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七十八节
又是一个洒满了露水的清晨,大地上一切都湿漉漉的。东边天空微微发白,阳光的先驱正在催促西沉的月亮。房屋、树木与庄稼,都还酣睡在微寒而又神秘的薄明之中。只有早起的山雀,站在橘树枝头,首开喉咙唱起小调,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盛一丁听到鸟叫就起床。开门,到台阶上牵老牯牛去地坪外排泄。老牯牛睡觉总喜欢把四条腿收藏在大腹下,主人牵它起来时,它要先伸后腿再伸前腿,与躺下时先屈前腿再屈后腿恰恰相反。
服侍好老牯牛,盛一丁接下来进屋服侍母亲。
青砖房共有三间,母亲住在东间房里,儿子住中间房,西头那间,作厨房与仓屋用。自从母亲患病后,盛一丁就把床铺搬到母亲房间里,好听母亲随时叫唤。
这三间青砖房在种责任田的头五年,由盛一丁一个人修建而成。自己做砖又自己做瓦,自己挖窑用稻草烧制。晴天做泥工,雨天做木工。除了母亲,他没有请一个人来帮忙,花了整整一年,才在祖传老屋地基上,建成这三间青砖黑瓦小屋。
母亲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天天还念叨着三四十年前的琐事。马上就要抢收稻谷了,怎么办呢?盛一丁想,不如到王家塅去一趟,看洁贞洁白姐妹有没有时间,能请来招扶一下母亲就好了。
回想起种责任田快三十年了。开头几年,母亲为耀湘兄弟与洁贞洁白的婚事,到他们家去的次数多,后来与他们几兄妹就很少往来了。记得前年十月间,在去县城的路上碰见三表兄耀沅正挑担红薯去县城卖。曾问起:
“耀沅表哥,你们兄弟四人,有个把愿意娶老婆的吗?”
耀沅表哥还紧张兮兮地回答说:
“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时时都会被人家搞死,何必还要去连累别人家的女儿呀!我们兄弟都不想娶了。你呢?”
盛一丁对三表哥苦着脸笑了笑。虽然没有表兄那样心存余悸,可媒婆们牵来的那些哑巴醒宝驼背瘸腿,也实在不容乐观。
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盛一丁来到了耀湘表哥的家门口。
这些年来,王耀湘兄妹种责任田,还算种出了一点效果。原来的茅棚拆了,在原来茅棚的位置,建起了三间土砖小平房。平房后,也栽种了一小块毛楠竹风景林,不像以前,就只是一顶孤单的草棚突露在荒坡上。
土砖小平房靠西,附了半间灶房。灶房上的炊烟,在毛楠竹尖上袅袅腾腾。平房前有块地坪,面积不大,但拾掇整洁;地坪靠西,整齐堆架着一摞橘木块柴。块柴上,严实地盖着稻草,以防日晒雨淋。
盛一丁来到地坪边,看见二表哥耀资正蹲在柴堆旁低头签牙。与其说签牙,不如说拔牙。他手里并没有牙签,而是直接用较长的指甲,在嘴里拨弄那颗早已摇摇欲坠,却又迟迟不想离岗退线的痛牙。他弄牙的动作从容而犹豫,像在他的责任地里扶起一棵快倒地的旱烟,一边扶一边思考,干脆拔起来算了,还是让它在地里自己老死?那颗遗世**的老牙,看来很使他不舒服。要不他不会用两只大手,紧紧围绕碍事的嘴唇,与那颗深藏不露又老而不死的病磨牙周旋到底。
二表哥似乎既悠闲又痛苦。那颗病牙安抚好后,接着不急不慢咳嗽,不温不火吐痰。他消瘦的身材与网状的花发,加上咳嗽的声息,足以表明他的健康与年龄状况都不容乐观。盛一丁清楚记得,二表哥只比洁贞表姐大九岁。洁贞表姐今年应该才满六十四岁,她正在灶房屋檐下洗衣。
洁贞表姐坐在小矮凳上躬腰洗衣,上半身几乎穹盖在大木盆上。她头不大,但低得快靠木盆的边。脸庞也小,鼻以上全被几绺白刘海掩蔽。
盛一丁再向里看,端坐在厨房门旁仔细研究报纸的那个人,就是大表兄王耀湘。他头发全白胡须半白;身体单瘦,穿套青色的长衣裤。他看报纸全神贯注,不戴眼镜。只是把报纸捧得离眼睛很远,好像是在推介给别人看。
盛一丁走上地坪,先同正咳嗽得厉害的二表哥打招呼:
“二表哥,你还好吗?”
