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七十五节
盛一丁插完糯谷丘最后一蔸秧苗,爬上田塍。腰躬了一整天,一时伸直不起,就势坐在田塍上,任凭傍晚的微风吹拂两鬓秋霜。盛一丁点燃一支“芙蓉”牌纸烟,接连吸完两支后,腰才慢慢伸直起来,挑起空秧夹,向小青砖平房走去。
青砖房周围长满了蜜橘树,蜜橘树四季常青;房顶袅袅升起一炷青烟,如香炉岛上插着一炷高香,半边天晚霞便被劈分为二;砖房里,飘散出菜油煎干鱼的诱人香气。 盛一丁吃完晚饭就去洗脚。洗完脚就去床头柜拿书。拿上书就去点灯。母亲收拾碗筷后,就拿件破旧衬衫坐到灯下。刚坐下就叹息着说:
“唉!一丁,娘不能为你补一世的衣呀!”
盛一丁把线装本《红楼梦》伸到煤油灯下,眼睛却在离灯盏较远的地方看书。听了母亲的话,只是应付式地慢慢回答:
“姻缘前世定,不须苦求媒哟!”
母亲摇头叹息。停了一会又说:
“上个月王家塅李嫂给你介绍的那个哑巴和那个醒宝(智障),长得都还可以,要不你就选一个吧!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呀!”
“那个哑巴和那个醒宝,脸样子长得都还过得去。可是找老婆是要过一生的呀,又不是只让我看几眼,像做客只过天把两天就让她走。一生话都不能讲一句,怎么过嘛?那个醒宝比哑巴还不如呢!要是再生出一个二醒宝来,我这一生何得清白呀!”
儿子回答的也有道理,不能只为了传宗继代而不顾儿子自己的感受,母亲想。也就不再说话,继续补衣。
责任田都种二十多年了,盛一丁还是光棍一条。其实,只能怪盛一丁太心高气傲,跛脚驼背哑巴弱智等残疾都被他一一拒绝,根本不是缘不缘的问题。早在刚种责任田的时候,马艳红就为盛一丁说过几回亲事。
马艳红娘家堂弟,有三个女儿。那天马艳红早起,只花了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堂弟家。可是不巧,堂弟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已订了婚,只剩下最小的哑女,还只有十五岁。她的堂弟在家里,小事情从来都不当家做主,像女儿找婆家的事,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他也懒得去管。弟媳听她介绍盛一丁的基本情况后,就一口拒绝说:
“我家大妹、二妹即使没有订婚,也不会嫁给一个地主份子家做儿媳妇,何况还是个三四十岁了的大男人。虽然现在地主富农都摘了帽,但是哪个搞得清,以后会不会再给他们戴上?听人说,**当年讲过‘文化大革命过七八年要再搞一次’的话呢!”
“那就讲哑三妹行不行呢?”
马艳红见哑妹长得也不错,就试探弟媳的口气。
“哑妹也有几家来求亲的,我看她还小,都没有答应。过几年让她两个姐出嫁了再说吧!”
马艳红见弟媳连哑女都不想嫁给地主富农家,心里不由得酸痛起来。悻悻退出门后,又回过头来,对正在起身送她的弟媳说:
“其实我说的那个人,只是年纪大了一点,性格长相都很不错的呢!”
“既然姐姐这样看好,那么我就带哑妹去他家看一看吧!”
弟媳说。
“那好呀!过几天,我就请媒人李嫂来接你们。我一生都没有说过媒,不会说话。”
其实马艳红考虑的,并不是自己不会说话,而是怕会伤了盛一丁的自尊心。他知道盛一丁从小心性较高,带一个残疾人去与他相亲,他会作何想法呢?要是大妹二妹来相亲,那她马艳红脸上才有光,也才会说话哟!
马艳红回来后的第三天上午,媒人李嫂带着哑女与哑女的母亲,一起来到了盛一丁的茅棚里。母亲喜得又杀鸡,又杀鸭。吩咐儿子:
“一丁,快去镇上割两斤肉打斤把酒来!”
李嫂也帮她忙,到灶下烧火。菜还没有全熟,母亲先端出一大瓷钵炖鸡,放在桌上。
哑女见了,哪里等得及!只见她用十个指头,在她母亲面前速度极快地比划了几下,又在自己胸前与嘴边,更快速度地比划了几下。接着两手同时出击,一手撕起一只鸡腿,顶着跑到茅棚外大啃大嚼起来。
盛一丁全看在眼里,并没有表现出嫌弃的样子。只是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痛:我难道就只配同这样的人成婚吗?
