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七十节
“啪!啪!”
“啪!啪!”
夜晚的秧田里尽管不会比白天热,可是比白天的蚊子多,蚊子咬比热更难受。盛守仁父子像在比赛,看谁在身上拍死蚊子多。
田蚊子嘴特别长,隔两三层布都能插进来,照样叮咬得你奇痛难当。他们每扯一个秧,至少也要拍打死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田蚊子,衣服上拍打得全是泥水。实在没有办法不让蚊子叮咬,他们干脆脱去上衣,把秧田里的烂泥糊满全身。可是不一会,狡猾的蚊子又集中朝脸上叮,他们只好把脸不停往左右两边手臂上揩,手臂上的烂泥,很快就转涂到了他们的脸上。
“妈妈,你先回家吧!你的任务我们来完成。”
盛一丁关心母亲。母亲不敢把烂泥往身上涂,蚊子专朝弱者攻击。
“不!扯满数了一起走。”
母亲更心疼儿子与丈夫,不忍心让他们久在这里喂蚊子。
“这种日子真难熬呀!”
盛守仁不由得感叹一声。
这也难怪!他与儿子都踩了一整天打稻机,早就拖脚软手抬不起头。余芝兰割了一天禾,腰都还一直没有伸起来。天黑时,看着人家一个个走回家去,他们却不能走。双抢(抢收抢插)期间,张枚生没有忘记给“四类份子”及其子女加特餐——每人每晚扯两百个秧。
扯两百个夜秧,依盛地主家三个人的平均速度,要花两个小时。也就是说,至少要到夜晚十点以后,才能完成任务。
盛守仁洗完澡快深夜十二点,可是低矮的茅棚里,还是热得无法入睡。他拖出一块破竹凉席,铺在棚外的那棵苦枣树下。叫儿子:
“一丁,棚子里太热了,到外面来凉一凉再上床睡吧!”
余芝兰还在热棚里烧开水,准备第二天的凉茶。茶烧好后,她就搬把矮竹椅,拿把破蒲扇,来到丈夫与儿子身旁。专为他们扇风,驱赶蚊虫。
这时才是一家人最温馨的时刻。
突然,一颗流星闪过,没有月亮的西边夜空,拖出一根又直又长又耀眼的光柱。深邃无垠的天穹瞬间一亮,让人们看得见树上一粒粒还只长到豌豆大小的青苦枣,和叫声凄厉的蝉;还看得见枯死了的桂竹枝上灰黄色的竹花。
盛守仁感叹说:
“恐怕又有大人物要走了呢!”
余芝兰没有为丈夫的预言感到惊奇,轻轻为盛一丁扇着风,仰头看着流星过后依然深邃无垠的夜空。
“铁树开花、竹子开花、闰八月,这都是天下不太平的征兆呢!”
破凉席上仰卧着的盛地主还在念叨着。
盛一丁也没有为父亲的危言感到不安,疲劳使他鼾声骤起。
盛地主不仅懂得点天文地理,还懂得点鸟语。有一种黑头黑脑、白腹白嘴的小鸟,不知道学名叫什么?总喜欢站在人家屋前屋后的树枝竹枝上,不管天晴下雨一天到晚爱岗敬业地叫喊着:
“喈喈逗——吱!喈喈逗——吱!”
盛地主一听到这种鸟叫声,要是旁边没有别人只有自家人的话,就说:
“这是天意呀!你们仔细听听,它叫的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呢!”
要是旁边连家人也不在场,只有他一个人听到这种鸟又在叫喊的时候,就深怀忧患地自言自语起来:
“唉!世间所有的**,本都是天意呢!可历史上,哪有这么大的**呀?”
