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忍痛割爱
常小健以后才知道,在吴浩海短暂的警察生涯中,确实只有这一次徇私。他天生就该是干警察的料,就象个铁人一样不知疲倦地在闸北的大大街小巷游荡,一个夏天下来,脸晒得象非洲土著。正如他所言,来分局只有十个月,他的破案率全局第一,经他手抓的刑事犯是全局的一半。他也有弱点,就是对抓政治犯不太在行,倒不是因为他网开一面,只是他沉不下心去当包打听,搞一些化装埋伏、监视窃听之类的细致活儿。他只擅长穷追猛打,用武力逼人就犯。
渐渐地,他也有了自己的困惑,那就是好容易抓住的犯人,明明已经送进了羁留所,判进了监狱,却经常不期然地见他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上。他总是为此怒发冲冠,明知是有人徇私舞弊,却不能象其他同事那样见怪不怪,他听不进下属的一再劝阻,一定要愤然出击。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同事对他敬而远之,队长对他难得一见笑脸,连局长也不时找他呵斥,仿佛他抓的人越多,捅的漏子就越大。可吴浩海却管不住自己。他从小在常府的一段生活,使他对那些黑道的路数和手段都极为敏感和熟悉,他有案不办手痒心痒,办案上手便欲罢不能。他就象一只拉满的弓,只顾把箭一只只肆无忌惮地射出去,向他目力所及的一切邪恶和罪行。
终于,这绷紧的弦在四月的一天,达到了极致,嗄然断裂。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从警局的台阶上刚刚走下了一半,一颗黑枪就从斜前方飞来,击透了他的右肩,他负血追出三十几米,颓然倒地。他知道有几个同事在身后,他们无动于衷地站在门里,仿佛在观赏一场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争斗。至到那个持了卡宾枪的小个子射手堂而皇之从一辆无牌轿车缩回身,扬长而去,同事的枪声才送行般地响起。
绝望的一瞬间,吴浩海只听见自己啉啉的喘息声,眼前只晃动着那个挑畔的表情。他的心在流血。
他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当然,这不是警察局的特别照顾,事实上,分局只把他送到了一家临近的小医院,是闻讯赶来的常小健为他转了医院,手术由一名经验丰富的大夫主刀,才没让他留下任何残疾。
病房里,常小健坐在椅上,关切地望着好友:“怎么伤成这样?你在警察局里是不是得罪了人,你做得不开心?”
吴浩海吊了一只胳膊,靠坐在枕上,人瘦了一大圈:“我没事儿!我维护职责才被歹徒报复,受伤是我的光荣。”
常小健几乎不令人察觉地摇摇头:“三天了,听说没一个上司同事来看你。”
“你们给我转了医院,大概他们还不知道吧。”
“阿海,不要再瞒我了!我一直以为你做得很起劲,没好好关心你。这次我都弄清楚了,你在查恒社的走私生意,才遭人报复。”
吴浩海仰起头:“是又怎样?我说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他们行刺说明他们心虚。”
“关键不在这里!你们那位莫局长我了解了,他干了几十年警察,老奸巨滑,黑白两道全吃得很开!你这样和恒社硬碰硬,他根本不会保你。事实上。你现在腹背受敌!”
吴浩海烦躁地闭上眼睛:“别说了!在你的眼里就是警匪一家,警察局里就没一个好人!”
吴妈在床边正剥喂水果,闻言一指头戳到他鼻尖:“我看就是这个什么局长害你,光天化日的,敢在警察局门口开枪?听都没有听说过哟!”
“姑妈,没证据不要乱讲话!我受伤你不去恨打黑枪的黑社会,反倒要怪我上司。”
“我不管是谁,反正你伤一好,就给我辞了这份差事!姑妈一把年纪,还不想再被你给吓死! ”
吴浩海别过脸去,常小健劝道:“干妈,你别操心了!阿海他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吴妈向干儿子申诉:“阿健,他是不知死活的,穿那身狗皮非做到脚废手废不可!”
“别唠叨了!”吴浩海越听越刺耳,满心不快。
“阿海,听姑妈一句,回来给常先生做事吧。阿健和你从小玩到大,你们一向亲如手足,怎么现在就不能在一块呢?”
