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七十二节
下午广播会一结束,大队部土台下一片哭声。
秦守义本来一直还在为盛守仁暗自流泪,惊闻主席噩耗,一下头都蒙了。他急着往家跑,到家一看到堂屋神龛上的主席像,就控制不住放声恸哭起来。比起哭父亲母亲,伤怀更加深沉悠远。因为他认为,主席辞世,不仅关系到他秦守义一家的生死存亡,还关系到国家何去何从的前途与命运。
他把**的光辉形象从神龛上取下来,围上青布,扎上白花。无比哀恸又捧上神龛,双膝着地三跪又连续三拜。他跪拜得比以前早请示晚汇报更加虔诚。马艳红站在他身旁,虽然表情悲痛两眼挂泪,但没跪也没拜。只有丈夫知道,妻子哭的不是主席。
马艳红在人们都起早摸黑忙于开梯田的那几个月里,住进了县城医院。医生最终还是从她肚子里,取出了一个二十八斤三两重的肉瘤。缝上的刀口痕迹一尺多长,像一条特大的蜈蚣爬行在她的肚皮上。县医院手术室设备不是很先进,外科医生的医疗技术也算不得一流,但是,住院治疗还不到半年,她满肚子的炎症就被治愈。
在医院的日子里,秦守义一直陪护在她的旁边,完全尽到了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她娘家没有来一个人看望;生产队里,也没有一个人去医院看望老支书的老婆。只有余芝兰一天上午,提了三十个鸡蛋和一只新开笼的黑仔鸡婆(刚开始生蛋的鸡最有营养),匆匆来医院看她。她躺卧在病床上,拉着这个地主婆的手,只知道流眼泪,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多想守仁也能一道来看她呀!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了余芝兰,也就代表了守仁的心意。她感到这一天最欣慰最幸福。
昨天中午,马艳红正在灶下烧饭,秦守义挑猪粪回来,放下粪桶脚都没有洗,就进来告诉她说:
“听说盛守仁、彭三立与王有田他们三郎舅,今天上午送电影机到倪家岔去,都被淹死在胭脂湖里了呢!”
他的语气里,既有惊讶,也不无悲哀。
马艳红呆坐在灶下柴禾围子上,瞪着丈夫半天才说:
“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听说公社都准备明天驾机帆船去打捞电影机子呢!”
秦守义接着回答。
整个下午,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件事。坐在屋前禾场边,面对无情的湖水不停擦泪。守仁啊!我多么想同你单独呆一会,说说心里话呀!这么多年来,你都不给一次机会。那次探监,又是那么短暂……
还有来世吗?
她小声哭了一夜。
今天一大早,她以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对守义说:
“你去大队部代销店,买几块钱的香烛回来。”
“嗯!”
秦守义答应着。他知道妻子要香烛的用途。
秦守义昨晚也是通宵都没有睡着。上半夜,一直在回忆与盛守仁孩提时的故事:一起摘莲踩藕,一起玩水摸鱼,一起骑牛,一起读书,一起到湖边去,掩埋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死的乡亲尸体,又一起去发粮赈灾。下半夜,他的眼前,接连不断地出现使他深深内疚的影像:这几十年来,上面历次下拨的救济粮,他从来都没有分发下一粒给他盛守仁;盛守仁被迫卖血做小生意,回来后又是他开他的斗争会批他投机倒把;他两次入狱,他都没有去为他帮点什么忙。特别是第二次入狱,还把他的儿子盛一丁派到水蓼洲去守蓼草。可是盛守仁每次见到他,总是那样友好,像哥哥不计较弟弟的错误,永无限度地宽容他。
想着想着,似乎又有种亲情的感应使他心疼起来,这种与盛守仁兄弟般的亲情感受,在解放前似乎有过。后来,母亲教他为官之道,好像就无形消失了。
天粉粉亮的时候,盛守仁同平常一样,对他微笑着,站在他的床前。秦守义激动地坐起来,抓住盛守仁的手,手很凉。
于是小声对他说:
“守仁兄弟呀!原谅我吧!”
盛守仁对他温厚地笑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秦守义猛醒过来,房间里还较黑。他听到脚头马艳红的哭泣声,也止不住涌出了不仅仅是忏悔的热泪。
这天大清早,公社广播又奏响了哀乐。几天来,盛一丁都在哀乐声中醒来。一醒来,就想起张枚生那天晚上的训斥。知道国丧时期,“四类”份子稍有不慎,就会丢了狗命。他这两天出工,只低头做事,不敢说一句话。
哀乐播放一阵后,突然停下,插播一个通知:
“各大队支书注意:今天早饭后,组织各生产队全部社员,包括‘四类份子’的子女,分批轮着进公社大礼堂,吊唁我们伟大领袖**!”
