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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七十九节

    傍晚,如血残阳拖着疲惫的身影,缓缓躺倒在橘树林下。盛一丁同样拖着疲惫身影,从橘树林里晃悠出来。他缓缓走到湖边公坟咀那块大坟地里,放下肩上的锄头,坐到父母坟旁慢慢抽起烟来。母亲与父亲坟合拱才几天,半边是新堆的赭红泥土,另半边是原来的灰土。刚立春,灰土上经冬枯草牵挂着的几绺游丝,在晚风中飘荡。
    靠近湖边的那个缠结着荆棘与枯草的土堆下,躺的是马艳红。马艳红躺到这里后的十天之内,她的周围相接又拱起了四个同样大小的土堆。如同六十年前“清匪反霸”运动时,半个月的时间内,紧挨在彭印子与蒋秋生的坟旁,相接增加了六座新坟。
    盛一丁望着西边天空的余晖,一边抽烟一边想:可能阎王爷在阴间收人,也像人间招工招干,总是分期分批进行。要不是这样张谷生张枚生兄弟绝不会赶上这一趟。
    去年初冬的一个下午,太阳照得摘桔子的人都脱下了夹袄。忙到天快断黑时,上百担无核蜜橘,才被堆到几辆大卡车上。张谷生张枚生兄弟,脖子上各挂着一个黑皮包,包里塞满了橘子换来的新版百元人民币。
    “哥,我们也去县城‘潇洒走一回’行么?”
    张枚生有点不好意思,试探性地问哥哥。
    “怎么不行?年轻人有了钱,都知道去找快活;我们老家伙包里塞满了,也去踩踩青春的尾巴嘛!”
    哥哥张谷生笑着回答。
    “我们还不踩,就会踩不着了呢!”
    弟弟说着,就拉开车门,坐在卡车的副驾上。
    谁都不曾料到:第二天清早,县城里一家发廊外的垃圾堆旁,就躺着了他们兄弟俩。他们肥大的脖子上,已不再挂有黑皮包。身上干净得连一条短裤都没有穿。
    粉粉亮就起来清扫街道的一位环卫大嫂,因为垃圾堆旁的路灯坏了看不清楚,险些跌倒在他们兄弟身上。她躬下腰仔细一看,差点没被吓死。扔了扫帚没命跑回环卫公司,半天还说不出话来。
    天刚放亮还没有等太阳露脸,张氏兄弟就像磁铁吸引铁钉,成百上千的人,各式各样的车,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被吸引拢来。公安、法医、交警、城管、报社以及本县电台电视台,再加上那些每天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等待着人一起堆就马上挤进去凑热闹的闲人,一齐围到他们兄弟的身边,拥挤了整整一个上午。在快吃中饭的时候,一辆前后都挂着同一个车牌号码:“1414144”的伊维柯运尸车,将他们兄弟运到火葬场去了。
    三天后的下午,张氏兄弟的子孙不知到什么地方用瓦罐撮了一些草灰,当做骨灰封盖好提到公坟咀,在离马艳红坟堆不远的地方,堆起了两个小土包。张氏兄弟为什么死得不明不白还不体面,没有人说得清楚,包括公安与检察。他们兄弟的子孙中,也没有一个希望别人把这件事说清楚。
    香炉村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如果需要维护后人的脸面,那就无暇顾及先人的公道。
    秦守义赶趟倒是人们意料中的事。那天马艳红被四个中年半百的丧夫,以最敷衍的态度与最简化的方式埋入地下后,秦守义在那根破竹棍的协助下,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堆刚刚掩盖住他老伴的红土旁。一到,他就躺在老妻的新坟上。一半表示对共同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妻子难舍难分的伤感与依恋;另一半则是恢复处理丧事的疲劳,积蓄返家的体力。
