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七十一节
余芝兰清早一开门,便看到东方半边天空上布满红霞。不禁念了一句:
“‘清早起霞,等水烧茶。’今天守仁与一丁要去抬送电影机,只怕会碰到雨呢!”
她急忙去灶下,点火烧锅。
不一会,她向床边大声叫儿子:
“一丁,快起来!饭炒热了。守仁你也快起来,今天只怕有雨。你们早点吃了就去抬电影机,免得中途被大雨堵着,赶不回来吃中秋团圆饭!”
还不到八点钟,盛守仁父子就来到了大队部。公社放映队的几个人都还没有起床;那套放映设备,堆放在大队部的会议室。
盛守仁不喜欢看露天电影,抬送电影机子的热情却很高,尽管公社规定了这是“四类”份子不记工分的义务活。因为干这项活,能短暂逃避群众管制。他渴望公社放映队早来,而且多来。
人人都想多记的生产队劳动工分,在盛守仁眼中却一文不值,尽管生产队年终决算,还是以劳动工分为主要依据。他总认为,生产队的劳动工分不是用手做出来的,而是用笔写出来的。他从来不关心自己每天被记了多少工分,被扣了多少工分。记工员想给他记多少就是多少,从不过问。不像有的人为了一分一厘工分,经常与生产队里的记工员吵得面红脖子粗。有时争得火起,甚至把那张牌桌大的“生产队劳动工分登记榜”撕得稀烂。
不一会,彭三立与王有田两连襟也到了。这个彭地主命也真硬!那夜抬送王耀湘三兄弟后,晕倒在他破棚前的田塍上。躺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时,居然又苏醒过来。
盛守仁把放映机、考贝与幕布挪移到一处,同往常一样,请他的两个姐夫抬起先走;比较重一点的柴油发电机与柴油桶,还是他和儿子抬。可是这次塑料桶里的柴油,比往常要多四五十斤。父子俩只抬了半里路,就都腰酸腿软起来。
天气确实不是一般闷热,四个人早已全身湿透。盛守仁大声向前面的两个姐夫喊:
“天太热!你们把放映机放到旁边树下,休息一会吧!”
盛守仁坐在树下,一边摇着粗篾斗笠一边说:
“一上午就这么热,只怕马上有风暴来呢!”
王有田抬头看了看天上烧得发白的太阳,没有提出异议。只转过头来对彭三立说:
“年岁来了,越来越抬不起了。老兄你呢?”
彭三立正在揩汗,对连襟的看法,也没有提出异议,感同身受点了点头。
看着三位长辈受苦,盛一丁也有说不出来的悲苦。离倪家岔大队部还有七八里,这怎么办呢?他想了想说:
“我想如果能借生产队的那条驳粪的小木船,从胭脂湖里抄近过去,就只要起抬半里路。你们看行不行?”
盛守仁接着说:
“我看行!你就趁早去借吧。”
两个姑父也一致赞同。
盛一丁脱下衬衣抹了几把汗,就往队屋跑。他围绕队屋转了一圈,在牛栏屋里找到了吴队长。
“队长,我想借队里的小木船,快点送了电影机子,好早点回来出工。”
吴队长坐在牛栏里抽烟,一边抹汗一边回答:
“快去吧,不要在湖里游得不想回来了啊!”
盛一丁一转身,吴队长又小声自言自语:
“一点点年纪,就成了送电影机的‘四类’份子,这一生一世何得过呀!”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些笨重的东西移到小船上。船小了点,推离岸边时,船边离水面不到两寸。船有点偏晃,盛一丁又稍微调整了一下机器位置。安置稳当后,他请两位姑父坐中舱,扶着机器;自己在船尾荡起双桨。
盛守仁稳坐船头,无限自由地呼吸着广阔湖面的湿热空气。
小船缓缓离开湖边,向倪家岔方向驶去。
小船刚到湖心,突然风起浪涌,小船随风浪偏晃摇摆起来。盛一丁仰头向北一望,骤然聚集半边天的滚滚黑云,正向湖心铺天盖地压来。他急忙把船头掉向正北,小船不再左右偏晃,但是船头船尾大起大伏起来。
霎时,前面一个巨浪向船头扑过来,船头猛地仰起,盛守仁被抛到了中舱的发电机上。随即船头一伏下,船尾就被大浪拱起,盛一丁手中的双桨,就被翘离水面。木桨一离水,小船顿时失去了动力。没有了动力的小船,立即失去平衡,如同一片漂浮水面的竹叶,任凭风浪冲击拍打。
顷刻间,北岸的金闪与炸雷一齐发作,黑云裹着暴雨向湖心压来。盛守仁向两个姐夫大叫道:
“我们今天死定了!”