当时,盛一丁听父亲模仿性的鸟语翻译后,再仔细听那种鸟的叫声,也觉得挺像这几个字音。后来他发现这种鸟叫声,比以前要稀间了。四五年后,就一直没有看见过这种鸟了。他想,很可能这种鸟在人间叫了二十多年,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上天交差去了。
双抢任务快要完成了。公社电影放映队也终于轮放到了香炉大队。人们没日没夜在水田里辛苦了五六十天,手脚都沤烂了,确实需要给他们一点点精神慰劳。
等到晚上八点近圆的月亮升起时,电影才开始放映。可是早在六点钟,大队部土台就被小孩子们挤满了。幕布扯蒙在大队部宣传墙上。架设在禾场中间的放映灯一亮,灯下观众一齐喊叫起来。许许多多勇敢冲击放映灯光的飞蛾流萤,立时在大银幕上翻飞起来。
随着音乐声起,银幕上正在翻飞的各种小影子,立即被新闻纪录片《唐山大地震》掩盖。一个身材高大的总理级大人物,亲临河北省唐山市灾区,慰问受灾群众。银幕上看到的军人多,小孩子多,医务人员多。并且他们都在紧张的施救与被救之中。
整个唐山城成了一片废墟。
新闻片放完需要手工换片。放映员是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姑娘。漂亮姑娘要把放过的片子取下来放入一个铁皮盒里,再安插好下一个接着放映的片子。在这个过程中,露天下的观众特别是小孩子,没有一点耐心,毫不体谅夜夜辛苦的放映员,把满肚子的牢骚,一齐对着放映员喊叫出来:
“他妈妈的,手脚慢得死!”
“堂客们生个崽都不要这么久!”
“不会搞就莫来搞,滚开点,让晓得搞的来搞!”
喊叫一气还觉得难解心头之急躁,有的就用拳头揍自己的两条腿,把它当作虽然长得漂亮,但是手脚太呆笨的放映姑娘的腿。放映姑娘早已习惯了,熟听无闻,依然从容地按程序操作着。如果这个放映员的亲人在场,一定会把她拖回家去,不吃这碗受气饭。
接下来放映革命样板戏歌舞剧《白毛女》。
满头白发又长又散乱的白毛女来到了银幕上。凄婉的主题曲唱响起来:
“北风那个吹——尔二!
雪花那个飘——袄熬!
……”
小孩子们一看到白毛女,一听到“北风那个吹尔二”,立即又大叫起来:
“又只唱不打仗的戏,老子不爱看!”
“老子要看《地道战》、《地雷战》!”
“妈妈的屁,何解又不放《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渡江侦察记》战斗片……!”
又丑又老的黄世仁,根本不考虑小孩子们揪心的痛苦与愤怒的抗议,依然来到了银幕上。
很快银幕下面又掀起了一轮小**:
;“打死恶霸地主黄世仁!”
“把黄世仁的房子一把火烧了!”
有好几个小孩子捡泥块、石头,扔向银幕上的黄世仁。
银幕上出现了黑点点,可是都难准确投掷到黄世仁的身上。因为幕布上的黄世仁被风吹得不停地晃动。
突然,黄世仁不见了。“北风那个吹尔二”也戛然而止,不那个“吹尔二”了。
原来设置在禾场边上的发电机出了故障。
小孩子骂娘骂得越来越粗鄙出格;年轻小伙子趁着黑灯机会,熟练地往姑娘们成堆的地方拥挤。姑娘们边骂边笑,准备迎接来自异性的骚扰。圣洁的月光下能够被异性拧几下、撞几次,也是一种难得的新奇享受。邻近几个大队放电影,姑娘小伙子们晚晚场场都要赶过去。有时甚至愿意赶一二十里夜路。
公社电影队每次只带一两部片子,就要在各大队轮放一遍。晚饭一放碗,姑娘们就不见了。她们的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骂正在抽喇叭筒的父亲:
“你这老家伙,也该管管你的鬼妹子,她这么急跑了,不是为了去看一部看臭了的影片,而是跑出去一起疯呢!”
