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七十九章 为儿子的母親 5
而且独自一个人睡,真划不来。于是急忙回答:“我不睡了。帐结了么?”“昨天就结了。”六一真怕泥毛猪没买单,把自己扣押下来,那才麻烦。于是急忙穿好鞋,拉伸就是一趟子,跑出宾馆好远,回头再看,宾馆的窗就是一只只眼,看见多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只认钱不认人。六一回到家,又倒头睡,一觉到黄昏。这会真睡清醒了,昨晚的事慢慢回想,发觉上了当。三角架照像、白天鹅、画中人……不对,泥毛猪的烟有药,火锅白汤也不白。六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本想放下大刀,立地成佛的,此刻又提起“鬼头刀”,独自找泥毛猪算帐。三步两步跑到泥毛猪的公馆,冲进去,抓住泥毛猪就要拼命,讨还清白,要回照片胶卷。开头泥毛猪还嘻皮笑脸,问六一玩的开心不,一见六一动真格,图穷匕首见,压脖子,这才慌了。照片有六一的,也有泥毛猪的,他说的很好听:“我绝对没别的意思,只是好玩,那两个婆娘绝对雨城没有,拍个裸照是纪念,你有我也有全都有,你不来拿,我也要给你,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各人作珍惜纪念,好漂亮哟……”六一收下自己的照片和胶卷,一把火烧个灰飞烟灭。泥毛猪直摇头:“可惜,可惜……倾国倾城,百媚千娇,中国四大美女也不过如此嘛,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何必呢?跟那些领导照有啥保存意义嘛?都是戏脸壳子——假充正神。不如跟美女裸照,来得刺激,人生难得几回醉哟……你哥子,我兄弟,我是看得起你才出钱出力,让你万两黄金,一刻春宵。六一,你想你好久享过这艳福。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要及 时行乐,不玩白不玩,玩了也白玩,何不玩个痛快,玩个灵魂出窍,玩个红花儿开……”泥毛猪这小子,嘴巴还真有一套,说得头头是道,六一又问: “你那烟有问题?”
“有啥问题哟?”
“有白粉?”
“白粉?白粉好多钱一克?你知道不?就有,我凭啥子自己不吃给你吃?你想得到美。”泥毛猪振振有辞,六一反到觉得底气不足。是啊,人家凭啥子掏钱买来给你吃?不对,他的背后有一双黑手,六一一下也不能肯定,又指出:“你的汤锅有问题。”
“汤锅有问题,这不假,有罂栗壳。”这次泥毛猪点头承认,可他却又有他的道理:“不说雨城,整个四川、重庆的火锅,只要生意好一点的,味道鲜的,哪一家又没得这东西呢?罂栗是中药又是调味品,火锅里头加一点,提个味,这是公开的秘密,你当真是乡巴佬,头一回吃这名贵火锅?吃的人哪个又不晓得?来此的人都是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有公安、工商、税务、纪检,还有市长、县长,人家吃了没意见,反到赞扬。你山猪吃不来细糠,吃饱了,喝多了,睡好了,还意见大。六一啊,你这人真不好侍候,我们是啥关系?几十年的铁哥们了,当知青就在一起的难兄难弟,有好处没忘你,拉你来白吃白喝还错了?好,以后我不喊你,你啃你的米玉馍馍,喝你的清汤稀饭下咸菜……”一席话把六一缴了械。匕首又插回腰间,仔细瞪起双眼看泥毛猪,可是正尔八经的一副做好事反遭秧的苦相、冤枉相、委屈相。精明过人的六一,对他的话虽不太相信,可也下不了手,脑筋一转,立马问:“你龟儿哪里弄二个高级妓女,冒充女明星来整老子?”
“哎呀,六一哥,你又不是死心眼了不?现在的高妓与女明星又有何区别?女明星不也是高级妓女,你又何必那么认真?你还想查户口、查人家的三代出身?只要漂亮,象谁就是谁,管她有名没名堂……”歪人有歪理。“钱多钱少又不要你出,你安逸就行……”六一本想问究竟付了多少钱,一想到问题提出即俗,而且他的回答一定如此,即使300元,他也会吹成1万元,这种人嘴里还指望说实话——作梦去吧!太油了,这二年,经济搞活,多少老实人多变得不老实,质朴口讷者变得油腔滑调,社会真是一所大学堂。
来势汹汹,去时惆怅,六一真发觉时代变了,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的变幻,明明他整了你,却有一在套维护你的好心,中国的官僚制度造就多少油嘴师爷,体制改革,制造出多少老板和打渔郎?!
