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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七十六节

    七月的晴晚,夕阳余晖格外灿烂。盛一丁一脸汗,也一脸笑,用一担大板篾箩,从禾场往西间房的青砖仓里挑谷。盛一丁一气挑了满满十二担才挑完。接着,把仓门板盖好,免得老鼠进去捣乱。
    这全是屋前糯谷丘里打下的。
    “你今年为什么不留几担放在外面?全部挑进仓,以后上面要收各种粮时,难得又去费力撮出来呀!”
    母亲一边准备架桌子吃晚饭,一边对正在抹汗的儿子说。
    “妈,你还不知道呢!国家的征粮购粮、乡与村两级平常收的各种杂税粮,从今年起,都免了呢!”
    母亲听了他的话,惊异地又问:
    “你秀才爷爷在世时说过,‘不管哪个做皇帝,都是百姓缴钱粮。’现在真的出了一个不要百姓缴钱粮的皇帝?”
    “妈呀!现在哪还有皇帝?乡里种田人自解放五六十年来,红薯坨都没吃饱过一餐,一直饿着肚皮养国家;现在改革分田到户产量高了,工业商业也发展了。国家一富裕,就不要我们老百姓交钱交粮了嘛!”
    盛一丁不无欣慰地回答。
    他母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唉!种田纳粮,是千百年来的道理,应该缴纳。只要以后不再把地主富农不当人往死里打死里整就好了!”
    盛一丁听了母亲的话,沉默了好长时间。母亲讲的,何尝不是他想的呢?尽管地富份子摘帽二十多年了,但谁又敢保证,不会再来一次“土改”与“复查”运动呀?
    一天太累,晚上盛一丁睡得早。可是母亲睡不着,在油灯下为儿子做一件新棉衣。
    盛一丁一觉醒来,见母亲还没有睡,就说:
    “妈呀你还是睡吧!以后我的衣服,都去县城街上买,好便宜的!不劳你辛苦了。”
    “买货子不暖和又不经穿。我要多为你准备些衣服,百年之后谁来为你做衣呀!”
    母亲小声回答。
    夜深了,静谧的青砖小屋里,只听得到小布针一针针扎进布里,又牵着细线被抽出来的声音。
    盛一丁迷迷糊糊,听到母亲在小声自语:
    “小芳的那个孩子,今年应该满了四十七,吃四十八岁的饭了呢!”
    天刚放亮,盛一丁就起床,来到娘的床边说:
    “妈,我今天就去黄泥坝乡,寻找小芳的女儿。”
    “那好呀!你就趁凉快早点动身。”
    母亲说着,就要起床为儿子做早餐。
    “妈,你不要起来。等下我到外面小店里买两个包子带在身上。这么早你做了饭菜,我也吃不下。”
    说完,拿个斗笠就出了门。
    盛一丁刚来到胭脂湖乡政府前面的马路上,村里跑长途贩运的王小康,驾着黄河牌大卡车过来了,盛一丁招手请他停下,爬上副驾位。搭乘了十几里路便车,赶到黄泥坝水库村时,才上午十点。十点的太阳,也火一样烤人。村东头一家肉铺里,四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在肉案旁方桌上打麻将。一个四十上下的屠夫,打着赤膊,围在旁边看牌。肉案上挂着两大扇猪肉,都用青布围包着,一防苍蝇,二防热风吹干水份丢失斤两。
    “有扰各位了!请问在四十多年前,贵村曾经有个叫彭小芳的人吗?”
    盛一丁躬身进铺,向正在打牌的人打听。
    四个打牌的没有被打扰,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个人在问话。眼睛只看着自己门前的牌,轮摸到手的新一张牌看都不看,只用拇指在牌下面抹一下,就丢到了桌子中间。
    屠夫早就注意着盛一丁,以为要砍肉。
    “我都只刚刚进四十,四十年前的事哪里会晓得呢?”
    他估计盛一丁可能是走亲戚。找到了亲戚,更有可能会要砍块肉进门,接着说,
    “你们这几个老鬼!帮忙人家记一记,四十年前,我们村有没有一个叫彭小芳的人呀!”