吴浩海越发焦躁:“姑妈,您忘了我爹是怎么死的了吧?我发过誓,这一辈子绝不加入黑社会!我当警察行得正做得端,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良心,做到死也心中无愧!”
常小健十分震惊,他第一次知道,因为父亲的惨死,吴浩海一直在记恨忠义社,记恨常啸天。他还没讲话,见吴妈站了起来,白发苍苍慨然陈词:“我就是宁可你做常先生的门徒,也不愿你去当警察枉死!你从小好勇斗狠,就爱动刀动枪,姑妈都顺着你,因为你就不是个读书做大事的料!戏文上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你现在单枪匹马,拼死拼活,有哪个人来关心你、照顾你、可怜你?常先生从小收留你,供你读书吃饭,这一次要不是阿健,你半条膀子就废了!姑妈不识字,也知道知恩图报!你们当差的,就是不比常先生他们讲义气重情谊!”
吴浩海和这老太太真是纠缠不清,挥挥那只好手,不耐烦道:“姑妈,您真是老糊涂了!你这么替常啸天讲话,不如自己去入洪门!我可是国民党员,我信奉的是三民主义,我做的事情全是为了维护法度,剪除罪恶!”
“呸!”吴妈气得调头出门去,常小健忙叫小宇跟上去,转身责备道:“你心里不好受,又何必冲老太太发火。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这几天一直为你担惊受怕……”
“是!我没你这么孝顺,也没你这么走运!做坏事都天时地利人和!你们讨厌我,都不要来管我!”吴浩海被小剑旱中心事,吼了起来:“你查来查去的,我是白的都被你描黑了!”
常小健气极,一把揪起他的病号服,抡拳要打,吴浩海梗着脖子:“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来教训我,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做大事一定会有挫折,我不怕!”
常小健看他嘴唇干裂,一脸苍白,怎么也下不去手,丢了一句“不可理喻!”,破门而去。
吴浩海一拳砸向床沿,震得虎口发麻,又一抡臂扫光了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莫大鼻子,你贪赃枉法,我要告你!”
不见太阳的午后,蝉鸣鼓噪,闷热难耐,似乎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天华总公司会议室开了几只风扇,气氛还是凝固。偌大的屋中只有两人,常小健坐在主位,一脸寒霜。阿水面前有刚刚放上的冰汽水,人却正襟危坐,象是聆讯。
“水叔,你在做毒品?”
“阿健,听谁说的?不要瞎说。”
“水叔,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昨晚到过天字七号码头!”
“怎么,那辆汽车是你的?”阿水突地站起来。
“是!”常小健凝视着他。
阿水气急败坏,掏了帕子满头一抹,嚷起来:“你这孩子吓死水叔了!我昨晚觉都没睡好!好好的一笔大买卖全叫你给搅乎了。”
常小健可不想听他的掩饰:“水叔,做多久了?”
阿水一看赖不下去,一伸手:“阿健,我你是知道的。人在江湖吗,有时候别人相托,抹不下面子。水叔又讲义气,只此一次,再没有过。”
“社团里还有谁知道?”
“老雷,我借过他的人。”
“我爸知道吗?”
“求求你阿健,这一次就当水叔给你认个错,你可千万不能让天哥知道!”
“知道错还做!”常小健终于激愤:“水叔,毒品很害人的。不光害别人,沾上了谁都有大麻烦!忠义社不碰这一行,是你们这些前辈早就定下的,你这样做让我很为难。”
“看你这孩子,我都说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不信我,我就没办法了!”阿水最烦这位侄子口气大,不免倚老卖老。
“水叔,不是我不信你。据我所知,你已经做了三年了。你和贵州帮一道,用我们的码头仓库,到现在不下七次了。”常小健展开一只大夹子,露出几页旧纸来,望着他:“用不用我给你一一重复一下交易的时间地点。”
“小健,你查我?!”陈阿水血冲上头。
“水叔,我不希望忠义社的宗旨坏在这上面。也不想你晚节不保!我很为难,昨夜也是一宿没睡,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水叔,你教我!”常小健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着。
“我教你?我怎么教你,老大!”阿水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你一口一个阿叔,面子上很尊重我们这些老人,可实际上,有哪一件事情你相信过我,又有哪一件事情你真的来问过我!你聪明,你能干,你有种,我知道你厉害了!天哥现在去了广州,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说出来,小健,你水叔拿这条命去拼,为忠义社打天下时,你小子还在你娘肚子里呢!我人前人后敬你一声总经理,小老大,是看在天哥的面子上。你出去问问,上海滩上,我陈阿水怕过谁?!”
