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香炉村里的地富们> 第六章第七十四节

第六章第七十四节

    胭脂湖公社李玉英老书记随着公社改乡,也终于光荣离休。她无儿无女也无老伴,一个人住在乡政府院内的一间平房里。这天中午,传达室张老头给各家送报纸,正往李书记的房门里塞时,却闻到一股作呕的臭气,便叫起来:
    “李书记,你是不是毒死了老鼠没有丢出去呀?死老鼠臭气好难闻哟!”
    他叫了几声又拍了一阵门,李书记没有答应。推窗推不开,便叫来几个小伙子,推撞开李书记的房门一看:李书记仰坐在写字台前的藤椅上。写字台上的台灯还亮着,她脸上的老花镜也还挂着。手里还抓着一张市级日报。报上头版头条:“《全市农民喜种责任田》;”第二版顶上大号黑体字标题:“《胭脂湖乡已全部摘除地主份子、富农份子帽子》”
    两天后,法检结果死于脑溢血。脑溢血是不是都需要诱因,县法医没有解释。一个同老李书记共事多年的离休老干部,送老李书记到殡仪馆时说:
    “依照老李书记难移的禀性,她宁肯死,也不愿意看到这种可悲局面——把她护守了二十多年的集体田土再分到户;把她看得比紧箍咒还重要的地富份子帽子全部摘掉。”
    生产大队都改村了,年富力强的张枚生支书也免了职。村里第一个初中毕业生王四清,接任香炉村党支书。
    王支书上任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依照上级文件精神,为村里仅存的地主份子余芝兰,摘掉“地主份子”帽子,让她成为了种责任田的普通社员,后来又叫村民。再后来实行身份证,又叫公民。
    盛一丁见母亲的帽子批准摘了,晚上偷偷来到小王支书家,小声问道:
    “王支书,我的‘现反’帽子有政策摘吗?”
    王支书笑着说:
    “你的‘语录牌’‘现行反革命份子’帽子,乡政府根本就没有档案可查,无所谓摘不摘。”
    盛一丁听了,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他一回到家,就大声哭骂起来:
    “张枚生,你这狗日的害得我好苦呀!我考的是全公社第二名呢!”
    纯属巧合,余芝兰接到“摘帽通知书”的那一天,正是四年前盛一丁驾的小船,被风暴击沉在胭脂湖底的日子。余芝兰翻出丈夫的一张老旧照片,擦净灰尘,放在桌上。又到灶下特意做了几个小菜,端到桌上;再倒了一杯丈夫生前嗜好的“七五寸”,放在小菜旁。
    然后,叫儿子:
    “一丁,拿张白纸来,写上四位姑妈的名字,摆放在你父亲的遗像旁。”
    盛一丁刚摆放好,不知母亲从茅棚里哪个隐秘的地方,找出来一张折叠得很小很小的酱色毛边纸。小心翼翼递给他说:
    “你打开这张纸。纸上的字,是你爹在信秀姑妈最后死去的几天里,深夜伏在床上,放下蚊帐,偷偷为你四个姑妈写的。你现在先代你父亲,念这些文字祭奠四位姑妈。然后,再祭奠你父亲。”
    盛一丁也急忙找笔寻纸,写了几行字,和那张摊开了的毛边纸,一起摆放在五位过世亲人的灵前。接着,无限虔敬地跪诵起来:
    盛氏四秀诔
    维共和十九年,岁次丁未,五月庚辰日。盛氏信秀,受辱在庠序门前,丧命于愚顽掌下。呜呼!嗟嗟蒸民,惟怙皇穹,如何灵祇,灭我盛氏?盛家女四:忠信廉礼,容貌姣好,仪态端庄;才艺堪佳,勤俭克全。然风摧秀木,雨打长椽。未“知天命”,相续离散。谁谓不痛,子实未熟却繁荣早谢;谁谓不哀,尸陈荒郊而魂飘旷野。异母姐弟,情胜同胞,弟蒙姐恩,九死难报。存亡途殊,幽明路远,茕茕遥思,泣缀诔词。
    曩昔盛宗,祖籍邵东。始袭五代,徙居资滨。惟耕惟读,单传至仁,仁也不肖,全赖姐衬。大姐忠秀,恤弟尤深。庄仪俊德,霜柏雪松;诗赋书画,亦擅女红。自幼母别,携妹成群,栉风沐雨,寒遮暑荫。及笄持家,条理分明,事不漏算,物无遁形。二八于归,弟妹难分。自古常易世道,不变人心;孰料物本有属,倏尔他人。命断一俚语,祸起一佣人:半包麻线,满袱冤情;横遭蹂躏,惨绝人伦。呜呼痛哉!
    礼秀运乖,事事堪哀。年未一轮,生离母怀。自幼味苦,呼姐当母,一日三哭,一饭三哺。与姐同榻,送姐出嫁,悠悠十载,梦惊一霎。貌美花仙,心纯玉兔,落雁沉鱼,自惭形秽。然上苍钟釜失聪,颜盗不明:既配良缘,何残肢身?既赐爱女,何灭满门?叹尔慈怀荦荦,救姐反祸;送姐到头,一错再错!仅凭一腔之纯良,岂涤万世之罪恶?湖边芰荷争荣,菡蕊蜻蜓尚立。幺姐音容,从此遐逝。心存目忆,永无宁日矣!呜呼哀哉!