    老鬼们看身旁这个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陌生人还在举眼等待,就想着快点把他打发:
    “彭小芳是谁?”
    “我们村就那么千把多人,我都清楚,没有一个叫彭小芳的。”
    “该你去牌了!‘东风’要不要?”
    “听名字,应该是个女人吧?是外村嫁过来的,还是本村生的?”
    这最末一问提得好!盛一丁忙说:
    “彭小芳本是胭脂湖乡那边嫁过来的。她有个女孩,听说跟一个资本家的黑崽子私奔了。”
    “哦!知道了。你问的彭小芳,那就是‘文化大革命’时,‘湘江风雷’造反司令彭春来嘛!”
    “那个彭癫子,不早就被押送回去了吗?还问她做什么呢?”
    洗牌时,“守醒”(负责抛色子)的那个关切地反问盛一丁。
    “我是彭小芳的亲表弟。今天特意来找彭小芳的女儿。不知她的女儿叫什么名子,也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
    盛一丁紧接着问。
    “她叫慕容玉兰;住在村北。两间红砖小屋,屋旁有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沿前面这条简易马路到村东,再向左转走半里就到。”
    “守醒”的老头说得很仔细。
    “相烦各位了!”
    盛一丁说着,拿起斗笠就走。
    半个小时后,他来到了红砖小平房前。房子不大,仅有两间,但每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房子的女主人站在台阶上,惊讶地问:
    “素不相认,请问找谁?”
    “请问你是慕容玉兰吗?我叫盛一丁,是彭小芳的表弟;胭脂湖乡那边来的。”
    盛一丁笑着回答,迈上台阶。
    女主人一听,忙说:
    “这么远来的贵客,快请进房喝茶吧!”
    盛一丁跨进房,细看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材不高,不胖不瘦体格均匀;穿着一条牛仔短裤,上配一件绿底色起白花的短袖衬衣,看上去亮眼入时。她烫了长发,长发又绾成个大髻。由一个起着黑白花纹的玻璃发夹,稳稳地护夹着。摇头侧身,都挺精神!她的眼睛不大,左眼明显小于右眼。左眼皮好像在使劲睁开,也只能睁到一半的程度;眉骨较高,两眼微显一围淡淡的青晕。有阅历的人一看就知道,从这种青晕中放射出的眼光,总是深邃而又执着。她的鼻子不大不小,鼻梁端直,鼻翼翕动。让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还想看几眼。
    她的耳朵与嘴巴之间,一边夹着一个又深又圆生动活泼的酒窝。盛一丁眼睛一旦落在这酒窝上,立时记起小芳姐的脸上,也正是这个模样的酒窝。又记起父亲曾经当着信秀姑姑,赞美过小芳姐的酒窝:
    “一颦一笑柔情千种;
    不言不语仪态万方!”
    一般的耳与嘴,靠近这样养眼的酒窝,便自认黯然失色。
    这时太阳还没当顶。小屋地坪东边角上,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开满了童子面白花。伞盖般的树冠,把灼热阳光抵挡在小屋之外。玉兰树下,有一方矮矮的坟墓。墓茔周围,长着一圈开着小白花的兰草。
    主人斟上茶来,陪客人坐在小厅里。盛一丁喝着凉茶,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她的眼泪,一股股涌出了眼眶。随即用手帕擦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慕容玉兰,我不知道该不该来攀你这个亲。你还记得一点你妈妈的印象吗?”
    盛一丁先发问。
    “我不怎么记得妈妈的样子了。我外婆家还有些什么亲人呀?”
    她擦着泪说。
    “刚才一见到你,就好像见到了我小芳表姐。你外婆家姓彭的亲人,一个都不在了。只剩你妈妈的几个表兄妹;再就是你妈妈的亲舅妈,即是我的母亲。就是她老人家不断念着你,要我来寻找你呢!”
    盛一丁说话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慕容玉兰脸上的酒窝。
    “多谢舅外婆牵挂!我一定要去看望她老人家的。”
    玉兰低头回答。
    “我们那边的人,谣传你跟一个资本家的儿子什么什么的。我们真不放心。你还过得好吗?”