    他就那么躺着,不哭也不说话,只像帕金森患者摇晃着白头,颤抖着黑手。一直摇、抖到太阳把他的身影推挤到旁边与他并躺着时,他才不摇不抖了,依然借着竹棍的力量,把身子从新坟泥土上一节节撑起来。
    太阳刚刚坠入胭脂湖,秦守义也正好移到了家。洞开着的门里一片昏暗。那只唯一的老黑母鸡孤零零偎依在门边不肯进屋,像是在苦苦等待仅存的主人归来。迟归的主人抱它进屋,摸到床边,把它放在床下;把自己连衣服带拖鞋,一起放到了床上。
    秦守义一瘫躺到床上,思念,回忆,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就立即推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他的手脚没有了一丝力气,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就这么一觉不醒。可是,无边无际无孔不入,还无所不能主宰万物的强大黑夜,把他的脑壳当成放映器,以往的一幅幅生活画面,被黑夜从放映器里驱赶出来:
    背《三字经》——玩小船——摸鱼——熏狗獾——掏鸟窝——骑水牛……
    童年的记忆深刻久远。盛家的人无论为亲为邻、为敌为友,只等秦守义眼前没有了光只有黑色,都会前来与他相会。盛守仁已走三十多年了,可是每次在黑暗里见到他,总觉得还是那样兄长般和蔼可亲;不像村里人,见到他秦守义时唯恐躲避不及。
    放映器里马艳红笑着向他走来,她依然聪慧、漂亮又善良。她的美德与极不相称的寒酸丧事使他悲痛、愧疚。到最后还是盛守仁的儿子为他秦守义的老婆送葬;他估计,盛一丁还会继续为马艳红的丈夫料理后事。这时,他的思想与情感,终于找到了早该找到的归宿。犹如一个良家子弟经不起名利的诱惑,在外面瞎胡闹一番后,满身血迹两手空空寻回家来。
    放映器里有关盛家的历史影像,反差性地引出来了现实画面。本村种责任田后才出生的王小康,现在已成了财大气粗的长途贩子。刚才,他驾驶着一辆堆满了张谷生、张枚生兄弟俩橘子的黄河牌大卡车,在他后面紧按喇叭。可是,他一点都没听见,还是以像怕踩死蚂蚁的速度移动着。王小康按喇叭按得火起,跳下车把他拖到路旁。
    “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回家做么子?何不死在你老婆的棺材旁,让刚才的丧夫就便把土坑挖深点一起埋了,免得还要累别人再来埋你一次!”
    王小康爬上驾驶室踩上了汽车油门,还在余恨未消地骂着:
    “你就是做多了好事,要不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说起王小康,我们不妨回忆一下他的爷爷。他的爷爷王亦农,解放前,家里有两三亩好田,都是他勤俭节约一分一厘买进来的。“土改”时,秦守义秉公为王亦农定了个下中农阶级成份。分给他地主浮财与田土,他都不肯要,对农会的干部总是说:
    “只要不把我自家的田土分出去,下中农不下中农都无所谓。”
    可是,在农业合作化时,政府要把各家各户的田土统一收归‘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王亦农心痛得要命,高低不同意入社。秦守义赶着牛去耕他家的那几丘田时,他居然躺在水田里,大声说:
    “要耕我的田,就让牛和犁,先从我的身上耕过去!”
    秦守义叫住牛,插稳犁,上前去劝他。可是还没有等他开口,王亦农就骂了起来:
    “秦守义,你会捞不到好死的!就是你,把那个砍脑壳的陈干部引到村里来。要不,我的几亩好田怎么会要拿去充公呢?”