常小健脸上热辣辣的,强忍住一口气,慢慢走回去,坐下来想了想抬起头:“水叔,你马上结束和贵州帮的生意来往。”
阿水鼓起腮帮,未置可否,常小健加重语气:“这件事,你若不在社长回沪之前解决掉,我就在联席会上公布出来,由各位老大来处理。到那时任谁也帮不了你了!”
阿水皱了一下眉,听出了弦外之音:“怎么,你不打算告诉天哥?”
常小健点头:“爸爸最近身体不好,星叔的事情一年多悬而未果,已经让他够烦的了,我不想他再为这些事情操心。你们多年的兄弟,不能在这种时候再失和。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才会做下错事,也包括刚才你的一番话,我当它是气头上的无心之辞,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你和贵州帮的交易一刀两断。”
“只能这样了,昨天交易已经被你搅了,我已经损失了二十万定金,现在还不得一切听你的!其实,我做这种生意赚的钱也不完全归自己,三成都上了大上海的账吗!要不然,也不会让你轻易查出来。”
说罢,他垂头丧气向外走,常小健在背后叫了一声:“水叔!”
他回头,常小健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不过门规是这样定的,我们都要执行。这件事过去了,我还是会当你是我的好阿叔!”
阿水自知理亏地点头下楼去,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侄子面前,他是越来越抬不起头了。一楼的落地玻璃门上,阿水照见自己有几绺头发汗粘在脑门上,状极狼狈。唐辕赶上来,为他拉开门,潮湿闷热的空气迎面袭来,阿水眯了一下眼睛,不由骂了句:“我操!”
“见了我的面还要骂?怎么火气越来越大!”
一个朗朗的女声迎面嗔来,阿水收住步子,见到了大嫂惠若雪。
惠若雪推开了天华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常小健大为惊讶,站起来:“姆妈,怎么到这里来了?”
惠若雪笑而不答,回头叫女佣在外面等,走进来关上门,环视一周:“一年前我刚回上海,曾在这里帮小邵他们为社团的生意拿主意。你爹一味怪罪我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害小邵坐牢。可是今天看来,小邵的案子明明是针对他的,而我应承下来的生意,事实上也赚进了大笔的钞票。唉,做人真是很难,做你爹的老婆更是不容易,他是当大哥的吗,遇到事情总是要兄弟为先。”
常小健对继母的行为不敢恭维,但也认同她在家中做人难的事实,笑笑让座,按铃吩咐拿冷饮,然后问道:“姆妈,你今天来,找我有事?”
“阿健,你总是这么忙,家里难得见上你一面,我只好自己跑到这里来了。”
“姆妈,有什么要紧的事,打个电话,叫人跑一趟就成了,您怎么还亲自来?外面好象快下雨了。”
“阿健,有件事情,我憋在心里好几天了,就是不知怎么样和你开口。”
常小健见她一副为难的样子,就坐在她身边,亲手为她开启一瓶汽水:“姆妈,有事尽管说,只要小健能办到。”
惠若雪皱皱眉:“姆妈知道你懂事,只不过你现在长大了,又是社团的负责人,姆妈总觉得,不能再当你是个孩子。在家里头,你是晓得的,你爹的眼中只有你,从来就没有我和阿康。这么多年,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爹从小就偏大儿子,一心培养你当社长。姆妈这些都不嫉妒,可是,他是怎么样对小康的,你也都看在眼里。有些事情,我想起来就很寒心。记得那年你阿弟过八岁生日,你爹在家里大摆酒宴,却是为了给你请师傅,还不让小康上席。那时,康儿还不太懂事,就偷偷问我他是爸爸亲生的吗?阿健你是不晓得呀,我这当娘的听了,心都要碎了……”
惠若雪以帕拭泪,常小健也很难过,又无从劝解,只能听她继续诉苦:“阿健你从七八岁起,你爹就教你开车,而阿康只能玩脚踏车;从小学起,你爹就给你找数不清的师傅,我听说在香港,他天天到大学里接送你,生怕你耽误一点时间。可现在小康大学也念了快一年了,你爹从来没迈进过圣约翰的大门,好容易见一次,不是说来就是骂,阿健,凭心而论,这对你阿弟公平吗?”
