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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翼而飞

    车开得很快,胡岩不知多会儿练的这手儿。前边到了闹市区。忽然马路上一个警察招手,看样子不大像是在向他们致敬。车停下了,停在路边。胡岩满不在乎地钻出车门,一站直了身却立时摆出了一副三孙子相。
    “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吗?”警察满脑门官司,一副“橛子”样儿。马阳知道,这是要勒大脖子了。毛病?他要勒你,你哪儿不是毛病?
    “知道知道,”胡岩低声下气凑上去,贴在那警察边上解释着:“没注意……下回,下回一定……”
    “下回?”警察一立楞眼。但很明显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在他身体一侧靠了一下,他那一侧的制服口袋,兜盖是窝在里面的。也就是说,那口儿是随时敞着的。
    “我这儿有个客,大哥抬抬手,让我把客先送到了……”
    警察已感觉到了,那只敞着口的衣袋里,一只手很迅捷地不为人知伸进来过一下。他判断了一下,是的,明白无误正是这样。便扬扬下颏:“本来想扣你执照的,看你车上有客,让你先把客拉到。下回注意,听见吗?”
    “一定一定,谢谢大哥了!”
    胡岩连忙点头作揖退回到车上。一开起来,他便骂道:“妈的,叫你勒了,二大爷也不姓胡了!”说着一扬手把一叠什么扔给马阳。马阳拿起一看,是不太厚的一叠钞票,大概有三四百元的样子。一下他便明白了。
    “没往里搁,反倒摸出一叠来!好嘛,一天遇上仨俩你这样的,甭说揩油了,连工资他也得贴光了呢。”
    “里头还有,大马路上众目睽睽他敢拿出来数?没数儿!晚上回家拿出来数,准定寻思其中哪一叠是这拉达车给塞的呢,妈的‘面肥’下回从这儿走,准定起码一个月绿灯。”
    “面肥”大概就是这车司机了。警察会记住的,别的不记,这个他们都能记住。马阳闭上眼睛,又在想鸽子事了。胡岩提供的情况,显然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六枝儿那只鸽子,没想到会有如此意想不到的背景。他觉得此时构筑于他股掌之中的一个囚笼愈发清晰了,一根根栅条历历在目,发出银铃一样悦耳的风鸣之音。他将让那“血点”更加得其所哉地在里面歌唱。
    “去弄几只鸽子,什么样的都行,贵贱无所谓,但要白的。”车在家门口停下,他向胡岩这样交待道。
    在起居室挂好外衣,听到隔壁客厅似有客人,正跟谢丽娟说什么画的事。细细一听,是大宅。
    大宅埋在沙发里,正端着一杯茶在喝。
    “什么画?”马阳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丽娟那张《花事》。现在有两家美术馆要收藏,她想听听我的意见。”
    “收藏?哪两家?”他望向妻子。
    “中国美术馆,还有一家……法国博物馆。”
    “暾。你们是怎么个想法呢?”
    “我听说若讲收藏条件,还是国外博物馆好些极品唐医全方。”马阳说。
    “是,对,”大宅冷冷地睨视马阳一眼,“馆藏科学确实是人家水平高,而且人家给的钱也多。”
    马阳笑笑:“我并没有提到钱嘛。不过既然说到这儿,我是否不妨可以问问,两下酬金各是多少呢?”
    “五万!人家给。”大宅有意作出没有见过钱的样子,“而且还是美元!”
    马阳并不气恼,也不显得难堪,他知道大宅。
    “那么我们国家美术馆呢?”
    “大概是……三千元。”谢丽娟不想再让大宅说了。
    “人民币,三千元,”大宅还是又来一句,“也就合美金几百块钱儿吧。”
    马阳淡淡地喝着茶,看看大宅,有点想笑,又不好笑。
    大宅却很激愤:“对,他们有钱,可别他妈捏着钞票到中国来当救世主,来当文化强盗!”
    “人家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吧。”马阳倒是有意要逗逗大宅了,“一个法国收藏家,来收藏你的画,倒说明人家对我们东方文化的珍视呢,我们该为此骄傲,正像我们的人捏着钞票到日本去盯着人家的彩电小汽车,人家并不以为是耻辱一样。”
    马阳放下茶杯:“五十还是五万对我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给谁不给谁,除了打听打听,我只有无条件赞同的义务。行了,至少吧,总该让我看看究竟是幅什么画啊。今后哪天潦倒了,这也许倒能当个糊口的饭碗呢。”
    ‘你看过的。”谢丽娟说,“就是那幅,你走以前,上昆明以前画的那张。”
    “走以前?”