饭后,哑巴与哑巴的母亲,都没有嫌弃盛一丁的年纪太大,尽管大了一多半。她们母女甚至还想在这茅棚里住上几天,因为味道好极了的鸡鸭鱼肉,一餐还没有吃完。
盛一丁急忙拉李嫂到茅棚外,说了几句悄悄话。李嫂才把她们母女带出茅棚。
没过几天,李嫂在马艳红的请求下,又带来了一个长得还算可以的女孩子。母亲同样以款待哑女的档次款待了她们。这个女子年龄,看上去大概在二十五六到二十七八岁之间,同哑女一样,穿着大红罩衣青色裤。高矮也差不多,只是哑女没有她长得丰满,很可能是年龄没有她丰满的原因。
丰满姑娘一进茅棚,就不停地笑不停地说话。别人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别人没有问她时,她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不过句句前言不达后语。
不一会,她看见盛一丁提了一块肉一瓶酒走进棚来,就急忙跑过去搂抱着他的后腰说:
“嘿嘿!你就是我的男人吧?我们现在就上床去睡觉好啵!”
她说着就动手解开大红罩衣的布纽扣。
盛一丁的脸吓得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酒瓶也掉到地上打得粉碎。
吃了中餐后,盛一丁又一次十分抱歉地请李嫂把醒宝带出茅棚。
李嫂走到地坪外,回过头来说:
“上次那个不能说话的,你说不要;这次这个能说话的,你嫌话说多了又不要!我真想不明白,你这个条件还想寻个天鹅呀!倪家岔村一家地主的五个儿子,都是我这几年为他们陆续找的媳妇:大媳妇是个醒宝,二媳妇是个瞎子,三媳妇是个跛脚,四媳妇是个驼背,满媳妇是个哑巴。他们现在都生了孩子,过得蛮好的。你就为什么不能将就将就呢?”
说完牵着醒宝就走。
母亲觉得很对不起媒人,就提了一只生蛋鸡送下地坪。深抱歉意地对李嫂说:
“相烦李嫂您好多次了,都只怪我那不晓事的儿子。以后还得烦请您为我家一丁留留心呀!”
“他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就继续去打他的老光棍吧!我也没有办法了。”
李嫂生气回答。接过母亲手中用稻草绑缚了双脚与两翅的麻鸡婆,头都没有抬,牵着醒宝女气冲冲走下了地坪。
盛一丁亲没有相好,又挨了李媒人的一顿饱训,气得两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母亲这些年来摘了铁帽子,又分到了棚前糯谷丘,本应该乐享晚年了。可是,还有几件事实在难以容她乐享晚年。她已是七十好几快八十岁的人了,在盛秀才发下来的这个大家庭里,她成了唯一健在的长辈。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长辈,不能不为晚辈的婚事操心。儿子这么大年纪了,盛家的香火全托于他传承下去,可要她去哪里找儿媳妇呀?
其实,在母亲眼里,儿子还不是她最着急的。耀湘兄妹六个,个个都比盛一丁大一截。母亲心目中的权威媒人尹大脚嫂,早已为另一个世界的人做媒去了。她先后曾托邻村好几个年老的媒婆,为耀湘兄弟介绍过十几个瘸腿、驼背与哑巴等等各式各样的残疾人,可是都遭到他们兄弟的拒绝。他们总是说:
“我们自己都养不活, 怎么养得活儿女与老婆呀?”
农村大龄男子难找婆娘早成事实,但姑娘没有嫁不出去的呀!洁贞与洁白,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年龄!可她们姐妹俩,自从那次在桐子坡山里被吊打一夜后,就基本上不与外面人说话了。甚至姐妹之间,整天都没有几句言语交流。母亲又找了好些熟人为她们姐妹多次牵线搭桥,可是不管条件高低,她们两姐妹躺在房里,拖都拖不动,不肯出来见面。
远处近处那些被拒绝的人一会伴,便议论葡萄酸:
“嘿!真是见鬼!出都不出来。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臭富农婆一个!”
“我们不要气,她们这么老了,还不知做不做得那事呢?”
“我们都不要再去理她们了,让她们留着那东西给几个哥哥舀水吃吧!”
时间一久,人们不是忘记了她们姐妹,而是不断传出谣来:
“不要再去打那两个老姑娘的主意了!一个小棚子里,住六个男女单身,男的不肯娶,女的不愿嫁,你们应该想得到,他们夜里会做什么。”
母亲听了,心疼着却又无能为力。
夜深了,母亲把补好了的衬衫递给儿子,准备起身去睡。忽又想起一件事,对儿子说:
“还有一件事,一直搁在我的心里。你表姐小芳在黄泥坝水库那边,还留有个女孩,我很想去找一找。她也是信秀家的后人呀!三年前,我去王家塅托人为洁贞洁白找婆家,听人说,那个柳青长舌妇又传过谣来:‘盛信秀当年同彭三立私奔。有种有根,她女儿小芳也是私奔。小芳在黄泥坝留下的那个女儿,同一个资本家的黑崽子也私奔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
盛一丁把书合上,接着又说,
“妈呀!这么久远的事,就算找到了,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认这个亲呢?你老人家就不要操那份心了,早点去睡吧!”
母亲不再说话,习惯地用左手把老花镜取下;右手拿出帕子,慢慢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