常小健想起父亲对弟弟的种种,虽是恨铁不成钢,但也的确简单粗暴,他嘿然不语。
惠若雪见他认同,辞锋一转:“阿健,你阿弟这般不讨你爹喜欢,你又这么能干,不论是常家还是这忠义社,由你来掌管是迟早的事情。阿康没你命好,姆妈只盼他平平安安读完大学,早早娶妻生子,早一天离开你爹的眼皮子底下,他眼不见心不烦就好了。我将来老了,总是要依靠康儿的……”
说着说着,惠若雪忍不住伤心,真的哭了起来。
常小健取了一只杯子,将汽水倒进去,端到她面前:“姆妈,别这样,您想得太远的,我和阿康都会对你好的!”
惠若雪止住悲伤,端过杯子,喝了一口,可能是受了碳酸气的刺激,表情一下子换成愁眉苦脸:“阿健,你阿弟从小到大一直和你最好。你让着他,他也从没和你争过什么。这一阵为了个女学生,他好几天茶饭不思,今天竟对我说要退学不念。他是个心事重的孩子,说出来就是下了决心了。你爹快要回来了,我真被他给闹怕了。我听说你也认识这个女孩子,对吗?”
常小健一下子满脸通红,更不知如何回答。惠若雪偷偷打量他,怨艾道:“阿健,姆妈本不该管你们的事情。我这几天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我骂小康不争气,气头上还打了他一巴掌。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看出来,他这一次是真上心了。”
常小健这几天确是有意不回家,就是想冷处理,让小康慢慢想通,可是没想到他会痛苦到如此地步,不由问:“阿康现在怎么样?”
“他天天喝酒,我真的快被他给逼疯了!要是他不上这个大学了,还不得被你爹给揍死#蝴从小体弱,遇上事还爱钻角尖,不如你想得开,我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啊!”
惠若雪尖利地望了大儿子一眼,终于说出了本意:“你,好不好就当帮帮阿弟,可怜可怜他,行不行?”
常小健慢慢站起,走近落地窗,外边已是黑云压城,瞬间有雨扑了进来,他合上窗扇回过头来,见继母一双眼睛始终在他身上,涩然道:“这种事,我怎么帮他?”
“简单得很,你只要从此不再和这个女学生交往,叫她绝了那份念头,不就得了!”惠若雪仿佛对这事情的原委全了然于心,一副指点迷津的样子:“你还不是在康儿的学校认得她的,今后,你别再去那里,别再见这个姑娘,那你阿弟就又有希望了吗!”
常小健从未和继母谈过心里话,此时也无法过多解释,更受不了她那急于求成的眼神,勉强笑笑,轻轻反问:“我这样做了,小弟就一定会和她在一起了吗?”
他很想把蒋芸姗对小康的印象和盘托出,但他还不想伤害继母的自尊心。
惠若雪只为一个目的,拼命点头:“是啦是啦!康儿说那女学生原本和他要好,只是……只是……,反正,只有你才能成全他们。阿健,妈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只有这一次。你想想,你名誉地位钱财权力样样不少,你弟弟有什么?我记得你小时候吃水果玩玩具,都很让着阿弟,你就再发一次慈悲,让他这一回!”
常小健又转过脸去,嘴唇抖了两下,没说什么。
惠若雪看出他的犹豫,干脆破釜沉舟:“我这样来求你自己都觉着脸红。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是你的妈了,我是以康儿母亲的身份来求你,可怜可怜他,我们娘俩感激你一辈子!”
她走过去,从身后扳住了大儿子的肩,把头靠在他身上。
常小健手足无措!