    盛一丁毫不隐讳地问。
    她一听问起这话,泪眼立即转向屋外那棵白玉兰树,和树下那方坟墓。沉默一阵后,回过头来喝了一口茶,向盛一丁说起了她的故事。
    故事比较长。
    她开头说得比较快,可是接下来声音越来越低沉缓慢,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
    我十八岁那年,不顾父亲的坚决反对,挺着快七个月身孕的大肚子出嫁。没有彩礼,没有嫁妆,没有花轿,没有伴娘;只有刘实华小心地扶着我,走进了本勤伯家那间又低又小、壁缝筛筛的房里。
    三个月后,我的大儿子出生了,起名刘长富。
    长富两岁时,我家五个人分种了五亩责任田。
    种责任田刚一年,我就贷款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
    拖拉机实华只驾了半年,又换上了一台解放牌大货车。
    实华身强力壮,又舍得吃苦没日没夜地跑车。还不到两年,我们就掀掉了那两间茅草房,盖上了全村第一座红砖瓦房。
    这年冬天,我生下了小儿子。起名叫刘长贵。
    只四五年时间,我们家大变了样。邻里乡亲都夸:
    “玉兰真能干;资本家的崽子到底是资本家的种!这么会创业。”
    富是富起来了,可就是做得辛苦。我白天守在田土里,晚上还缲袜子边赚手工;实华一跑长途,就是几个星期不回家。有时抽点空中午匆匆忙忙赶回家,抱着我亲,不让我下田做事。晚上,我要完成十双袜子缲边的任务,实华紧挨在我的身边,忍不住摸我的头发,摸我的耳朵,摸我脸上的两个酒窝。
    我总是推他说:“你先去睡吧!我缲完袜子就来。”
    实华笑着回答:“就是不走!等你一起睡,一个人我睡不着!”
    这年二月间的一个深夜,实华跑长途回来,脚都没洗就倒在床上。
    我怕他感冒了,急忙丢下手里的袜子,来床边摸他的额头。
    “这几天我的胸部有点闷,做事总觉得没劲。”
    实华说话时,喉咙有点嘶哑。
    我摸他额头不热,不像平常的感冒症状。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实华去县城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怀疑肺癌。我好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立马带他去省医院检查;省医院确诊肺癌!我的胆都吓破了。但是,强打起精神,一边安慰实华,一边急着回家凑钱。
    我陪他在省肿瘤医院治疗。不到半年,便花去了四万元卖车款,一万元积蓄。还借了朋友一万元。没有钱了,病还没好,只得带他回家吃土单方。
    可是,土单方没有挽留住实华。
    弥留之际,实华紧紧抓住我的手,两眼角不停流清泪。两瞳直直盯着我脸上淌满了泪水的酒窝,好像一眨眼,就会永远失去到手的两件珍宝。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是把我当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他感激我,是我给他带来了人生的尊严与幸福;他又有重任托付于我,他多么希望我是他生命的延续啊!
    ——他还有两位老人要赡养。一位是他的继父,一位是他的三娘。他的亲爹是县城里的资本家,早在“公私合营”时期,就服老鼠药自尽了。他的亲娘,带着弟弟刘实良下嫁到湘南,‘文革’中,在湘南发生的群众性杀害“四类”份子及其子女事件中,都被杀掉了。他还有长富与长贵,两个孩子要抚养啊!实华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保持着一种留恋,一种托付。直到我用颤抖不止的手,轻轻为他合上。
    在床前,我哭得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我终于苏醒过来。两位老人,两个孩子,都正紧挨着我哭泣。我是一家之主呀,不能倒下!我想。我慢慢爬起来,出门找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乡信用社的经理。
    “老同学,能帮忙吗?我以房子作抵押,贷三万元为我丈夫办丧事。”
    我对同学说话时,揩干了眼泪。我不想获得他的同情。
    我不能草草掩埋实华,他一生吃的苦太多了。请来九个道士,为他超度了三天三夜。我记得实华在生时经常对我讲的那句话:
    “我一生最对不起你的事,就是没有把我们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跪在黑漆棺材前,我哭泣着对实华说:
    “实华,我要让你走得风风光光;我们俩今生今世,不再留遗憾!”