官场利海打渔船,一片汪洋,白浪滔天,知向谁边?风浪中的小舟,随时有颠覆的危险,但又不能闭上眼睛划瞎船,只有勇敢的迎击风浪,审时度势,保全自己然后寻机发展,二句话,第一不怕,第二想办法。
转眼又到七月半——鬼节,酷暑难当,曝晒半月的天突然下起阵雨,一阵紧似一阵,天边不时有几声闷雷,是天在抽泣,雨丝牵山岗,一片苍茫,雾在江上走,浪在江中扬,雨淋淋的榕树摇江荡。啊,青衣江!低吟轻唱,唱人世间悲欢离合,唱六一穷途末路,无可奈何。刘传情的七夕会随江水东去,成为笑柄。六一亡妻之痛,并没随风雨远去,反而深深扎根,一人在雨中漫步,不要雨伞,让天泪沐浴身心,“唯将终夜长睁眼,报答生前未展眉”,心中的风雨与自然的风雨溶为一体,时间久了,身心俱空,仿佛一片落叶随风吹雨打,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如一首悲歌点缀雨中风景。突然头顶上一个霹雳,天地一片腥红,树木瑟瑟打抖,雷声震天地,霹雳定乾坤,闪电割阴阳。日月飞旋天上,沉沉大地一片苍茫,山峰戳云,大浪肆意疯狂。啊!谁把世界开创?撕开久闷的胸腔,让热血喷射万丈,让爱与恨冲刷情与仇的辉煌。生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供养儿子的责任,还重重地压在肩上,不能去啊,不能忘,人活着为哪桩?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六老师,好潇洒,独自漫步也不看天气,下雨打雷可不能在雨中散步啊!”说着,一把雨伞遮头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六一掉头一看,原来是多年不见的牛葫芦,便诧异地问:“牛葫芦,这么大的雨,你走哪里去?”
“唉,找人呗!”牛葫芦连连摇头,嘴里不住的吐,象要吐一个苦核。
“找啥人?这么晚,娃娃打电脑?”
“找媳妇呗,怕她跳河!”牛葫芦一语惊天,又是一个闷雷。
“咋回事?小葫芦的老婆?”关心别人是一种责任,一种幸福,六一一下忘记自己的痛苦,反而关心起别人来了。 “唉,说来话长”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满脸皱纹的牛葫芦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顺脸淌:“你晓得我只有一个儿子,小葫芦吧?”黑暗中,两人相倚共撑一把伞,慢慢走,六一点点头回答:“当然记得,大概现有三十多岁了吧?”
“这个孽种啊,哪是个人,他,他,他……呜呜……”话没说完,牛葫芦居然哭了起来。
“咋回事?咋回事?慢慢说,慢慢说!”
“他,他把我的孙子宝葫芦卖了。”天空又是一道闪电,这回六一看清楚了,牛葫芦老泪纵横,嘴巴青紫不住地抖,如同雷响后的大地。
“他,咋把自己的儿子也卖了?”六一惊异万分,卖儿子这是多么可怕,可悲的事!
“唉……”一声呻吟似挖老葫芦的心头肉,“都怪我那老婆子。前些年,我上班,她种田,一工一农,胜过富农。工作之余我还养蜂,每年光是油菜花蜜,一季都要收入上千块钱。后来,我退了休,扩大养蜂规模,四季追花源。春天家门口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够它采。这个地方采完了,又随花期开的地方去,油菜花开过了,租个车到二郎山、泥巴山,大山蜜质量好,价格高,大山药材多、花粉多,药蜜补人好甜,小洋楼房也修一幢。楼前挖一鱼塘栽荷花,秋天收藕,碧绿的丝瓜竹棚上挂,竹棚下边养鸡鸭,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给儿子买一辆出租车,专在城里跑出租。日子虽算不上村里首富,可也红红火火的。可想不到,老婆子得一个病,唉……”
“啥病?”