理智告诉他,即便他退出,弟弟也未必赢得蒋芸姗的心,继母只是在一厢情愿。可现实却在提醒他,在常家,继母和弟弟是弱者,自己已占了太多的优势,真的不该和弟弟再争什么女人,何况,谈恋爱本来就是被父亲禁止的。在这一刻,那还有些朦胧的感情变得遥远虚无,毕竟,他和蒋芸姗才刚刚见过三次面,而和弟弟十几年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蝴是兄长,不能眼看着弟弟沉沦,而他是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他转身苦笑:“姆妈,您放心,我怎么会和小弟争,我和那女学生,本来就没什么的。”
惠若雪知道大儿子一向言而有信,得到了他的委婉承诺,不由喜形于色,但还有块心病不吐不行,便硬着头皮道:“要是这个女孩子再来找你呢?”
常小健摇摇头:“不会的,她怎么会来找我?”
惠若雪想了想,从手袋中取出一只淡蓝色的信封,递给了常小健。
常小健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些生气,劈手夺过,首先看到了信皮下方写着蒋缄。他不再理会姆妈,坐下来抽出信纸,一股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不知是蒋芸姗端庄秀丽的颜体,还是淡紫色的墨水带给他的感觉,信上只有短短一首唐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非常抱歉五日的爽约,十二日晚六时半,外滩不见不散!”
惠若雪紧张地盯着大儿子,常小健也久久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最后,他垂下眼帘,在茶几上拿起火柴,咔嚓一声燃着了信纸,火蛇吞噬着精美的信纸,当小健把最后一点火扔进烟缸时,他的表情已经平静,拍拍手抬头向继母:“没事了,既然小弟喜欢,我就不会再见她。”
惠若雪得了他的保证,长舒了一口气,笑道:“阿健你可别怨妈,以你的条件,上海滩上多少个名门闺秀你找不到?姆妈帮你找!对了,这事儿可别叫你爹知道了!”
常小健最大程度地保持了笑容,送走了满心欢喜的继母。
蒋芸姗一直处在亢奋中,离外滩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整整过了一周了。
因为美丽和才华,更加上显赫的家世,使得蒋芸姗从中学时代起,追求者就不计其数,只是她全不屑一顾。她告诫自己,一个有着远大理念的青年,不应该过早地沉迷于爱情之中。就象郁达夫译的那首诗: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诗中那义无反顾追求自由的意境,正是她向往和追求的。可是,人生有太多的意外,常小健的出现,把她的想法打得全盘皆乱!
这件事最热心的撮合人本来是田冰,可最先表示反对的也是这个田冰。
田冰来自山东,抗战时期就是青年团成员,参加革命的资格要老于蒋芸姗。第二天,当她从芸姗口中得知,那个常小健居然是个帮派小老大,立刻悔得摇头顿足。在她心中,这是一件顶顶危险的事情。
蒋芸姗问她,难道常小剑恒不上一个正直青年吗?他在火车上不是见义勇为吗?田冰无法否定常小健的义举,当下也默然,接着却形容说即便是一个好人,但生来就进了染缸,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会被玷污的。
她是个急性子,她担心的要死,后悔自己的瞎撮合,出于对好友的关心,对同志的负责,她把这件事情汇报给何苍劲,何苍劲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人,负责学生运动,他也是蒋芸姗中学时代的国文老师。
当天下午,何苍劲就找到了蒋芸姗,严肃地和得意门生做了一次长谈。他说他虽然不了解这个年轻人,但相信蒋芸姗的眼光,是不会看错人的。可是上海社会太复杂,有太多藏污纳垢的地方,黑社会、帮派尤其如此。未来的新中国,就是要彻底地根除这样附着在社会肌体上的毒瘤。这个年轻人如此有才干却误入歧路,实在可惜。从他在火车上的行为,可见他还是有一些正义感的,最好的办法是小心接触,争龋蝴进步,再谈其他。虽没有挑明,却是不同意她的恋爱了。
以蒋芸姗的年纪和阅历,很难把感情和信仰调和在一张色板上。她是那样虔诚地追求着理想,又是如此强烈爱着那个卓而不群的年轻人。当晚,她没有去赴那个约会,她为此彻夜难眠。在繁忙的工作学习之余,她不停地梳理着思绪,内心激烈地斗争着。
三天前,何先生又来给她们布置工作,闲谈中,他有意无意地讲:“听说忠义社最近有几件事是和南京对着干的,他们在抗日时期也有些气节,你再打听打听吧,社团也是统一战线的一部份。”
蒋芸姗当时就愣了,这话中的深意让她几乎跳起来。她象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阴霾尽开,当晚就写了那封信。她本来打算写首英文爱情诗,写了几次都觉得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信纸揉了一团又一团。后来,她反复回想那天的对话,常小健曾脱口而出杜诗,他应该是喜欢古诗文的,她便当即写出李商隐的无题诗,当写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眼前蓦然出现那双清澈的眼睛,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应该是和她一样崇尚光明的。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常公馆吗?我找常小健!”