风大浪大,两个姐夫面色惨白,没有听清楚他在喊什么。但是他们都在湖边长大,眼前的情势已明确告诉他们守仁喊的应该是什么。刹那间,连续三个巨浪击来,小船前后所有舱里全被湖水灌满。船体被放映机、发电机、柴油桶与考贝,还有四个人的重量压着,迅即向湖底沉下去。
眨眼间,湖水齐膝。
盛守仁立即冲到儿子身旁,抽下两支木桨。丢一支给中舱里拥抱一起的两个姐夫,自己和儿子一起抓住了另一支。
船身继续下沉,沉到离开了他们的脚底时,四个人就依靠着这两支木桨,与风浪搏斗。
这时暴雨如注,打在他们头上。盛一丁惊恐地睁开一丝眼缝,见到的只是漆黑一团。
他绝望地紧紧抓住父亲的手。
一支桨的浮力,远远不够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盛一丁灌进了好几口水,但还是死命用脚踩水,想把木桨的浮力多让给父亲。可是他发现父亲也是在拼死泅水,努力把木桨的浮力让给他。正在这时,另一支木桨突然伸到了他们父子身体的中间。他们感觉到了明显省力。
盛一丁和他父亲立时都想大哭,因为这是二姑父与三姑父在以死相托。
狂风、暴雨与巨浪,一点不为两位姑父所感动,越来越凶狠。盛一丁已经无力再使自己靠一支木桨保持不下沉。他正要学姑父放弃时,父亲摸到了他的那只没有抓桨、而在划水的右手,把另一支木桨交到了他的手里。接着,用他冰冷的红嘴唇,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盛一丁再用脚去探父亲时,却只有冰凉的湖水。
父亲为他也放弃了一切。
盛一丁的两只胳膊各夹了一支木桨,僵尸一样悬浮在黑暗深渊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盛一丁才感觉到躺在泥滩上。两只脚,还浸泡在湖水里,两腋下,还死死地夹着木桨。全身散了架似地爬不起来。
太阳已当顶。刚被暴雨冲刷过的红泥滩上,还保持着几分凉意。清凉的湿泥,使盛一丁的头脑慢慢清醒过来。脑海里便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涌现出:
狂风、巨浪、闪电与暴雨;
二姑父、三姑父、父亲与盛一丁;
放映机、发电机、小船与木桨。
而眼前,只有两支沾满湖草与泥沙的木桨,还真实地躺在身边。他在确信死不属于自己后,爬跪起来,朝着雨过天晴、惊涛骤息的广阔湖面,悲痛万分一声声哭喊:
“爹——!
二姑父——!
三姑父——!”
第二天上午还不到八点,公社党委分管文卫的领导亲自带队,开来了一艘能装载二三十吨货物的大机帆船。放映队里那个专负责用柴油机发电,又经常被那台笨重的柴油机气得骂娘的汉子,把在湖边哭喊了一整夜的盛一丁拖到机船上。满脸怒气说:
“就你这反革命份子名堂多,旱路不走走水路。老子这次被你害惨了呢!快来指点小船沉没的大致方位,要是打捞不到电影放映设备,老子就把你也推到湖里淹死算了!”
在又宽又深的湖水下打捞物体,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又请来了香炉大队二十几个水性好的小伙子,驾来了四条小船。两条船一组,用七八十米长系有锋利铁钩的粗麻绳,在水中来回拖动。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打捞起小船与全部放映设备。又花了一个多钟头,才在离沉船四五十米的位置,钩到了彭三立与王有田的尸体。再在离沉船百来米的位置,钩上来了盛守仁。
三具尸体都被钩绳拖到机船边,再用粗麻绳系住一只手,吊拖在船边。尸体不容许提上船。
机船很快靠了岸。三具尸体,一齐摆放在公坟咀湖岸的赭红坡地上。清亮平静的湖水,把他们对称地倒映在水里,成了六具尸体。盛一丁跪在他们的脚旁,轮摸着三位长辈只穿着短裤的脚杆。二姑父彭三立的脚杆,骨节粗大,皮肤蜡黄;三姑父王有田的脚杆,骨节短小,皮肤瘦黑干瘪;父亲的脚杆上,骨、肉与皮还算协调,可是布满了浓密的汗毛。
他一触摸到他们的膝盖骨时,心就绞痛。因为这六个膝盖骨上,都被大队部土台上的青烟砖,跪磨出了一块又厚又硬的老趼。
傍晚七点多钟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是茅棚里没有点灯,已很昏暗。余芝兰坐在土砖床上哭泣,双手抚摸着丈夫的那条湿破短裤,像是还在抚摸着他那双镶满老趼的膝盖。她儿子盛一丁,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倒在砖床上。下午,他与王耀湘兄弟一起,从县城抬回来三副水泥棺材,埋葬了三位长辈;傍晚前,又用稻草织成三个烟包,围在三座坟边烧化。刚才到家时,累得几乎摔倒在门旁。
他躺在床上,疲劳代替了悲痛。可是听到身旁母亲的哭泣声,责任又唤醒了疲劳。昏暗中,他也很茫然。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将会过成什么样子呢?母亲的后半辈子,就只指望我呀!