老家伙猛吸一口烟,等青烟从两个鼻孔里一丝丝冒出来后,才不急不慢笑着回答:
“这也难怪她,公社电影队一个季度才到各大队轮放一次。她一年也才有四次疯的机会呀!”
禾场边的发电机周围,早已挤满了人。负责发电的是个光着上身的中年汉子,他正照着手电筒,满头臭汗一脸怒气,在发电机上寻找毛病。口里不停地痛骂着发电机的列祖列宗。旁边围着的人,有的帮他骂发电机,有的则直接骂他无能。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听着。把自己受到的侮辱,全都迁怒于发电机。使劲踢那笨重的柴油机,或者踢脚边那碍事的柴油桶。好像要是它们都争气,他这堂堂正正吃公社十五种粮的放映队干部,何以受辱于……
大约半个钟头后,大家眼前突然一亮,黄世仁又来到银幕上了。台下一片欢呼,姑娘堆里一阵哄笑。
一会儿都缓缓静了下来。
黄世仁正在向杨白劳逼债,准备拖喜儿了。
……
晚十一点时,放映即将结束。
张枚生支书抢着在黄世仁即将被镇压前的几分钟,借放映队的扩音机话筒,简单通报了一下各生产队的“双抢”进度。然后,对“双抢”扫尾工作,提出再接再厉不松劲的要求。最后按惯例宣布:
“明天早饭后,义务送电影机到倪家岔大队去的人员是:
彭家咀生产队的地主份子——彭三立;
王家塅生产队的富农份子——王有田;
桐子坡生产队的地主份子——盛守仁;
桐子坡生产队的现行反革命份子——盛一丁。”
其实只有报第一个地主份子彭三立时,人们才勉强听清楚了,后面报的因为退场太吵太乱,无法听得清楚一个字。就算听得清楚,也根本没有人愿意留心介意去听。因为这只与那几个被报了名字的人有关,再说完全不报也不会碍事,只要通知明晚的电影在哪个大队放映就行了。每个大队的几个“四类”份子心里都有谱,完成这项任务是谁也抢不走只有他们才能完成的专业特权。
露天下的观众争着挤着,都想要抢到退场队伍的最前面位置。免得好长距离,都被别人推搡着走。不管夜空里有月亮还是没有月亮,看惯了露天夜戏的人,都有“天晴走白下雨走黑”的夜路经验。大路中间主道是年轻男女的快车道,他们一般不用电筒、马灯与火把之类的照明器具,也走得风一样快。
会吹超高音超尖音超怪音口哨的小伙子大姑娘们,把下嘴唇拉得很长,边跑边吹;不会吹的,也不会让嘴空闲起来,边跑边叫着骂着、呼喊着应诺着。
老弱病残孕妇儿童,自觉避让到大路两边。在各自带的照明器具护照下,缓缓前行。
这时,盛一丁鬼赶急了似的跑在队伍最前面。刚才张枚生一拿起话筒,他就想到了马上会要点他的名送电影机。黄世仁被镇压的情节,他不看也能想象出来;父母又从没来大队部看过电影,用不着去关照,无牵无挂早点跑回去还可多睡一会。
月亮应该早当顶了,可是已被黑云遮盖。深夜了还很闷热,盛一丁怕跑得汗湿了衬衣,就脱下来抓在手里。心想明天可能会比今天更热,电影机那么重,二姑父三姑父只怕会热得受不了呢!
正想着,突然两个身影擦肩而过,冲到他前面去了。从他们身后看得出: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牵着一个窈窕姑娘。
小伙俯身靠近姑娘的耳朵说:
“刚才广播里报的那个地主份子彭三立,是不是你的外公呀?”
姑娘侧过脸佯嗔道:
“你这个资本家的黑崽子,又想挨文家兄弟的打了是吗?”
盛一丁没听清楚他们说的话。他们的笑声与黑影,很快一同消失在茫茫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