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六十八节
王有田牵着的生产队的那条盘角牯牛,中时过好久了还在王家塅塅中的一条圳沟边寻找巴根草。能生草的地方大都成了红色的梯田,他找了好久才在圳沟边发现几根还没长到半寸长的巴根草。生产队的牛一人一天轮着看,别人家不管牛吃没吃到草,牵着在田边转一圈赶回队屋牛栏就完事;他从小爱牛,舍不得让牛挨饿,宁肯自己挨饿也要陪它去寻找有草的地方。圳沟边是禾田,田中尺把高的禾苗味道肯定比半寸长的巴根草要好。他紧紧抓着牛绹,严密监视着那张时刻想着要伸出长舌撩取禾苗的宽大牛嘴。可是谁都不曾想到,桐子坡生产队的母牛已发情,正朝盘角牯牛狂奔过来。
牯牛一眼看见了母牛,草也不吃了,把头抬起很高。接着,它引吭长啸“哞——!”雄浑粗犷且情意深长,算是跟母牛打了愿意友好的招呼。
母牛刚一靠近,牯牛就伸长脖子,去嗅闻母牛有意献过来的尾跟。嗅闻了一会,鼻子哄哄了几下,又抬起头来,偏仰长嘴,露出两排粗大的乳白牙齿。它兴奋,笑了。
王有田知道,牯牛笑了后,紧接着将要采取过激行动。
“吃草!吃草!莫只想歪的!”
他说着,使劲把它的头向下扯。
这畜牲正在想歪的,不肯低头。两条前腿猛地从母牛臀部爬到母牛背上,肚皮下突地冒出一根锄把粗的粉红**,同母牛就地狂疯做起爱来。圳沟田塍太窄,不几招两畜牲都挤到了禾田中。六条粗腿一顿乱踩,大块禾苗便葬身泥底。
“畜牲!畜牲!”
王有田边骂边扯,哪里扯得住?牛绹都扯断了,也没有制止住盘角牯牛的冲动。它宁肯让鼻子扯缺,也不轻易放弃背耙拉犁辛辛苦苦一年来,这难得一遇的逍遥时刻与传宗接代的天赐良机。
牯牛与母牛刚刚做完事,王家塅的“工作组”三个干部就赶到了作案现场。他们看到这两畜牲踩踏了这么多禾苗,十分气愤。立即指示:
“你这个富农份子,为什么不好好看住它?踩死这么多禾苗,你马上去扶起那些还可以长好的禾苗。晚上,来队屋开会!”
“工作组”的人一脸怒容牵走了母牛。
王有田抓住牯牛鼻子,重新系好牛绹,把它拉上田塍,吊在圳沟边一块石头上。然后,下田扯出那些烂泥下的禾苗。
牯牛已经心满足,就地躺在石头旁。太阳晒得它身上的湿泥冒出一层雾气。
天还没有断黑,王有田就来到了王家塅生产队队屋禾场。“工作组”的三个干部商量了一会,其中那个高胖个子走上前,指着王有田的鼻子说:
“我们以现场既成事实为依据,以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反击“右倾翻案妖风”为准绳,判给你这个阶级敌人蓄意破坏集体庄稼罪。扣除你家下月的口粮,作为对生产队集体财产损失的赔偿。你要老实一点,不要只想着破坏集体。如有再犯,贫下中农是不会像我们这样轻饶你的!滚吧!”
各家各户的口粮,生产队按月分发下来。王有田家是劳强户,最缺的是粮食。每月都有好多天接不上,全靠红薯汤度命。王有田急得快疯了。因为他家红薯也快断顿了,下月一家七口怎样过呀!
王有田到底还是挺住了没有疯。只是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不吃不喝又呆睡了一整天。比连襟彭三立少睡了一整天。
他白天也一分钟都没有睡着,一直想着下个月怎么过。
“耀湘,你去向‘工作组’干部说我病了,起不来,请一天假。不然他们会说我旷工,又要罚口粮的!”