“癌症!那不仅是绝症,也是一个无底洞,有好多钱先丢进去,泡泡都不起一个,金山、银山都填不满。现在医院又凶,动不动检查一下打二针,化疗几下就是上万,经得起啥子?农民又没有医疗保险,蜻蜓吃尾巴——自己吃自己,辛辛苦苦挣的五十万,就花个干干净净,楼房卖了,蜂子养不成。”
“咋不养了呢?”六一问。
“哪还有心思养蜂子,我都快成疯子了。我和小葫芦带他妈北京、上海都去了,那些报纸上所有讲能治癌症的地方都跑完了,可效果都时好时坏。她又不死,几下死了,老子倒干净,娃娃也不至于卖,我的孙儿金宝葫芦,呜呜呜……”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牛葫芦几十年没见他滴过一次泪,现老了,却泣不成声。俗话说,隔代爱,的确不假。他爱他的孙孙是溢于言表。从他叫孙儿的名字也可见一斑。“宝葫芦”、“金葫芦”、“金宝葫芦”,大概给孙子取的名叫金宝吧。葫芦是他家的传号、招牌。问题是小葫芦又咋卖“金宝”葫芦的呢?牛葫芦边泣边继续他的悲惨事:“钱花光了,小葫芦的出租车也卖了,我们农村头还有啥卖的呢?土地没人敢要啊,恰好有一个江浙老板从幼儿园过见金宝葫芦脑门芯上一个红痣,象个佛爷。那个老板有钱,有女没儿子,就想再要一个儿。他龟儿子也信佛,可却没有佛的慈善心肠,他也讲迷信,他的父亲生前脑门上一个痣也是红痣,已死好几年,他一见我孙儿,就说是他父亲的转世灵童。不惜出大价钱也要把我的孙儿,他的父亲转世灵童买回去。”
“买去了没有?”
“咋没买去呢?小葫芦为了凑钱救他妈,竟然狠心把孙儿给老子卖了。”
“卖了多少钱?”
“不晓得,钱再多也不能卖,那是我一家的种,我的命根子啊……”
“那也不合法,你咋不报案呢?”六一问。
“哪个晓得嘛。想都想不到,小葫芦这狗杂种竟然卖儿子,还说,儿子到那边,环境更好,可以出国留学,可以继承亿万家产。就看到钱,他妈的钱的毒气太大了啊!还说,我的儿就是我的儿,他帮我培养成材,还是我的儿,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长大了找就是了嘛!没有儿子,再生一个,还划得着,一胎变两胎。结果,他老婆回来气得要跳河。两天喽,不见人影儿,这不,我白天要照顾老婆子,还不敢给她说,一说,她的宝贝孙子没了,她不气死才怪。晚上,我又沿河找一找,该不得一下子想不通,学屈原跳河了吧……”
学屈原跳河,亏他想得到,说得出。屈原跳河是忧国忧民,自沉江河。而她媳妇,为儿子,噫,虽说意思不同,意义也该难分伯仲,母爱不也是世界上最崇高、最伟大的么?再说方式都一样,看来牛葫芦说的也真有点道理哩。“六一啊,你看看我的孙子宝葫芦。”
“在哪儿?”六一四处张望,以为他找到了他被卖掉的孙子。“在这儿。”牛葫芦一边回答,一边从心口中掏出一个包,从包中取出一张三寸的彩照,借着昏黄的街灯,六一看见一个胖嘟嘟、粉滋滋、笑嘻嘻的胖娃娃,正坐在地毯上照的像。这真是一个活的袖珍弥勒佛,眉毛弯弯,眼睛亮亮,鼻子方正,小嘴大开,正喜笑颜开,笑他的美好未来?还是……他双手紧抱一个金元宝?他那一双肉嘟嘟的胖腿肆意分开叉,中间露出一点小雀雀,这大概是他父亲有意为之。上边题:“宝葫芦一周岁”,接着牛葫芦又抽出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每张都是二周岁、三周岁、四周岁的照片,模样变了些,长高了,可额头上的痣没变,眼睛的灵气没变,笑得依旧光辉灿烂。“你看,你看,我的孙孙多乖、多听话,我每次回来,他都要我抱,抱起上街买东西吃。那小子,嘴特馋、好吃!最喜欢吃水果,吃香蕉,给他买一吊,他一声不响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剥来吃,就跟猴子一样……”说到此,牛葫芦眼睛发光,熠熠生辉,可一看到现实,光骤然消失,如同天上的闪电一样,唯有泪水如同雨水一样流淌。
风更强,雨更大,雷更响,风雨中一切都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