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女人
一时,村里人全涌出来了,一个个兴奋地高声叫道:“把那赤肚贼拽出来!”于是,光着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来了,女人们可谓‘万箭齐发’,有掐的、有拧的、有踢的,有咬的……八圈哭着说:“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红卫兵,我可是红卫兵啊!”
女人们乱哄哄地叫道:“红你娘那脚!呸他!……”立时,那唾沫星子像雨点似的朝着八圈喷来,几乎把他给淹了!
在平原的乡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这是最让人愤恨的偷窃行为。你都偷到了床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偷的呢?!按乡俗,是可以将他乱棍打死的。可是,当孙布袋手里攥着一把五齿粪叉冲上来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拦住了:“住手!”
说话的是马天成。马天成匆匆地走上前来,说:“大家气也出了。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待了。不管怎么说,八圈叔回来是革命的,咱总不能不让人家革命吧?”
人们乱嚷嚷地说:“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马天成说:“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逻。”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人们都劝走了。
夜半时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队部里只剩下八圈和马天成了。八圈一身血乎乎的,身上的衣服全让人撕烂了,那个“红袖标”也不知被人拽到哪里去了,就那么抖抖嗦嗦地在地上蹲着。
马天成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说:“八圈叔,你这是?”
八圈呜咽着说:“我,我是来给你讲形势的,我真是来给你讲形势的。”
马天成说:“我知道。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讲吧。”
八圈叹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算了,讲也白讲。这地方太落后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怎么做人呢?”
马天成说:“八圈叔,你要再想讲,就算了。听我说两句,行么?”
八圈说:“天成,你说吧妙手玄医。”
马天成说:“叔,我也只是进城走了一趟,顺便把你的档案提回来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天成,我说实话,我给你实话,我不是红卫兵,那袖标是我自己做的。你,千万别说出去呀!”
马天成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人说。可圈叔哇,上头说叫你回来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该咋‘管制’。你看哪?”
八圈脸色都变了,喃喃地说:“他们说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虽是旧艺人,唱过那、那个酸、酸曲,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马天成说:“别的也没啥。我看见县剧团大门口贴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要不,还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说:“天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你只要不让我回去,叫我干啥我干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马天成也叹了口气,说:“圈叔哇,既然回来了,就在村里挑粪吧。”
就这样,八圈也只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挑粪去了。而且,再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张大字报也仅在墙上贴了一天,后来被风刮掉了。八圈戴过的那个“红袖标”,后来有人见过,被人扯烂后挂在了一家猪圈的墙头上。
马家堡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
马家堡的“革命”虽然结束了,但外边的“革命”却欲演欲烈,不断地烧到马家堡来……
那时候,常有一车一车的“红卫兵”扯着大旗呼啸而来。他们有的在车头上高架着机关枪,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有的是在车角上架着两个锅样的大喇叭,一路上大喇叭“哇畦”乱叫着,车上的广播员声嘶气竭地喊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号!他们一进马家堡,就开始演讲他们的“革命宣言”,那喧闹的口号声震得房瓦乱颤!那时,城里的“革命”已开始分派了,这一派来过了,那一派又来,来的人都有各自要“誓死捍卫”的东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和理由。
因此,当他们来到马家堡时,提出的几乎是同一个要求:支持不支持他们的“革命”?!那会儿城里的“革命”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几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他们到马家堡来,孰是来寻找农民“革命同志”的,如果不是“同志”,那就是敌人了!
当时,马家堡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说,老天爷呀,谁知道来人是哪一派的?万一说错了话,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每到这种紧急关头,站出来回答问题的总是马天成。
每当马天成被围在村口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喝口水,喝口水。”小将们不喝水,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为喝水的。小将们厉声质问说:“说,你支持不支持‘八二一’?!”
马天成就说:“支持。支持。坚决支持。”
人家又问:“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
他说:“支持!”尔后就赶忙吩咐人烧水。等水烧好了,这一拨人已经走了。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围着他说:“支持不支持‘二七公社’?!”
他又是连连点头说:“支持,支持大唐第一庄。”
人家说:“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
他就说:“真支持,真支持。”
人家说:“真支持得明确表态!”尔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晃的。他就立马吩咐人刷大字报,斗大的字贴了一村街,上写着:坚决支持“二七公社”!等人前脚一走,他又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大字报是新糊的,还湿着呢,也好揭,一张张贴上去,又一张张揭下来,就那么一团,拿去烧火。后来也玩熟了,人一来就贴,人一走就揭,不管是哪一派的,就两个字:支持。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天成是长了天胆了!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顶着“火”呢,一句话说不好,那枪就掏出来了。再说,那么多的组织,你知道谁是谁呀?万一说错了话,不就砸锅了么!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就在那时,马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那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园后边的茅屋里。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有很多个夜晚,马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那副书记姓秋,才五十来岁,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就在那茅屋里躺着,他默默地躺在那里,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叹上一口气,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渐渐地,马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灵。
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未来迷茫的痛苦。窝在这里,对他来说,已是很无奈了。可他最关注的,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听出来,他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而变化。
有时,一个词汇的不同,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有时,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运动”的人,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会麻醉自己。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会说:“说说女人。”
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作麻醉剂来使用。当他说到女人时,他的语气很淡,说得也很家常,很随意。他说:“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头一个女人,让我懂得了眉毛。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这东西,可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实是一种姓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样,是性浴的外在反应。
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你就会发现,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眉毛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看脸蛋,女人内‘好’看眉毛。别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荡在眉上,寡也在眉上。
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过女孩子的眉毛没有?你看那刚长起来的小姑娘,眉毛是绞在一起的,绞得很密。那眉毛一层一层地绞着,是交叉着织辫在一起的。这就像是没有开过苞的花。
女人一旦开过苞,那眉毛立时就不一样了。凡是结过婚的女人,有过第一夜之后,她的变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弹开了,所谓弹开,也就是说它蓬松了,不像以前那样是死绞在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润过一样,它的变化是由密到疏的过程,是由合到放的过程。女人一旦摊开,她的眉毛也就跟着开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书一样,翻没翻过是不一样的,那是会留下痕迹的,从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个一个准,看十个十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