海关大楼已经敲过七点了,蒋芸姗在雨中等得有些着急。她不相信常小健会赌气失约,只恐他没有收到信。
接电话的是一个蛮和气的女人,一口杭州话温软动听:“阿健不在家噢#蝴事情很忙,没这么早回家的,小姐你贵姓?”
“我姓蒋,谢谢你!”蒋芸姗礼貌地挂断了电话,心却在怦怦地跳。
半个小时后,蒋芸姗再次挂通了电话,这一回,接电话的换了个口音,略微有种抑扬的味道:“请问你是哪位?找阿健有事吗?”
蒋芸姗这回已经镇定,大方道:“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事情。我刚刚打过电话,说他不在,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惠若雪拿了话筒心中好笑,矜持地回答:“阿健工作很忙的,不常回家。小姐若有事情留个电话,我代为转告。”
“能不能告诉我天华公司的电话?”蒋芸姗决心今天要找到常小健,即使约会不能成行,她也一定要为上次的爽约道歉。
惠若雪开始觉出这女孩子的意志力,她眼珠一转,看家本领又使出来:“啊!你就是那位谭小姐吧?阿健常在家里提起你的,说你是位大明星。欢迎你来家里坐坐,千万勿要客气哟。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是很喜欢你的哟!”
蒋芸姗已猜出这位是常小康的母亲,听她认错了人,也不想再多解释,急忙说声打扰便收线。惠若雪得意地笑拎着话筒,一回头却见阿芳惊疑地眼神,她搁下电话,扬长而去。这两个女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很少说话。阿芳的身份始终是保姆,她只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常小健的起居,和常啸天的关系虽然是常府上下皆知的事情,但她并不以此为倨,一直未改十八年前刚进常府的沉静、端庄的本色,从不多说半句话,更不多做一点逾越身份的事情。因此,惠若雪并不拿她太当回事,倒是更忌讳管家吴妈多一些。可她没有想到,这个从未大声说过话的女人,这一次居然大声叫住了她:“太太!您方才说什么谭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吴妈和几个下人闻声而出,都愣眉愣眼地看着阿芳破天荒地质问起太太。
惠若雪强笑道:“你听错了吧?我哪里有说过这种话?”
阿芳已经听见她对着电话一通阴阳怪气,也知道她是在对小健的朋友乱说,气得不行:“你瞎说!小健哪里认得什么明星小姐?你……”
惠若雪见她一着急话就说不下去,趁机变颜变色:“阿芳你莫要乱讲!大少爷的事是轮不到我这个做太太的管,可我的事也轮不到你来管。以后,不要在背后听人家讲电话!”
她甩手上楼,阿芳被她倒打一耙,气出眼泪,吴妈走过来:“阿芳,到底怎么回事?”
阿芳平素一颗心全分给了常家两父子,小健经她一手带大,她哪里听得下别人说他的坏话,惠若雪拿出太太的威严压服她,她又羞又急,又找不到证据来指责她,一时话噎。
夜里八时许,天华总公司。
常小健关掉了办公室的台灯走出来,惊见自己的一干兄弟加上白冬虎,全静静候在外面,不由一怔。
白冬虎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一挥手:“我就说你们是瞎猜,阿健根本没事!这不好好的出来了?”
常小健这才想起,自从姆妈走了以后,他心情烦躁,曾大声对小宇说今天再不接电话不见客,并反锁上门,中间还因为有人敲门发了火,到现在,已经有五六个小时过去,难怪他们着急,竟然把白冬虎都给请来了。他烦乱了一个下午的心忽地充满了感动,看着一屋人道:“怎么回事,都这样看着我?”
