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说说话
当机器停下来时,老曹的两只眼还直直地瞪着,可人已经成了一张碎纸了。
顿时,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像呆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只有马天成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老曹。这时老曹已成了一张半卷的红纸!他的两只眼直瞪瞪地往外鼓着,像个抽了筋的瘪皮蛇,样子十分难看。老曹的身上的骨头全碎了,骨头碴子一节一节地戳在外边,把身子扎得就像个烂了的柿饼……过了一会儿,马天成抬起头来,大声宣布说:“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是烈士。他是咱马家堡的英雄!”
这时,人们才慢慢地醒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马天成对那些傻站着的人说:“你们都过来。”于是,人们都快怯地走了过去。马天成说:“你们看,老曹闭眼了么?”
到了这会儿,人们才一个个大着胆走上前来,看了看老曹,尔后说:“没有。”
马天成就说:“老曹是死不瞑目啊!你们说怎么办?!”
众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马天成就说:“昨也得让老曹闭眼哪!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也都说:“是。”
接着,马天成又说:“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
于是,他当即派人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一个灵堂。
尔后,马天成就去捂老曹的眼睛,可老曹的眼睛鼓得像气蛋似的,已经炸出了眼眶,捂了半天也没捂上。于是,马天成就默默地站起身来,立在老曹的灵前,一动不动站着……
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了。到了这时,马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老曹,你瞑目吧。”
接着,马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马天成流泪了。
他流着泪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马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是我们村的烈士!他的家属,在我们马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烈士’是上头批的。可老曹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马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重生之全能高手TXT下载。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马家堡的烈士!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是“倒插门”来马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走”得竟如此风光!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撺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投机倒把”的牌子……现在老曹是“烈士”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马天成磕头。
不料,马天成却喝道:“干啥呢?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拿回去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去看看。”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敢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马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马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鹜。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
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
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马家堡广播站的两台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
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么?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马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基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地看重呢?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傲世玄神全方。这是马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尔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马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都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滩黔黔的黄。
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灵!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么?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入揩屁股用了。
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马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313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马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马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么?”
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马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马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马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就像个孩子似地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马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
马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马单独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