一的一家慈善医院因为林健的缘故,毁于一场大火,常啸天这些年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纪念林健夫妇。
捐赠仪式结束后,在牧师的陪同下,常小健、常小康和一众手下参观了孤儿院和育婴堂,他们与一群大大小小的孤儿共进了一顿美味午餐之后,嬷嬷和牧师们带着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陪同他们步出教堂。送行的人中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姐曹阿香。
经小健介绍,阿香已经在这里工作。
晴朗的天空下,阿香走在社团的年轻男人中,显得很是醒目,连一向自视甚高的二少爷常小康都不免要多看她两眼。这个大上海赌场的陪台女已经逐渐摆脱了生活的阴影,不须再穿坦胸露背的礼服,式样简单的旗袍也足以勾勒出她的青春美丽。她现在天天同天真的孩子和白色的鸽子为伴,这种生活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她不由又想起了苦命的妹妹,也想到自己柳暗花明的命运,从而把感激的目光一再投向身边的常小健。尽管小宇没有明说,她也猜得出那一大笔赎身的钱实际上是常小健出的。经过那一晚,她对常小健只有敬重感激,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想法。她觉得自己命够好,能遇上常小健这样的好人。这些日子,小宇跑前跑后,为她租房置物,有空就来陪她聊天。渐渐地,她明白了小宇的心。虽然小宇没有读过一天书,但他人长得清秀,接人待事手眼机灵,体贴入微,更重要的是,小宇是常小健身边的人,她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感情。
广场上四散着鸽子,无论是常小健兄弟俩,还是社团的兄弟们,都很少见到如此景致,一行人都心情不错,除了常小康还在和大哥别别扭扭,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地走向汽车。
蒋器匆匆赶到,一眼就看见了众星捧月般的常小健,也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和他不离左右。原来这个小子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蒋器看在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客气地招呼一声:“嗨!常小健!”
常小健停了一下,认出他是蒋芸姗的表弟,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印象极深,有着说不出来的亲近和好感,便微笑着走到近前招呼道:“嗨,你好!这么巧?”
蒋器猛出一拳,击在他脸上,拳头很硬,常小健平生第一次被人从正面突袭得手,猝不及防被打个趔趄,反应过来,闪过第二拳。他的手下叫骂着奔过来把蒋器按倒在车上,他急忙喝止。小宇和小康从两边扶祝蝴,阿香惊见他口角已有血痕,急忙掏出手帕为他擦拭。
蒋器从车上慢慢起身,帅气十足地用手理理头发,他对上海的黑社会缺乏最起码的了解,根本看不出眼前这些人把手放在怀里,是单等一声令下掏家伙把他射成蜂窝或打成残废。他只是大感痛快,觉得自己活像复仇天使,只差正义之剑,便以指做剑,向前一指:“常小健,告诉你,这一下是替蒋芸姗教训你的!以后,不许你这恶棍欺负女人,更不许你搔挠她!”
只可惜,这番义正言辞并没有完全达到目的,因为他又犯了老毛病,一着急说得全是英语,但带来的震撼效果却有过之无不及:牧师们全低头划起十字,嬷嬷们带着孩子们惊慌地向教堂里跑,鸽子一群群惊飞上天。
蒋器开始隐隐感觉出,自己选择的时间地点有些不合适,但已经骑虎难下:“来,还手!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我们公平地来一场决斗!”
常小康的英文程度还行,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望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假洋鬼子,他心情突然变得紧张复杂。他知道,大哥只需伸个手指头,就能把这个小子给废掉,可那样他们家和蒋家的梁子可就结大了,他可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一急之下,常小康不由拉了一下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常小健轻轻推开阿香和弟弟的手,默默整了整衣领,向身后打了个手势,绕开气势如虹的蒋器,开门上车坐了进去。常小康长出了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蒋器,跟了大哥上车。只有小宇还不相信这件事会这样无声地了结,仍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常小健在车内向他微微摇头示意,他才明白居然真是要放过这个家伙,不甘心地一跺脚,带人上车。
几天来,蒋器为了这场决斗模拟了无数回现场,酝酿了无数个方案,就是没想到对手会如此逆来顺受。常小健的超然和忍耐,让他无从发作,只好眼睁睁看着常小健的随从们从他身边恨恨地走过,两辆车子发动起来从教堂前面开走绝尘而去,刚刚围上来的几个闲人觉得无热闹可看全作鸟兽散,教堂里的穿黑白圣衣的人们沉默地退回去,最后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赤手空拳站在广场上,大群的鸽子又飞回来,在他头上打着哨声盘旋。他愣了半天,才想起骂了一句:“Piker(胆小鬼)!”
常小健在众人面前大失颜面,心情败坏到了极点,坐在车里沉默不语。突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他抬头看见弟弟眼里异常的兴奋和感激:“大哥,你没事儿吧?”
终于得到了弟弟的原谅!望着那张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常小健却实在讲不出更多的祝福,只简短道:“好好把握吧!”
用这种方式和蒋芸姗做个了断,也算是一种补偿吧。对这件事情,常小健心中太多的苦衷不能为外人道。所以,他并不记恨蒋器的这一记重拳,他有些恨自己。
这一晚,蒋氏家族的家宴上并没有看到长孙女的身影。第二天在机场,蒋器才盼来了送行的表姐。
“姗姐姐,我这几天给你画了好多画,都留在别墅里。你别忘了去看。还有,给我写信。”
蒋芸姗似乎已经从恶劣的心境中脱离出来:“好!我们做个约定,我去信用英文,你回信试着写中文,互相勘误,好不好!”
蒋器一脸坏笑:“写中文?那信上一定全是象形文字。
蒋芸姗也笑了:“捣蛋鬼!当心我去美国找你算账!”
蒋器突然不笑:“求之不得!我等这样一天可以等一生。我们早晚有一天,会永远在一起。”
语气是如此肯定,他专注的神情也颇具男人味,蒋芸姗笑容凝住,心有所动:“阿器,保重身体,记得明年回来。”
蒋湛和蒋清兄妹俩走过来,当着长辈的面,蒋器还是肆无忌惮,向天空一伸臂,诗情画意道:“风和云早晚会聚在一起。别忘了姗姐姐,我是风你是云。”
接着,他双臂落在表姐身上,一个重重的吻别。
直到上机,他也没说去找常小剑恒账的事情,他觉得那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表姐无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