盛一丁听了,知道自己有顶“现反”帽子,不够社员资格。不能前去吊唁也好,还多睡一会吧!他又扯起破被,盖在身上。
胭脂湖公社的礼堂,被布置作了灵堂。青布围住所有窗户,里面黑得庄严肃穆。吊唁的人排成一路纵队,还未进入灵堂,就有人开始小声哭泣;一走进门,就放声大哭起来。里面各种哭声都有: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暗自抽泣;数分钟默哀时,只有忍不住的抽泣声;进、出灵堂时,都以号啕为主。灵堂大门口,十个全副武装人员,肃立两旁。
王耀湘兄妹六人,破天荒排在香炉大队社员行列,一起进入了漆黑的灵堂。洁贞洁白很少参加过这样大规模的集体活动,吓得扯着大哥耀湘的衣服,哆嗦着紧紧跟在背后。黑暗中,周围一片哭声,可是他们兄妹一个都哭不出来,也没想到要故意做作去哭。别人都发自内心的悲痛他们也不怀疑,他们今天来,就同平常出集体工一样,一切听从安排。可是也没有人安排他们哭。
三天前的那个下午,耀湘与耀资兄弟刚把水泥棺材放下,耀沅与耀澧就把他们的老父亲抬了进去。四兄弟除了擦汗,没有一个擦泪,更没有一个开口哭出一声来。被擦净了汗的脸上,依然只有木然。四兄弟唯一想到的是,很快就会被张枚生叫上大队部的土台,跪在这三个躺进棺材了的人原来跪的位置。洁贞洁白为父亲盖上了那块写上了父亲名字的白马褂,呆呆地看着白马褂,和躺在棺材里更显得瘦削不堪的黑脸。尽管父亲的左眼还是半闭着,十分放心不下地看着还要无休无止为四个哥哥洗衣煮饭的姊妹俩。她们依然没有掉下一颗眼泪,直到四个哥哥最后把棺盖盖上。
每个大队十分钟的吊唁时间,太短了。很多人痛哭得还不够,趁着退场,要把心中未尽的悲痛,全部大声地哭喊出来留在灵堂里。好像要是出了灵堂,主席就会听不到。人们走出灵堂速度很缓慢,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却还不停地朝灵堂回望。痛哭着,做出与主席生离死别依依难舍的样子。
垂地的黑布门帘一掀开,一个个擦拭着眼泪的人,像是强烈要求一直在里面陪主席的英灵而得不到允许,极不情愿地被推挤出来。王耀湘兄妹,没有一个擦眼泪,并且没有一个的脸上有眼泪要擦。门旁表情极度严肃的武警,一人抓一个拖出来,罚站在大门左边的台阶上。
“脸上一点眼泪屑子都没有!你们是香炉大队哪个生产队的?”
“快说!”
“不说就先绑起来!”
持枪武警们的话还没有问完,张枚生冲了过来。
“啪啪!”
“啪啪!”
分别给他们兄妹脸上重重两个耳光后,怒不可遏地骂道:
“把你们当人自已不当人,生成是讨打的贱骨头!都给老子跪在这里!”
兄妹六人,在水泥台阶上跪着。他们面对一批批前来灵堂吊唁的人,一个个还是一脸木然,不肯哀哭。直到天黑吊唁结束,武警才让他们起来。
往后一段日子里,人人惶恐不安。出工时,人人都会装出一副如丧考妣重孝披身的脸。这天上午,盛一丁同十几个人在桐子坡下几丘田里开绿肥沟。开头都不说话,挖了三四条沟后,就有几个爱聊新闻的人忍不住了,悄悄议论起来:
“不知道又会出个什么样的真龙天子呢?”
“听说**在长征路上时,把一个儿子寄养在老百姓家。现在被接到了上海,很有可能会调北京接班。”
“地主份子、富农份子大都死了。只要**掌权,他们的子孙,不可能把田土再要回去。”
老吴队长因同意借盛一丁小船,挨了张支书的批评。他见大家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忙说:
“你们真是瞎操心!天塌下来,我们都不是最高的人呢!总会有人顶着的。莫议这个了,少吃咸鱼少口干嘛!”
这时,王五见大家冷下来,就大胆恢复了荤段子:
“听说公社的张副书记,前天被‘双开一滚’了!”
在场的人都懂得“双开一滚”的严重性——开除党籍,开除工作籍,滚回原籍。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跛脚的下文。
“公社广播员小吴,你们可能没有看见过吧?我可是见到过两三回。那小妞儿身材脸蛋,长得确实不难看,就是太风骚了点。听她念广播通知的那个娇滴滴腔调,就能想象出她有多风骚。其实这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她只是在广播室里,同平常一样,趁李玉英老书记不在,抱着又年轻又帅气的张副书记亲了一口。不料李老书记路过时,在窗户里看到了。
听说李玉英书记同这位年轻的张副书记,工作上、生活上一向都不怎么合得来。张副书记毕业于本县“社来社去”大学,自然看不起“十二天短期培训班”出身的李书记。还经常在公社党委常委里,说李书记思想僵化,行事保守。这次李书记就正好抓住全国举哀非常时期,判给张副书记亵渎**神灵罪,狠狠把他整治下去了。
李书记把广播员小吴也开除了,换了个小伙子。这几天公社广播站念通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你们难道没听出来吗?”
王五刚说完,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
“我看李书记的正气,完全应该压倒张副书记的邪气。全国人民都是这样悲痛,张副书记却还有心思与广播员**,简直不可理喻!”
“‘双开一滚’用来处分这种不讲一点阶级感情,没有一点政治觉悟的人,实在太便宜他了。”
盛一丁一直细心听着他们议论,不敢插说半个字。中午收工一到家,他母亲把一个小竹篮递给他说:
“盐罐里空了,你拿这几个蛋,快去大队部代销店换几两盐,我等着炒白菜。”
大队代销店旁宣传墙前围着一堆人,他就也凑上去看热闹。大家都仰着头,看一个小学老师搭着木梯在宣传栏墙上写标语,张枚生支书在下面指挥。两行陶钵大一个的黑字,很快摆到了白墙上:
“热烈庆祝一举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
“坚决拥护英明领袖华主席!”
盛一丁按捺不住窃喜。他喜的不是那个“伟大胜利”,而是那个“英明领袖”。因为新领袖姓华不姓毛,应该不是**长征路上寄养在老百姓家的那个儿子。
他看了好一会才惊醒,妈还在等我的盐炒白菜呢!转身就往代销店里跑。竹篮里的几个鸡蛋,险些被他摔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