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满口香’
老秋,那时候他只能叫他老秋,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他是把这个话题当作杜冷丁来用的,心太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打上一“针”,他一直在使用这样一种麻醉品:他的眼睛告诉马天成,压在他心头的并不是这些,这只不过是一种精神转移的方法而已,是一种摆脱沉重的调剂。如果不是落到了这般境地,老秋足不可能说这些的。可马天成却是另一种感受。
老秋说:“我接触的第二个女人,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天,那三天,可以说胜似我以后过的十年。那时我还在湖北,那是个湖北女子。这个女人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妖。
以我个人的理解,‘妖’这个字主在腰上。腰才是女人的魂。有一种说法叫水蛇腰。那其实说的是女人走路的姿态。一个“走”字,可以走出风情万种,也会走成柴禾一捆。这个走的核心,就在腰上。
腰这个东西,在人身上,看起来是最不重要的部位,它既不管吃喝,也不主生死,可它对女人来说,却是贵之又贵的。腰既是人的轴心,也是人的弹簧,对女人,它表现在一个‘弹’字,也表现在一个‘绵’字。
弹时如弓,绵时无骨,摇若细柳,摆如麦头。这女儿态,有七分体现在腰上。你见过走路没有声音的女人么?我所说的这个女人,她走路的时候,就听不到一点声音。有一个好腰的女人,走路是无声的。那像是漂,也像是飘,依依的,就到你跟前了。你望见她的时候,会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一亮并不是光彩照人,而是被一种无声的韵致所打动,有句话叫做“脉脉含情”,那是最准确了,那就是说,她走动的姿态无一处不让你感动,那就是一个活活的‘弹’字。
那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看她走路,看她走路实在是一种享受。当她躺下来的时候,那就是一滩泥了,一滩任你揉搓的泥,就像是和面一样,你想把她‘和’成啥样都成:那腰生生就是一个‘绵’字了……”
那时,茅屋里只点着一盏很小的油灯,昏昏的,四周的果园里是一片漆黑末日影杀者。在黑暗中,老秋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氤氲的夜气一样,缓缓地从墨黑中流过。他不时地还停顿一下,因为他的一颗牙齿也被人打断了,说话的时候,那断了的牙根总是剐舌头,所以他老是一磨一磨地顺嘴,咝咝地抽冷气,还不停地运唾液润舌,听上去又仿佛是一头老牛在时光中倒沫。
老秋说:“对女人一定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可爱。痴迷中的女人是最勇敢的女人,苦难中的女人是最坚定的女人。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惟一的锁链是孩子。五十年代初,我在你们这里的夏村搞土改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姓乔,绰号叫‘纸糊桥’。你听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了,这女人是个陷阱。
‘纸糊桥’是个年轻的寡妇,那时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她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眉心稍偏左一点有颗黑痣,按城市里的说法,那大约就是‘美人痣’了。可在当时。按当地人的说法,那叫‘穿心箭’,是专门妨男人的,男人只要沾过她的身,必死无疑!据说,她已先后妨死过两个男人了。一个仅是跟她见过一面,回去就害病死了。另一个跟她过了一年零四个月,好好的,突然在煤窑上砸死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迷信,听人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好奇了。心说,这个‘纸糊桥’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她就那么厉害么?我得见识见识。
记得有一天晚上,为着一块地的事,这女人闹到队部来了。当时,我是土改工作团的团长,听到外边吵吵嚷嚷的,我就出来了。月光下,只见一个素素的女子,甩着两条大辫,风风火火地往前闯,那个村的村长连连往后退着,那神情就像是见了麻疯病人一样,一边退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我咳嗽了一声,那村长赶忙转过身,小声对我说,秋团长,你别理她。你听我说……说着,他把我往一边拽拽,贴着我的耳朵边,嚷嚷地耳语说,她就是‘纸糊桥’,她就是那个‘纸糊桥’呀!