二表哥转过身来,向多年不见的表弟点了点头,又转过去,继续尽职尽责完成咳嗽任务。
接着,盛一丁又叫二表哥旁边的洁贞表姐:
“洁贞表姐,你要洗这么大一盆衣服呀!”
没有听到回应。洁贞表姐甚至头都没有抬起来,只微微偏头侧瞟了他一眼,就忙回过脸去继续洗衣。表姐这一瞟不打紧,表弟差点后退了三步。他从她那双深陷而又呆滞的小黑眼里,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那双小黑眼毫无表情,像是长在她两叶眉毛下的两颗黑痣,向他点明了一下,这是放眼睛的位置。
盛一丁想:在她的眼里,也许除了要清洗的脏物,万物皆空。皆空即无色!既无色,睁眼闭眼、有眼无眼又有何异?只见她银白的头发,在大木盆边上不停地飘晃。不一会她伸了一下腰,准备用木桶盛了衣服,去外面池塘边漂涮。她有伸腰的动作,实际上没有达到伸腰的目的。她的上半身,始终保持成一个干瘪的半边括号形状,只是把腰臀部与腿部的角度放开了一点点。
人的四肢一展开,胖瘦便很分明,尤其现在穿衬衣的季节。不管谁见到盛一丁的洁贞表姐,都不会不惊叫:这世上,还真有只长皮骨不长肉的黄花老姑娘呢!
其实,盛一丁以前也知道,洁贞表姐特别像她母亲。一生很少出门,又酷爱整洁。没想到直到现在,她还是保持着不出门的习惯。每天洒扫光洁、洗涤干净,依然成为她的全部生活与永恒追求。盛一丁看到清爽的地坪禾场,看到她身上白底起黑色小竹叶花纹的干净衬衫,心想:表姐几十年如一日,都是这么洒扫洗抹,多苦多乏味呀!
来到灶房门边,盛一丁怕大表哥耳背大声叫道:
“耀湘表哥,你看的么子报纸呀?”
耀湘表哥只“嗯”了一声,一不斟茶,二不递烟,三不请坐。表弟只是一张大一点的报纸,并且是他不喜欢的大报纸。他的眼光,只在盛一丁这张大报纸上瞟了一下,很快又移到手中仅剩半版的破报纸上。
王耀湘读报,成了打发时间的习惯。能从报纸上获得多少知识与信息,并无奢求。报纸的主要来源,不是买,也不是借,而是留心拾捡。不然的话,现在墙角竹凉铺上,怎么会整齐堆码那么多边角报纸呢?
盛一丁不想打扰大表哥看报,便跨进灶房。只见小表姐王洁白,正在灶后轻轻翻炒剩饭。
“小表姐,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呀?”
他怕小表姐炒饭没有注意,声音比较大。
“哦,是一丁呀!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洁白表姐回答时,脸上微露出惊讶。
洁白表姐只比洁贞表姐小两岁,但看上去,要年轻七八岁。六十二岁老姑娘脸面皱纹不很深刻;步履安闲而又稳重;两鬓的白发,都用黑细铁夹扎进到后脑斑白头发里面。他想几十年来日日重复着的这种单调、枯燥的清教徒生活,其实还并没有完全泯灭掉洁白表姐的内心世界;在千千万万个春光明媚或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她独倚窗下,双泪镜前,凝视着两鬓一分分一秒秒变白。
“小表姐,看样子你是专负责做饭,大表姐专负责洗衣啰!”