    刘实华走后,他生前的许多朋友,还有我的同学朋友,都纷纷援助我,精神上的物质上的都有。我最受益的,是他们帮我赊货,在村里开了家代销店;还帮我盖了间养猪棚。我盘盘算算,先用代销店赚的钱,捉几只小猪来喂。
    我一直都认为,我生来就是一条做工受累的命。我没日没夜地做,总是想以辛苦来冲淡悲痛,但总是达不到目的。一到做重力活的时候,就想起实华,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的手在做活,没有时间去抹它,任它流到两个酒窝里。我的左眼就是这样哭得成了青光,眼肌无力,眼皮只能睁成半开。
    我一出门,总听到村里男人们说:
    “兰子的两个酒窝,还是很漂亮呢!”
    村里那些没有酒窝的女人却说:
    “漂亮的女人命苦!”
    三年后,两位老人相接去世。我都依照乡俗,做一天两晚道场,花费两万多元。乡邻们劝我:
    “兰子,老人在生你已经尽了孝心,丧事从简没人会说你。你的两个孩子还没长大,任务还重着呢!”
    我抬起头来,擦着泪说:
    “谢谢各位高邻关心!实华在生那样疼我爱我,我百年之后,要给实华一个满意交待。”
    为奶奶守满七七四十九天大孝。我领着长富、长贵,来到屋旁玉兰树下。我们哭倒在实华坟前,久久爬不起来。
    这棵白玉兰树,是我们结婚那年栽的。我把实华葬在这棵树下,好让他,天天看着我和他共同创建起来的这个家;也好让我和孩子,天天早晨一开门,就能看见他。
    我们还是在一家。
    我们向他告别,要离开这里进县城去。我祈求他的在天之灵,继续帮助我,把两个孩子培养成才。我和实华小时候都喜欢读书,可是都因为家庭成份高,没能读上多少书。大儿子长富刚落地时,我们俩就发誓:
    “无论怎样苦,将来一定要送孩子多读点书。”
    我来到县城里,拼死拼活奔忙了八年。在这八年里,我拾过荒、送过报、卖过唱、擦过鞋、卖过小菜、站过柜台、当过保姆,甚至还看护过病人;又先后开过饮食店、杂货店、缝纫店、服装店与干洗店等。总之,我一个女人吃尽了滩头,买足了教训。
    值得欣慰的是,我终于把两个孩子培养成才了。大儿子刘长富,考进了华中理工大学。现在深圳从事科研工作。小儿子刘长贵,考进了中国石油大学。现在上海一家较大规模的石化公司,当经理。
    只是我落得一身毛病。去年长富带我到深圳大医院检查,发现我全身没有多少器官的功能是正常的:有胃溃疡、胆结石、高血糖、低血压、心律不齐、静脉曲张、左眼失明、右耳全聋、颈椎盘突出、血小板减少以及支气管扩张等病症。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乡下。每天只种点小菜,不卖自己吃。责任田转包给了别人。两个儿子按时寄钱来,每晚轮着给我打电话。我一有空闲,总是回忆起往事。我的几个好友劝我信耶稣,让心静下来,把苦难忘记。我以最虔诚的心,去崇拜了一年多耶稣。可是,我始终还是忘不了丈夫实华。
    ……
    不知不觉,太阳升到了玉兰树顶上。慕容玉兰慢慢站起身来,擦着眼泪叫声:
    “舅舅!”
    盛一丁好不欣喜激动。也急忙站了起来,笑着对她说:
    “如果依照你自己,是应该叫我舅舅;若依照你的男人刘实华,你应该叫我表兄才对。因为,你是我四姑父刘武明的亲侄儿媳妇。”
    “我听实华的三娘说起过,实华是有个叔叔叫刘武明。解放前,在胭脂湖边开榨油坊。但不是很清楚,还是叫你舅舅吧!”
    说完,她恭敬地又叫了一声:
    “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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