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七十七节
没等太阳稍微收敛一点火气,盛一丁就急着往家赶。头顶的箬叶斗笠都快晒燃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热。路过树阴处,也不停下擦擦汗歇歇脚,一路还在想着表外甥女的故事。小芳表姐虽然被时代逼疯了,但她不愧是我们这一代地富子女中的优秀另类;没想到,小芳表姐的女儿小兰子,又是我们下一代的骄傲呢!尽管是硕果仅存的下一代。
一路想着,不觉来到一座水泥桥上。背后一辆满载猪饲料的大货车,“呼”地一声冲过了桥,卷起一路黑烟和黄尘。烟尘消散后,盛一丁清晰看到桥栏水泥板上,有“天子桥”三个黑色阴文字。上午来的时候,王小康的卡车跑得太快没注意到。
盛一丁霎时记起父亲说过祖父能中上秀才,是因为曾祖父葬了天子桥南坡的文昌地!
一眼望去,小溪两岸的南坡地北坡地上,全是一家外企建的饲料厂厂房,哪还有什么坟地?
他再低头看桥下:溪水依然缓缓流淌,却已不再清澈,又黑又臭。不禁又联想起风水刘老先生为盛、刘两家选定风水宝地的陈年故事。故事也是父亲讲给他听的。
唉!我们盛、刘两家,自从背移麻石界碑结识,历尽几代人上百年的磨难,没想到最终却是盛氏人迹渺渺,而刘家香火绵绵的结局呀!
盛一丁十分不快,忍不住恨骂起来:
“你这刘老妖道,得了我们盛家不少银子,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盛一丁哪里会知道:当年风水刘老先生,站在天子桥那块条石上,面对左刘右盛对峙着的两座坟茔,左手以象征着三次大火与一次“公私合营”的手势,连续跌滑四次后,最终以左上右下搂抱阴阳太极球手势结束,已经做出盛、刘两家的结局暗示呢?
盛一丁的父亲也不知道有这一幕。只有刘实华的爷爷刘青山,看见了这一预示着两姓最后结局的动作表演。但当时也不甚明了,自然也只会留在心里,不会再让刘文明与刘武明两个儿子去胡猜乱想。
盛一丁赶到家时,天将断黑。母亲正坐在台阶上等。一见儿子回来,连忙扯进屋;打来一盆凉水送到他手里。等他洗完脸,一桌饭菜已经摆好。
儿子边吃边汇报,母亲没端碗,边听边擦泪。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催促盛一丁起床:
“起来吧!今天你再去一趟黄泥坝,把兰子接来让我看看!要不你带我去看看她也可以。”
“妈妈咧!那么长时间都过去了,怎么这么急嘛!昨天我就告诉了你,兰子已经答应,到明年清明节时,她带两个儿子来香炉村,为她的母亲及外婆家所有亲人扫墓呢!”
母亲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是太急了点。既然已经知道小芳女儿有了下落,那么以后联系也就方便。
她不再念叨,端着一大瓜瓢谷子认真喂鸡去了。她想那上海、深圳大城市里,难买到真正的乡下土鸡蛋。她要为兰子和孩子到来早做准备。
盛一丁起床洗完脸,端着木脸盆出门将洗脸水倒进热水凼,看见秦守义拄着一根破竹棍,站在地坪里。他面皮黑瘦,头发胡须却又长又白。看上去白的更白,黑的更黑。他穿得很破烂,脏黑瘦脚上趿的两只黑色塑料拖鞋,都只剩下了前半截。后半截脚板,步步踩在地上。
“一丁后生,盛家娭毑的身板还硬朗吗?我家马艳红快不行了。很想在落气前会一会她老人家呢!”
秦守义细弱的声音里,充满哀情。“盛家娭毑”替代了以前的余芝兰。
余芝兰听到声音,端着盛满鸡食谷的瓜瓢走出门。
“是秦支书呀!艳红姐怎么啦?一丁,你快扶我去看看你干妈。”
她又对秦守义说,
“秦支书你进屋坐一会吧!”