这时,没容我开口,那女子就过来了,大声说,也不用贼头贼脑的,我就是‘纸糊桥’,妨男人!当时我愣了,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直爽的女子。
于是,我说,你不要吵。有什么话,你说吧。
这时,那站在一旁的村长说.这是上头下来的秋团长,是大干部呢。
那女子就说,看俺孤儿寡母的,他一村人都欺负俺,到现在地也不给俺分,一会儿说是这一块,一会儿又说是那一块……
那村长忙解释说,不是不分,是没人愿意跟她搭帮。邻着谁家谁家有意见……
那女子抢过话头说,秋团长,你也听见了,他们是想把俺撵走呢,我就是不走,死也死在你们夏村!
我就问那村长,她家什么成分?
那村长嚷嚷地说,要说也是贫农。
我就说,既然是贫农,该照顾还是要照顾的。没人跟她搭帮,你跟她搭帮嘛。那村长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嚷嚷的……
我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去看你们量地。
说过之后,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只是心里还有一点纳闷,就这么一个年轻素女子,怎么就叫她‘纸糊桥’呢?就在我扭身回屋时,不料,那女子又说话了校园邪神续之风云再起全方。
她说,秋团长,你们工作队不是轮着到各家吃派饭么,你敢不敢到俺家吃顿饭?!
我一听笑了,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明天中午就去你家吃饭!
等这女子走后,那村长对我说,秋团长,你可别听她的,你千万别去。
我笑了笑。心里说,吃顿饭能吃到哪里去?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就这么一顿饭.到底是吃出问题来了。
这个叫‘纸糊桥’的女人,那晚在月明下,看得不太清,在大天白日里见到她时,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她仍然是一身素,但素跟素是不同的。她穿着一件月白布衫,那布衫是浆洗过的,括括地绷着她的身子,就绷出了体态的洁净和妙曼。两只大辫是在头上盘着的,黑发上束着一条白绒绳,脚下呢;穿的是一双手工做的白孝鞋。
你想啊、人干干净净的,一身素白,会照出什么样的效果?我进门之后,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秋团长你坐,尔后就再没话了,就一直端这端那地忙活着……
说实话,往下就看不见别的了,往下,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剩那颗黑痣了。那一颗黑痣就像是一团黑色的火苗,在眼前飘来飘去,倏尔近在眼前,倏尔又远在天边。就是那颗痣,使这顿饭吃得很有些特别。
她家的饭跟一般人家一样,也是烙馍、面条,就多了一碟韭菜炒鸡蛋。看得出,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吃饭的时候,她话也不多,就在小桌旁坐着,勾着头‘磁啦,磁啦’地纳鞋底子。她偶尔抬头,那颗黑痣就跳出来了,就像是打信号似的,再一勾头,那痣就又不见了,晃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她的孩子,大约有三四岁的样子,却一直在院门口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小棍玩,我几次让那孩子过来,她都说她和孩子吃过了。饭毕,这女子突然说,秋团长,你轻易不到俺家,也没什么改样的招待你。我炒了一把‘满口香’,你尝尝吧?
当时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是‘满口香’,就说,啥东西?
她说,芝麻,不多,就一小把儿。还是黑芝麻,吃了养人、明目,你想不想尝尝?
我一听是芝麻,也不是啥主贵东西,就说尝尝就尝尝吧。不料,她又说,我们这儿的吃法和别处不同,有一种很特别的吃法,能叫吃过的人十年不忘,所以它才叫‘满口香’,这吃法是有来历的。
我这人好奇,听她这么一说,就想领教领教。于是,我说,咋个吃法,你教教我。
她说,那你跟我来吧。当时,我就像中了魔似的,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只见她掀开了耳房的布帘,一扭身走进去了。
当我跟着走到耳房门口的时候,我猛地站住了,到了这会儿,我才品出了一点‘纸糊桥’的意味。我就傻傻地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女子进了耳房后,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脱了,脱得很净,她就光光地躺在席上,随手从床上拿过一个小白布袋,从布袋里倒出了一小把儿芝麻,也的确是黑芝麻,她把芝麻倒在了肚脐处,围着她的肚脐眼儿倒了一个圆圆的黑圈……
接着,她汪着两只大眼睛说,你还站着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吃芝麻嘛?是你说要吃芝麻。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