突然,两个年轻力壮的大队基干民兵,肩头各扛着一把长杆梭镖,闯进棚来。他们二话没说,拖着满脸悲痛的余芝兰和盛一丁,就往大队部走。
到大队部时,月亮在早晨太阳露脸的位置,露出来了半个脸。盛一丁眼尖,刚靠近大队部门旁的土台,就识认出了站在土台上的几个身影,他们就是王耀湘六兄妹。
张枚生支书正面对他们兄妹,语气格外严肃地说:
“你们知不知道,今天下午没有让你们参加的公社紧急广播会的精神?”
耀湘兄弟姐妹,像六根木头紧靠土台后墙竖着,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字也不回答。张支书向他们问话,等于问的是墙壁。
盛一丁急忙爬上土台,抢着回答:
“不知道!”
“你这个‘现行反革命份子’就是不老实!老子还没有来得及同你算账。这次送电影机的翻船事故,就是你偷懒造成的!”
张枚生转过脸,对他凶狠狠地训了起来。
盛一丁这才发现,张支书刚才问耀湘兄妹的问题,根本就是只须问、不须答的。要是必须答,一定会先问他。
“余芝兰、盛一丁!现在我们大队的‘四类’份子,就只剩下你们母子俩了。你们更加要老老实实,要是胆敢乱说乱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全大队的贫下中农,是不会轻易饶过你们的!”
说完瞪着余芝兰母子突然大吼一声:
“听见没有!”
“听见没有”四个字,音阶提高了至少一十六度,语气相当重。耀湘兄妹被吓得退了一步,紧靠在贴满标语的宣传墙上。盛一丁没有回答听见了或者没听见。他知道,这是张枚生支书在阶级敌人面前常用的、不须回答的警告语。
“中国人民、世界人民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他老人家今天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了。”
张支书模仿着广播里的语气语调,用十二万分悲恸的心情,说出了这句多少年来人们想都不敢想的话。
话音刚落,洁贞、洁白吓得退挤到四个哥哥的身后去了;余芝兰与盛一丁也有说不出来的紧张。但是强忍着,不让脸上出现一点不正常的表情。特别是不能露出一丝一毫不悲痛的表情。
盛一丁一下明白了,下午广播会,就是传达这一惊天动地的噩耗。
“你们这两个坏家伙(指着余芝兰母子)!还有你们几个(又指着王耀湘六兄妹)!都给我听好!你们不要以为**他老人家不在了,就想着要翻天;你们都要更加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管制。不能乱说一句,不能乱动一下。现在是非常时期,乱说乱动了一下,马上就会要了你们的狗命!”
张枚生说完,看他们都吓得不敢吱声,便又大声喊道:
“听见没有!”
他们都还是不敢出声。盛一丁只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精神领会;余芝兰睁大了眼睛,看着张枚生,算是作了回答。王耀湘、王耀资、王耀沅与王耀澧一直还是低头不语。他们身后,洁贞与洁白发出了惊惧的哭泣声。张枚生只好也把哭泣声当成了回答。接着说:
“听见了就滚回去!”
回家的路上,盛一丁没有和母亲说一句话。路过公坟咀墓地时,母子俩不约而同向盛守仁的坟墓走去,好像都要告慰他什么。月光下,他们突然看到盛守仁的新坟前,晃亮着两束烛光。正惊讶,烛光旁两个人影倏地窜到乱坟堆那边去了。他们走近坟堆前一看,烛光下有三根燃着的香,一杯白酒与一碗米饭。坟堆周围,还有余烟未熄刚烧化的纸钱。
除了他们俩,还会有谁来呢?盛一丁同母亲都想到了刚才窜到乱坟堆那边去的两个人是谁,但都没有说出来。
母子俩都说不出这个晚上的具体感受,但都觉得——历史好像顷刻跳过了一万年。到家开门时,余芝兰才抬起头来,遥望东方已升起丈多高了的那轮金月,感叹道:
“守仁呀!你还看得到今晚的月亮吗?”
盛一丁仰头看了看那轮圆月,没有说话。父亲与两个姑父的丧事,忙得他忘记了昨天是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