“不坐了。我的脚不好使,先走一步。”
秦支书说着转身点起了破竹棍。
“一丁,你先到鸡窝里捡二十个鸡蛋,用小竹篮提了。再打开柜子门,拿上你昨天买回来的那包白糖。我们就动身!”
盛一丁好多年没有来过秦守义家,这才发现老支书的大房子变小了。小得像他家下放食堂时建的那间小茅棚。小棚里又黑又臭。盛一丁扶母亲摸到马艳红的床边。
“干娘!我和妈妈来看你了。”
盛一丁说着把母亲扶近床边。
“艳红姐,你好点了吗?”
母亲轻轻拍拍马艳红盖着的被子问。
“是一丁、芝兰老妹呀!谢谢你们来看我!我不会好的了。”
她气息微弱地回答后接着说,
“老妹,这几十年来,是你替我受的罪呀!我对不起你们家呢!”
“快莫说以前的事了,你好好养病吧,会好起来的!”
母亲坐在她的床边上,靠近她的耳朵说。
两位年过八旬的老姐妹,流着泪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马艳红枯枝一样的手,吃力地从脏臭不堪的破被里慢慢移出来。一只手抓住母亲的手,一只手从破枕头下,抽出一块红绸头巾,递给母亲说:
“这就是那块有人披没人揭的头巾。六十多年了,我一直藏着。本想带进棺材,可是我这些天想清白了:我同守仁有缘无份,还是还给老妹你吧!”
四只老手紧握在一起,两对苍老的泪眼互视了好久。没有言语,只有抽泣!
此时此景,盛一丁立刻回想到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小黑包袱被扔进茅棚;还有那个雷狂合闪的深夜,十一个人都被从樟树上放下来……
盛一丁感恩的泪水喷涌而出。
余芝兰没有收下红头巾,把它又塞进了马艳红的枕头下。
挨近她的耳朵说:
“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我们要怨就都怨命吧!你不要想别的,只管好好养病。过几天,我还会要一丁扶着来看你!”
余芝兰离开床边时,马艳红哭出了声。余芝兰只好又陪坐了一会,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她才平缓下来。余芝兰刚要起身,马艳红再一次从被中颤抖着移出一只手来,示意余芝兰把耳朵靠近她的嘴,细声说:
“老妹,我有一事,几十年来一直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事呀?你说吧!”
“守仁那么多年来,在守义面前总是笑容相待。他真的不怀恨守义吗?”
余芝兰稍微思考了一下,挨近她的耳朵小声说:
“他们是亲兄弟怎么会恨呢?信秀姐在世时,曾对我和守仁讲过,他们俩都是秀才的种。守义本来也是像守仁一样的红嘴唇,他母亲在他小时候,点上了暗紫斑。不过守仁叮嘱我,不能对任何人说。不然的话,不仅会增加守义的痛苦,更会影响守义的前程。”
马艳红枯瘦黧黑的泪脸上,露出一丝丝轻松与满足的笑容。
过一会,她又要余芝兰更靠紧一点,用更小的声音说:
“芝兰老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这块红头巾吗?”
余芝兰想了一会,嘴皮启动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了几句本不想说,但在这个善良的人面前,现在不说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说了的话:
“你一直喜欢守仁!对吗?”
“那你能原谅我吗?”
“我能不原谅你吗?不过你知道守仁他喜欢你吗?”
“不知道!你现在能告诉我吗?”
马艳红注视着余芝兰,眼神里充满着渴望与担心。
“守仁知道:是你两次使他能从牢房里活着回来,是你没有让他的儿子饿死在水蓼洲草棚里,又是你没有让他全家饿死在茅棚里、吊死在樟树上。可是他就是不肯在我的面前,提及你半个字。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马艳红听完,两眶热泪喷涌而出。激动得嘴唇蠕动着说:
“守仁呀!我为你做得值!”