盛一丁无话找话,想缓和一下尴尬气氛。
“我还要管家里柴米油盐与现金收支呢。”
她说着,又躬腰往灶膛里塞了一把稻草。
灶后靠东墙摆了一张小方木桌。小方木桌上放着三小碗家常腌菜:干豆角、干苦瓜与干茄皮。
“你们几个人就吃这一点菜?”
盛一丁问。
洁白表姐站起身回答:
“我们每天只吃早晚两餐,早餐一般都是在先一天做晚餐时,就一同做好了。早晨吃剩菜剩饭,省时省力又省柴。”
小桌北面的长凳上,坐着三表哥耀沅。他穿了件白背心,黑长裤却卷起齐膝,打着赤脚;粒把米长的花白头发下,有个比较低的额头。额头下五官虽各得其所,但如铜打铁铸,毫无表情。三表哥习惯睁眼养神,一睁四五个小时,连眼皮都纹丝不动。不目睹真不敢相信,六十**岁的人,还有如此内功定力。
小桌边与三表哥对坐着的,是四表哥耀澧。他不仅光着比较小的头,还光着比较瘦的上身,只穿短裤。他的身材体格与五官相貌,简直全等于他的父亲,用得上现代词——克隆;只是可能远不如父亲勤劳。他坐在一把较大的破旧竹椅上,坐姿不如他对面三哥规范,右手掐捻着左脚趾甲,左手抓着一张只剩余二分之一版的报纸。他浏览报纸不如大哥专注,但目的同大哥一样打发时光。
“三表哥,四表哥,我来看你们了。你们的身体都还好吧!”
三表哥四表哥都只用点头的方式,与表弟交流了一下,表示他们已经知道他来看他们了。
“你们家的稻谷开始收割了吗?”
盛一丁又问。
兄弟俩又同时摇头。
他们原来还不是这样不爱说话,怎么人一老,就更加追求起寂寞与深沉来了?盛一丁想。
不一会,洁白表姐用筷子在锅边上敲了两下。四兄弟没有谁来问一声客人吃没吃,就都站起身,从一个小碗柜上拿个碗。小碗柜是由四块三尺来长的木板,钉在砖墙上而形成的。再从砖墙上挂着的竹筒里抽一双竹筷。接着到锅边盛上饭,转到桌边,在每个菜碗里夹一筷子,蹲到各自习惯蹲的位置吃饭。
盛一丁只好识相地不看他们吃饭,转身去看他们的三间小土砖房。
砖房三间。每间里,又用土砖砌墙南北隔开,三间大房隔成了六间小房。中间的隔墙被砌死,六间房都分别只留一张门出入。兄弟姐妹六人,各一间卧室。进房开锁,出房落锁,互不串房打扰,全无口舌冲突。房中没有牵电线,也没有煤油灯或松明蜡烛之类的照明器物。
兄弟姐妹各做完一天应做的事,就各自回房。
天一黑就睡,天大亮才起。
日复一日,年又一年。
快中午十二点时,他们兄妹吃完了早饭。大表哥与二表哥各挑了一担板篾箩筐,箩筐里放了一把镰刀,先出了门。三表哥耀沅与四表哥耀澧,抬起了屋檐下立着的滚筒打稻机,跟在后面。四表哥抬前面,前面有滚筒比后面重些,起肩时连续起了三次才伸起腰。兄弟四人一路向村前一丘黄谷田走去。这时,洁贞表姐提着一大木桶衣服,来到地坪边,一件一件挂晒在一根横搁着的枯黄竹篙上。
他们谁也没有来向表弟打招呼,就各去做各的事。
盛一丁见此景况,不便开口请表姐们帮忙看护母亲;也就没告诉他们母亲患病的情况。
出门时,厨房洗碗的洁白表姐走出来,小声告诉表弟说:
“我们现在还能种责任田土,过几年动不得了,就把责任田土交到村上,吃‘五保’。”
返家路上盛一丁想:表兄表姐他们都还幸福着呢!能互相照顾。我眼看就要到他们这个年纪了,那时一个人怎么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