天刚亮,王有田躺在床上,对正出门做早工的儿子说。
耀湘“嗯!”了一声,搬把锄头出了门。
他们家的茅棚是个竹筒棚。只有一张门出入。进门靠左墙是过道,进门右手边,就是土砖灶。灶后有一小块地面,用于他们七个人站着吃饭,或者天热时蹋地躺一下消暑。后面接着是土砖床铺,这铺比较宽,每晚躺着四个儿子和一个父亲。宽床铺再过去,是个靠了筒棚底墙的窄铺,洁贞洁白两姊妹睡。
王有田没有一点力气,躺着先目送四个儿子出门。接着,看洁贞到两个床铺上捡起几件脏衣服,放到一个大木盆里,又到灶下,点燃一小把稻草。稻草烧化后,她用一把铁锹撮起还冒火花的草灰,放入一个木水桶,木水桶里的水发出“哧哧”声,冒出热气。接着,她把木桶里的浸灰水再倒进脏衣服木盆里。没有钱买肥皂,女儿像娘爱卫生,就用浸灰水洗衣。浸灰水比肥皂去污效果不会差多少,洁贞洗的衣服都很干净。
洁白跟着姐姐起床,叠好被,就去洗红薯,准备早餐。
看着两个女儿都只做事,不来问候,父亲心里难受。看着两个女儿都已年届四十,又都长得体体面面,可是除了曾有几个跛脚驼背的来看过,没有一个正常男人来问。她们这么大年纪在娘家为哥哥洗衣煮饭要洗到煮到什么时候呀!父亲更难受,流出热泪来。
耀湘兄弟姐妹在出工的时候,都听到了有关父亲遭经济处罚的事件。但是,无论走出茅棚还是走进茅棚,他们兄弟姐妹脸上,都一丝儿也看不出对这次耕牛踩禾事件处理方案的不满情绪。
连平常还思考一点问题的耀湘老大,也不想去找“工作组”评评理、求求情。他觉得,一切主动的做法,都不可能带来一丁点实际意义。其中也还包括对老父亲的体贴与安慰。既然老大已做出了榜样,那么弟妹们就更心安而无愧。至于眼下就将断粮的危机,似乎同他们毫无关系。
王有田躺在闷热、潮湿而又昏暗的土砖床铺上,不停不住流泪。心里说:
“我哪天死了,这几个没用的东西怎么活呀!”
晚上,等儿子女儿们都上了床,王有田就坐到灶下,掰着手指算,这月还剩十三天。就算到了月底,下月的口粮扣罚了,也没有指望。怎么办呢?
“爹,屋里的红薯只有明天吃一餐的了;菜园自留地里的萝卜白菜,早被‘工作组’的人全扯扔了。怎么办呀?”
洁白躺在床上小声说。
“我管不了你们一生一世,问你大哥!”
父亲在灶下没好气回答。
“大哥!你说怎么办呀?”
耀湘大哥过了一会才有气无力地回答妹妹:
“我能有什么办法?吃了明天那一餐再说吧!”
第二天傍晚收工,王有田一家七口回到棚里,棚里冷火熄烟。他们都在泥田里扯了一天稗草,半身是泥;又没吃晚饭,又累又饿。四兄弟一个个往床铺上倒;洁贞洁白嫌脏,不敢倒,就点火烧热水洗脚。王有田最后进棚,见四个没用的家伙只会倒床,就站在灶后骂了起来:
“这么没用的东西,那次在樟树上吊死了才好!”
这几个东西都没有好气,齐声回答父亲道: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当时吊死了才真好呢!”/> 父亲觉得儿子说得不无道理,又心疼起他们来了。
“除了你娘,食堂都吃过来了。想想办法呀!耀湘你起来,带他们到圳沟里去捉几个蛤蟆(青蛙)来,煮碗汤喝,不然明天会饿得都起不了床呀!”
黑棚里好长时间没有声响。
王有田见儿子们没有动静,叹着气正要起身去推关上棚子破门,耀湘突然站起身,摸到灶下,点着了一根破竹棍火把。耀资躬身在床下摸出一个化肥塑料袋,耀沅耀澧一齐出门,在篱笆边各抽一根七八尺长的竹棍,跟在后面。
约摸个把时辰后,他们回来了。耀资手提着的塑料袋里,大概有五六斤大小不一的蛤蟆,绿色的、黄色的、麻色的都有。耀湘丢下火把,端着那盏煤油罩子灯照着,耀资一脚踩住袋子口,一只手伸进去把蛤蟆一个个捉出来摔晕在地上。耀沅与耀澧一人拿把刀,动手剐皮。他们先在蛤蟆头顶横划一刀,扯着皮向下一扯,背脊上的皮全被脱下,接着在嘴下横划一刀,再扯着皮向下一撕,肚下皮全脱。透亮的肉红色蛤蟆,四只脚在空中使劲乱舞。最后一刀剁了脑壳,可是四只肉脚还要乱舞一气才慢慢停下来。
洁贞洁白胆小怕看他们剐皮,姐姐急到灶下烧火,妹妹赶忙洗锅添水。
当他们弄熟吃完,洗漱上床时,鸡都快叫头遍了。
没有一滴油,清水加盐煮的蛤蟆只吃了三天,全家人看见陶钵里没了皮的熟蛤蟆就想吐。特别是那些起着一排排白色点点的蛤蟆脊背骨,像白脚蜈蚣;还有像小孩子手指一样的蛤蟆脚爪子,看了就让人不舒服。洁贞洁白只吃蛤蟆的两条大腿,把爪子与脊背夹起来丢到棚外。王有田看不下去,就对女儿说:
“你们姐妹明天就只剁了蛤蟆腿分开炒着吃吧!把脊背骨与爪子留下煮给你们哥哥吃,不要浪费了。他们每晚去捉也辛苦呀!”