    谢丽娟眼底深处便隐隐又浮起了一种悲伤。
    “再看看嘛——”大宅觉得是个机会,马阳口若悬河放了一通宏论,真正拿出画来,我倒要看看你掉不掉底子。
    “好吧。”谢丽娟迟疑一下,走过去俯身拉开了一个柜门。
    “就这张?”马阳从一摞画稿上拈起最上面一张,回过头问,可是他却发现谢丽娟脸上已猝然失色。
    “不是……”谢丽娟怔了一下,急急地一张一张翻弄起来。刷刷刷……纸页在她手里凌成地翻过,直到最后一张颓然放下,她无望地看着一堆凌乱的画稿,忽然感到一下子浑身发软。
    “别着急,再看看——”马阳没大理会。
    谢丽娟面色苍白,呆呆站着。不用看,没有。如果有,在这一堆画稿里,她甚至不须用眼睛……
    “家里有谁动过没有?”大宅也有些着慌。
    喊来了姥姥、父亲、于连生,都说没动过。
    杨杨呢?谢丽娟忽然想到了杨杨。过去朋友来要画,她都是喊杨杨给拿,朋友们似乎也都非常喜欢由杨杨为他们作出选择。家里能够动她的画的,只有杨杨。
    院子里,杨杨正在训练大狗打立正无上巫法。她很可笑地板着小腰板,两条胖胖的小腿挺别扭地并着,右手举在脑门上。
    “立正!——”她叫,奶声奶气。
    大狗居然直立起前腿,一只爪子熊掌似地翘起来。杨杨激动无比地翘起脚跟,扳着狗爪像把着一根车辕,给娇正着姿势。小鼻头上亮着一层兴奋的汗珠。
    “杨杨——”谢丽娟推开窗子,“看见妈妈刚画的一张画了吗?”
    “刚画的?没看见。敬礼!——抬高点,这样……”她踮着脚把狗爪向里窝了窝,“对,对……妈妈,快看呀,快看——”
    “杨杨!看见妈妈……”
    大狗有点坚持不住,女儿已无心别的。她便住了口。女儿说没看见。并且这几天确实也没人来要过画。没人要画,女儿是不会想起去动那些画的,她没心思看什么狗打立正,关上窗子回到沙发上,瘫软地坐下去。一屋人不由也面面相觑。
    胡岩进来了,抱着只纸盒子、里面咕咕地有叫声。
    “丢不了,慢慢再找找看。”马阳很自信。家里这么严实,画稿难道能不翼而飞了?而且一件东西,往往你专门要找它了,却底儿朝天你也翻不到,不找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它就自个儿蹦出来了,而且往往就在你手边。这样骑驴找驴的事情是很多的。他从谢丽娟的颜料盒里拿了一管红色颜料,又拿了一支细毛笔。“算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儿不找了。”
    他来到小黑屋,钥匙插进锁孔,旋了旋,打开门,闪身进去随即把门用后背顶严。开了灯。
    那只猫,他看见它正蹲伏在窗台上。毛色灰暗,凌乱无光。从那闪着绿色火苗的眼睛,从那明显尖削峭起的背脊,从那由爪垫里扎开的尖尖趾爪,都可以看出这只凶恶的生灵正在忍受着怎样的饥饿煎磨。
    他手中盒里的鸽子,以及甚至他身上散发出的人肉气息,都让它的目光咝咝带响地射过来,两只眼睛绿森森,凛冽如冰窟,灼灼如红铁。
    它看见的不是“人”。也不是“盒子”,而是食物!强烈的食物气息已让它身体里饥饿之兽惨厉地嗥叫起来。房间本来就小,加上满满地堆放着半屋子书(五万册《名花谱》),这狭小空间里气氛便愈发显得酷烈。
    他慢慢打开盒子,抓住那只白鸽,它胸前刚刚被他用红颜料点满了红点。他让鸽子在手中扑楞着翅膀,以便让那猫饥火中烧,同时也让鸽子胸前密布的红点,如无势血斑或如无数钢针深深刺进那猫的脑髓里去,鸽子眼睛里红宝石样凝固着极度的恐怖,它看见了猫,在这狭小空间的奇腥的饥饿气氛中,颤栗着感受到了血腥的死亡的威胁。
    有一瞬间,他几乎不忍心去看这双眼睛,但是他已经不得不把它交付于那利爪了。猫已凄厉地呜叫一声,直扑过来,在空中简直没有抛物线,笔直地划过一条腾窜轨迹,如一道黑色闪电,须臾间他已经听见那利爪刺进肉体的扑嗤一声,俨若裂帛之音。
    他急忙撒手,免得自己哪一部分筋肉也被它一道刮掠而去。想到它将来某一时候无疑也会以同样的凌厉窜上某一处房檐,他心里不免生出一种紫盈盈的欣慰。
    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马路对面,那处房檐以及房檐下的鸽笼清晰可见。他轻轻摸了摸木质窗框,窗框上布满着被利爪抓烂的斑驳白茬。他又摸摸一块玻璃,可以,就是这块吧,几天以后在他需要的时候,这块玻璃将被卸掉。并不复杂,几枚小钉,只要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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