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谁倔赢谁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猖狂”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信徒”来到了马家堡!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拔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尔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马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卜噜……”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阿门!”那“阿门”之声在马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马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马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信徒”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卜噜、卜噜、卜噜……”。
她们也有不“卜噜”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送各自带着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
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吃一块吧,这是‘主’的赐福。”
很快,马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信徒”们对上话了。有人说:“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们就说:“是‘主’让我们来的。”
又问:“‘主’是谁?”
“信徒”们说:“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
再问:“信主有啥好?”
“信徒”们说:“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
有人就问:“啥病都能治?”
“信徒”们就说:“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
有人就问:“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们就说:“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夤夤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马天成的老舅一窜一窜地从门里走出来了。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超级因果抽奖仪!连口水也不预备?啥东西?!……”
立时,就有“信徒”说:“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这儿有馍……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舅是干啥哩?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还当干部哩,啥干部?吃屎干部!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卜噜”的“信徒”们……“信徒”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六蚂炸七秫黍,驴尾巴吊棒槌,狗球不是!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门栓上挂黄绫子,充球啥哩?!磕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么?这还能算是个人?!人是个啥?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心到马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咯、卜嗡”绐他娘祷告的时候,马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净迷信哪!”
又有人跑来说:“是不是把她们撵走?那嘴里都是‘卜噜卜噜’,也不知‘噜’的啥?”
还有人跑来说:“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可不管谁说什么,马天成部一声不吭,他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娘睁开跟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
马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马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
这时候,干部们都在外边站着,等着马天成说话。可马天成毋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天夜里,马家堡几乎家家都亮着灯,人家不时地朝外探头看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凌晨一点,老舅来了。老舅是被村里的干部们劝来的。老舅呼呼地喘着气.站在了茅屋的门前。老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于说:“你娘不行了,你娘开始弱气了……你回去吧。俺俺马上走。从今往后,我这老姐姐一去,咱就算断亲了!我永不再踏你家的门!”说完,老舅两手一背,勾着头走了。
回到马家,老舅往床前一跪,放声大哭道:“老姐姐.老姐姐呀!你就这一个心愿,我都没有给你办成,我老无能啊!……”哭了一通之后,他走出房门,长叹一声,对着黑漆漆的夜空说:“主阿!……”尔后,他又对那些坚持了一天一夜的“信徒”说:“走吧。走吧。咱走!”
终于,万般无奈.“信徒”们齐声“阿门”之后,还是撤走了……
马天成是天将明时回家的抗日之铁血军魂。那时,娘已断气了。马天成一步一步地跨进屋门,他在娘的灵前站了一会儿,硬硬地说:“……穿衣裳吧。按村里的规定,明天开追悼会。”
可马天成并没有参加娘的追悼会。他睡了,他一睡唾了三天。有人悄悄地说,马伯确实睡着了,他听到了马伯的呼噜声……
最终,六奶奶也没按“主”的旨意走,在岗上的“地下新村”里,她占了一个号。
后来,有人说,从没见过像马天成这么“钢”的人。娘死了,一滴泪都不掉!
在马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星”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夏天去世的。
在那年夏天里,老曹踩在了皮带轮上。他就像是鏊子上的烙馍一样,几经翻卷,最后变成了马家堡纸厂的第一张纸。
老曹本是劁猪的。那时候,他常年在外游逛,大部分时间在四乡里给人劁猪,当然一有机会他也干些别的,比如修个柴油机啦、马达啦。老曹是个能人,手很巧,干什么都是一看就会。老曹这人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可他最敬重一个人,那就是马天成。
当他在外游逛了一些日子之后,他认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副业”。于是,他跑回来对马天成说,支书,咱村也办个纸厂吧,看外边办纸厂老赚钱。马天成说,你行么?他说,行。多厉害的狗,我都收拾了。马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又说,我知道村里人都恨我,我是想给村里人办件好事。
于是,马天成答应了。他就凭着一张脸,去市里跑了几趟,赊回来了一个旧锅炉,一台烘机。打浆机是老曹自己摸索着造的。老曹说,打浆机就不用花钱买了,咱自己弄。于是。老曹跑到人家造纸厂偷偷看了几回,比葫芦画瓢,就自己摸索着干了。当时一村人都很兴奋,说老曹不简单!
这是四月半的事,当时,马天成给老曹下了一道命令,说是“五一”出纸。老曹很听话,就一门心思忙“五一”出纸的事。然而,谁想不到的是,到了“五一”那天,老曹竞成了马家堡纸厂出的第一张纸!
马家堡纸厂是四月二十七开始试车的。在“土技术”老曹的带领下,一连试了三天三夜,可就是出不来纸。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出来的只是一些像麻袋片一样的东西,没有一块囫囵的……
老曹就说,别慌,我说叫它出来它就得出来。那时候老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的两只眼熬得像血葫芦一样,却还是不甘心。最后一次试车的时候,他专门让人把马天成叫来,说这次一准成功。
当人们把马天成叫来时,老曹对马天成说。开始吧?马天成四下看了看,问:咋样?他说:行,这回准行。
马天成就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
于是,老曹就慌慌地跑去亲自推闸。老曹个太矮,老曹窜了两窜,伸手仍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闸刀,他干脆就趄着身子,顺势踩在了皮带轮上,高高地举着一只手,只听“轰隆”一声,闸是推上了,机器也跟着转起来了,可老曹头一晕,却像烙馍一样卷在了皮带上……就在眨眼之间,又听到“哗”的一声巨响,站在另一边的人就高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当人们围上去看时,却又见纸槽里一片红染染的,人们诧异道:噫,咋是红纸?!
然而,那却是老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