    三姐廉秀,一生柔弱。不做高声,不出大门。尤工针黹,亦识词情。言行俱谨,物事常愁;顺时逆境,多戚寡休。马驯常骑,人弱恒欺,性也无刚,命焉为强!发誓不嫁下贱之门,终究难推猪狗之食。四子二女,嗷嗷待哺,粒米梗喉,徐徐刍吐。葛塞饥肠,茯充饿肚,胸肿腹胀,上闭下堵。严霜十月,菊冷香残;破厕三更,尸沉魄散。呜呼苦哉!
    信秀性情,炙手可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喜著华服,善妆艳容。棋奕书画,烹饪女红,能俗能雅;纱断人定,郎约黄昏,敢爱敢恨。中年运蹇,举步维艰,吊死问疾,哀泪涟涟。死者长已,存者安宁?儿丧女亡,目死不瞑。然斗争入时,绳墨背世,造反有理,杀人无事。家抄空四壁,列祖不宁;身死负一牌,天理何存?神位速成“变天账”,杏坛长聚喊冤魂。呜呼悲哉!
    春红夏绿,冰摧霜打;兰芷荃蕙,形杳香销。洞庭月夜,渔歌绝耳;陌上蚕桑,罗敷遁迹。姐若有灵,知弟哀恳:泪感花开,心惊蝉鸣,如鱼失浪,似雁离群。物之于我,无色无形,世之于我,即始即终矣!
    然物尚孤生,人固介立,盛氏四秀,何生当世?无知教知,未老训老;林木尽时断候鸟,姑童无处寻柴草;民无生理,途有饿殍。信知生恶,反是死好!姐死犹得卧黄泉,弟生岌岌如弓鸟。谁谓天高,何人不局?谁谓地厚,何人不蹐?弟有生一日,心奠一日。寒食清明,簠簋塚前,衰草悲声,凄神寒骨。长跪不起,哀而歌曰:
    “呜呼我姐!
    连城易碎兮绝艳易凋,
    死而我哀兮生当自荣。
    但祈缓步兮待我后尘,
    躬引木轮兮载尔同行。
    不饰瑶象兮不驾玉龙;
    不綩茞蕙兮不系杜蘅。
    牡丹红杏兮白菊芙蓉,
    鬓鬟斜插兮倚轼临风。
    载道薰薰兮笑语声声,
    车轮款款兮霞彩蒙蒙。
    朝发资滨兮夕至桃源,
    葳蕤桑竹兮缤纷落英。
    黄发垂髫兮夹道相迎,
    陶令拱手兮延至东篱。
    声若洪钟兮道骨仙风,
    把酒拈须兮狂而歌曰:
    ‘卅年河西兮卅年河东,
    治世乱世兮律轮无穷。’
    花飞红袖兮舞霓裳,
    村人合欢兮歌羽商。
    暮云暧暧兮南山远,
    村烟袅袅兮稻酒香。
    魂魄忽惊兮风烟起,
    孤身犹立兮荒坟里,
    万物无心兮天地老,
    姐弟何时兮相见期。
    呜呼哀哉!尚飨!
    盛一丁停了一会,跪洒了一杯酒,继续泣诵:
    “呜呼!先父驾鹤,惟仰遗容。此照乃先父不惑之留影也!去今一十又五年矣。然丰神如昨,儿每瞻瞩,往事历历。悲从中来,不知涕泗之何从也!
    悲哉我父,惛然一生:无缘仕途,不理经济,沽酒买醉,自以为乐。拮据囊空以水充酒,亦浅斟低唱,或举杯高啸,不醉不已。边幅不修,言语无忌,而常炫于人前曰:‘我本牛鬼蛇神,何惧之有?’屡因谐言致祸,即以‘人生花絮’自嘲自解。此貎乐心苦而人莫之知也,不亦悲乎!忆父常以‘难得糊涂’自喻自效,儿今乃彻悟矣。
    痛哉我父:时乖命舛多罹祸难。身处底层、名列另册二十余年,其备受之艰辛难以名状。言必遭灾、动辄得咎、三思犹不可再行之时,儿未为解忧,反以祸添:‘语录’之累、舟楫之托,令儿有生一日,负罪一日,在世一天,悔恨一天!惜如今,拨乱反正,百废俱兴,千江有月,万里无云。子欲养而亲不在也!思维往事,痛何如哉!
    呜呼我父!生不逢时;终生蓄辱,良史难词。然其慈祥面貎、诙谐言语、豁达气度与负重精神,后辈子孙激励怀念之无穷也!
    哀哉尚飨!
    先父四周年忌辰,不孝儿一丁拜奠于灵前!
    盛一丁跪诵完毕,深深叩地三拜。慢慢爬起来,又在灵前洒了一杯酒。
    余芝兰接着深深三叩首,然后坐地继续化烧纸线。纸钱燃起的淡黄色火焰,照映着她满头白发,一脸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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