秦守义坐在棚外矮竹椅上。那双枯瘦的黑手,正在用力敲击自己那颗低得快触地的白头。
盛一丁扶着母亲走出小屋时,秦守义还坐在矮竹椅上敲头。他们向他告辞,他才抬起头来,连声说: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呀!”
双手撑着两膝,连续撑了好几下,屁股才离开竹椅。双腿是伸起来了,腰始终都只能躬着。蹒跚移几步到泥墙旁,急忙拿起竖在墙边的破竹棍。双手拄着,送他们到禾场边。
余芝兰回过头来,招手示意他留步。不料侧身、回头、招手几个动作太快了点,儿子没扶稳,摔倒在地。盛一丁慌忙搂抱母亲站起来,可是她腿软乏力,就是站不稳。一丁只好背她回家。
回家后,急忙服侍她老人家睡好。
第二天清早,母亲没有叫儿子来帮忙,就下了床。盛一丁这才放下了心。可是,听她老人家一开口说话,就发现不对劲。她不停地说些过去了几十年的陈芝麻琐事。盛一丁急忙到镇医院,请来一位很有名的心脑疾病专家。专家诊断为“脑萎缩引起的老年痴呆症”。嘱咐他说:
“这老年痴呆症是老年常见病,现还没有特效药。尤其上了八十高龄的人,更不好治疗。只宜好好护理,慢慢调和。当然,每天服点“脑心康”、“维路通”之类的保健药,也可能有点缓解。”
马艳红与余芝兰交谈后,一直保持兴奋状态。也可能是回光返照,到第二天傍晚就辞世了。丧事办得相当寒酸,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亲人来哭灵,连她娘家都没有一个人来。村里的人都正在忙着摘橘子。橘子摘下来,用大塑料袋包好,准备长途贩运的卡车来装载。没有人愿意耽误收摘橘子,去为老支书的老婆送行。更找不到人去马艳红娘家报丧。
送葬队伍一路上只遇到张谷生、张枚生兄弟,和王五跛脚三个闲人。其实张氏兄弟也还算不得闲人,虽然都快八十岁了应该是闲的时候。他们正在路边,与从卡车驾驶室里跳下来的长途贩子结算橘子款。他们兄弟脖子上,各挂着一个胀鼓鼓的黑皮包。黑皮包照得与他们实际年龄很不相符的脸上,更加年轻有为风光无限。
王五坐在卡车后轮旁,捡吃他们兄弟俩摔丢下来的损烂橘子。王五不能再获得集体时代那么多的特别照顾,身上又破又臭的衣服,使人想起彭小芳的疯样。他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望着这支凄凉的送葬队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两只脏兮兮的手,不停地往比手更脏的嘴里塞烂橘子。
张谷生见了抬过来的棺材,正在数钱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棺材里那个曾使他倒了台、使他挨过训、也使他倾过心迷过魂的女人,好像跳到了他的跟前。他现在一点都不记恨她,甚至似乎还有一种想拥抱她的激情与冲动,不想让那幕光着身子签字的闹剧,成为他终生的遗憾。
他弟弟张枚生,眼中没有棺材,只有离棺材后面好远、颤颤巍巍的送葬人秦守义。他看一下秦守义,收回眼光看看手里的钱;看一下手里的钱,又放眼去看看秦守义。终于忍不住说:
“嘿嘿!老天有眼!看笑到最后的,还是我张枚生吧!”
送葬的除了盛一丁,就只有四个抬口薄木板棺材的丧夫。秦守义依然拄着那根破竹棍,走在队伍后面好远的地方。盛一丁穿着白衣,顶着白幡,跑在前面。
丧夫们齐声叫喊:
“孝子叩头啊!”
盛一丁就急忙回转身来,为所有四个丧夫逐个叩头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