小宇道:“健哥,我从来没见过你发那么大的脾气,真还以为你要坐在那屋里,一宿不出来呢。”
白冬虎道:“阿健,我也是刚刚到,听说下午阿水和大嫂都来过了?没什么事吧?天哥不在家,你要遇上为难的事,说出来和大家商量,别闷在心里。”
常小健道:“没事没事。”再见一屋人还是表情严肃,不由笑问:“你们这个架式,要打架吗?
众人这才哄笑,皆道:“听吩咐,你不顺心,我们陪你。”
小宇当了真:“三爷地盘上有个王九,戏院生意火得很,把三爷挤兑得够呛。我们去捣乱!”
常小健急忙制止:“八点都过了,大家还饿着,出去吃饭。”
白冬虎赞同道:“对,皇帝不差饥饿兵,吃饭!”
饭后,大家先送常小健,雨下得很急,白冬虎和小健的两辆车,加上公司的一台吉普,都停在常公馆门外,常小健下车道别,两个小兄弟先跳下车为他撑伞。白冬虎打开车窗,在车里喊:“阿健,不用下来了,你进去我就走。”
常小健执意要送,低头跨出车门,鞋踏进雨地上。一抬头,人象触电一般,钉在车门处!
公馆徐徐开动的白色铁栅门前,一个白衣少女举着一把绸伞,亭亭玉立在滂沱大雨之中。这一趟明亮的车灯晃到了她,她正用手遮眼睛。
撑伞的小兄弟走出几步,才发现平时行动迅捷的健哥竟滞立在大雨中,急忙回来罩祝蝴。常小健经雨一浇,雨水顺额流下,便显得有些狼狈,兀自浑然不觉。蒋芸姗也一眼在众人中间找到了他,眼睛一亮,微笑地望着他。几个兄弟平时混惯了,这么晚见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站在眼前,全跳下车打起唿哨来。
蒋芸姗哪里见过这种架式,不由低下头。小宇还机灵,隐隐看出健哥同这个女孩子似乎认识,忙伸头喝住。
常小健知道,蒋芸姗雨夜只身一人站在这里,一定是在等他。他心中震撼,但想到自己对继母的承诺,踌躇了一下,咬咬牙紧走几步:“蒋小姐,来找阿康吗?怎么不进去?”
蒋芸姗眼睛蓦地睁大了。
常小健狠狠心,转头对好奇的兄弟介绍:“阿康的同学蒋小姐。”
犀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望过来,常小健象被什么狠狠抽了一下,羞愧难当,不敢再看。
蒋芸姗眼见常小健神情落寞,举止反常,和那天判若两人,由此再回想惠若雪的话,更是疑云丛生。她扬起头,尽全力镇定自己:“我谁也不找,只是在这里避雨。对不起,挡了你的道了。”
蒋芸姗的出现太过突然,令常小健方寸大乱,他知道自己已经伤害了一颗心,再也无法面对,匆匆点头走进门去,撑伞的兄弟几乎跟不上他。
小宇注意蒋芸姗在大雨之中晃了两晃,楚楚可怜的样子,举伞趋前问道:“小姐,天这么晚了,你住哪里?我送你!”
蒋芸姗望着眼前陌生的男孩,一个素不相识人居然还会想到要送送她,而自己心仪的那个男人却视她为瘟疫,躲之不及,冷漠无情到了极点,她突然觉得自己费尽心力要追求的所谓爱情,竟然是那么可笑,那么不真实,她欲哭无泪,轻轻摇摇头,失魂落魄地向街上走去,伞在手中拖着也不知打起,任大股的雨浇上身来。
白冬虎一直没走,把这一幕全看在眼中。他在车中叫过小宇,指着离去的蒋芸姗:“那小姑娘有点不对,阿健认识她吗?你送送她,别出什么事!”
小宇醒悟地点点头,大步追上去。不过,他晚了一步,浑身湿透的蒋芸姗已先一步截下一辆黄鱼车,说出了姑妈家的地址。
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是无法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