    多少年后村里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时,王小康的父亲强烈要求承包了小康爷爷解放前购置的那几亩田。当年就把从自家祖业田里打下的谷子端了一碗到爷爷坟前,告慰爷爷于九泉之下。
    渐渐夜已深沉,桐子坡下一片宁静,只有湖水还在轻轻拍打着湖岸。桐子坡生产队的队屋早已荡然无存;秦守义的小茅棚也即将成为历史,正在黑夜中瑟瑟发抖,
    秦守义静躺在破床上。没有马艳红躺在身边,他承受得住凄凉与寂寞;可是,他无法承受王小康谩骂他时,脸上的鄙夷与唾弃。他想:一个曾为香炉村的贫下中农,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基层组织领导人,完全有资格备受这个村里的人尊敬!可是王小康的脸告诉了他,善花根本没有结出善果。
    他强迫自己紧闭双眼,可是那些善花,一朵朵在眼前飘落:
    ——打倒老财分田地
    ——分而又合搞集体
    ——树木砍尽钢铁成
    ——亩产万斤放“卫星”
    ——大吃食堂砸锅灶
    ——拆屋掘坟积肥料
    ——“造反有理”红遍天
    ——割了“尾巴”造梯田
    ……
    直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秦守义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没有为自己做早饭,却为床下的老黑母鸡做了一份精致的早餐——甲胺膦农药拌白米。他担心农药掺了假或者过期失效,才出此下策让老黑母鸡先为他殉葬。
    王五是在吃了秦守义的丧葬饭后,得到老支书一了百了的启示,并借鉴老支书的走路方式走的路。王五走得比秦守义从容。动身之前,他并没有像秦老支书那样——让来自黑夜的力量折磨自己本已痛苦不堪的灵魂;又让灵魂的力量,引发悔恨与忧伤的记忆。
    王五一生,从没有过悔恨与忧伤。因为一个残疾人,不可能做出值得悔恨的事;本应该忧伤的那只跛脚,倒成了他快乐的源泉。他就靠这只未成正品的脚,使前半生吃的、穿的、盖的,都归政府救济;使后半生吃的、穿的、盖的,都由乡邻施舍。香炉村邻近几个村子里的人,没有谁不认识王五,因为哪里有鞭炮声哪里就有王五。他一天到晚躺在破茅棚里竖起耳朵,只要听到鞭炮响,就急忙提个大瓦罐,朝响声一起一伏崴过去。不管是红喜事还是白喜事,或者不红不白生儿育女、祝寿建屋等等喜事,对他来说,都是发生在自己家里,且无须动手只要动口的大喜事。喜事操办多少天,他就坐着吃多少天,但愿办得越长越好。喜事结束了,东家还要把他提过去的大瓦罐盛满,让他提回去继续享受几天。
    人家施舍他衣服,严重滞后于他穿脏穿破衣服。因此,他也很少穿过不脏不破的衣服。办红喜事家的客人见他一上桌,立即四散奔逃。双手紧捂着鼻子,唯恐躲避不及呕吐出来。主人家好事好乐,犯不着同一个不值得较劲的人较劲,干脆就让他一个人去吃一满桌酒菜。
    依照王五吃惯嗟来之食的个性,谁都无法推测出他追随秦老支书的动机。只有盛一丁的说法,才稍微符合情理。那天傍晚,盛一丁在公坟咀为王五挖掘墓坑时,听另三个丧夫坐在地上扯谈:
    “王五比秦老支书小那么多,为什么要学他喝甲胺膦农药呢?”
    “秦老支书是受了王小康的气。王五没有人气他呀!”
    “谁看见过王五的自尊?他几时被人气过?”
    盛一丁挖了一气,把钯头递给另一个丧夫挖,坐下地来接着他们的话说:
    “我想:王五急于跟随秦老支书走,很可能是秦老支书急于带他到那边去赶赴一次什么运动,好充分施展他们两人的政治才干。”
    “瞎猜!依据是什么呢?”
    身旁一个丧夫反问盛一丁。
    “他们两个人的半腐尸体,都是我从床上拖下地的。看到他们两个人都以惊人相似的眼神瞪着我,就像四十年前在大队部土台上,瞪着我和我爹我娘、还有二姑父三姑父那辈阶级敌人一样。”
    盛一丁一描述,另三个丧夫齐声惊叹道:
    “你这个老家伙猜的,只怕是真的呢!”
    晚霞余晖,敬业地为湖面抹上橘红;但渐渐又被沉沉的暮霭笼罩,橘红变成淡白,淡白又变成灰白。
    又一个黄昏降临了。
    盛一丁感觉到坐在这黄昏里的坟地上,格外凄凉、惶恐。
    大大小小上百个长满了乱草的土馒头前,有的树立了一块小水泥碑,有的插了一根小竹竿。盛一丁想:到明年清明节时,要在父母的合拱坟前树一块大墓碑,在墓碑的背面刻上墓志。墓志上记点什么呢?他不由得又记起母亲在最后时光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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