到了下月的一号,王有田习惯这天早起。因为生产队都是每月一号上午发社员口粮。他没有像平常挑箩筐,什么都不带悄悄来到队屋前面的橘树园里。他要来这里看着人家分口粮,只看看人家箩筐里的黄谷也舒服。
队屋禾场里许多人挑着空箩筐排成长队。不一会保管员提着灰印肩着长竿秤来了,接着会计夹着一本厚账本与一把十三柱的黑算盘,也来到了保管室门前。保管员先把扁担秤钩挂在台阶横梁上,然后打开保管室的双合门大铁锁。随他还进去了两个人,查验谷堆上的灰印。他们躬身仔细看了一遍,见灰印完好无损,才转身出来向禾场里排队的人大声证实:
“保管室谷堆上的灰印原封未动,马上就分谷!”
人多怕搞错,就一个一个轮着来,先秤箩筐重量。
保管员站在一条长矮凳上撑秤,大声报准数量:
“王云生丝篾箩重十二斤一两五钱。”
拿笔坐在他旁边矮凳上的会计,急忙拨动算珠,相应地大声报数:
“王云生全家本月应分口粮八十五斤三两,加上箩筐重量十二斤一两五钱,总重量应是九十七斤四两五钱。”
王云生秤好谷子挑走后,保管员又报:
“王家贤板篾箩重十五斤二两二钱。”
会计紧接着报出:
“王家贤全家应分稻谷……”
听到这里,王有田想,这王家贤的板篾箩怎么会有这么重呢?板篾箩比丝篾箩虽然重一点,但重不了三斤多呀?要么板篾箩浸水沾泥了,要么有什么猫腻在箩底下。他知道王家贤是个会弄猫腻的人。
正在这时,进驻生产队的那个高胖子“工作组”干部来了。他走到谷堆边一看,发现小半截薄砖头躺在谷堆旁。
“刚才是谁把这块砖头丢放在谷堆旁的?”
他走出保管室大门,大声向禾场里喊。
禾场里挑着箩筐排着长队的人都争着表白:
“我没有进门,一直排在这里。”
“我站在这禾场中间,扔都扔不这么远呀!”
“我们的箩筐还在肩上,扔砖块做什么?”
“是呀!这还要问?把刚才秤了的箩筐,再秤一遍不就清楚了吗?”
高胖子干部一想,对呀!就靠近会计,看了一下账上记载的箩筐重量。转过身来大叫:
“王家贤,把谷倒了再秤一次箩筐!”
王家贤挑着谷已到了禾场边上。听到喊声,加快脚步,头都不回往家跑去了。
“你跑得了和尚就跑得了庙?”
高胖干部低下头来,小声问会计,
“王家贤是什么阶级成份?”
“贫农!”
会计小声回答。
高胖干部抬起头又大声问:
“富农份子王有田还没有来挑口粮吧?你们要记住呀,他家的本月口粮,是被扣罚了的啰!”
会计大声回答:
“他还没有来呢!”
王有田听了,急忙往回走。转身太快,橘树枝挂破了他的黑短裤。
天无绝人之路!“学大寨开梯田”运动开始了。农村梯田化工程,其实是很庞大很艰巨的工程。幸好香炉大队只有两三个相对高度达二十米的土丘。但要把它们开辟出梯田来,一个生产队的力量远远不够。张枚生支书安排全大队劳动力联合作业,各生产队分队在工地上集体开中餐。
中午,饭桶一抬到土坎里,立即被堆抢得倒了地。王有田与洁贞洁白都不敢靠近,耀湘四兄弟人大力不亏,桶里的、泼在地上的,都抢了一些。挤出来,分给妹妹和父亲一点。王家贤本来挤进了人堆,可是嫌手里陶钵小了,就叫他女人赶快递上一个大陶钵,再挤进去时,桶里没饭了,地上的也被人家扫捧走了。伸起腰来,一看王有田家七个人都在吃,就强烈抗议:
“王有田富农份子家七口人,个个都吞口一样,一桶饭被他们家抢吃了一大半!我们贫下中农还吃什么?”
张枚生支书听到喊叫声,跑了过来。
二话不说,抓住王有田就扇了七八个耳光,然后瞪着眼骂道:
“以为你家人多势众,就敢放抢呀!以为还是解放前敢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呀?以后,你富农份子家,要让贫下中农都盛完了,饭桶里剩下的你们才准去盛。听见没有!”
王有田哪敢还嘴,摸着发火发烧痛的脸,悄悄躬身退到土坎里去了。
端午这天王家塅生产队也吃甑蒸糯米饭。张枚生看到桐子坡生产队抢糯米饭出了事,就跑来维持秩序。/>
“王排长,你站在饭甑旁,用铁瓢分饭。看谁敢动手抢,你就砍谁一铁瓢!砍死了都不找你的麻烦。”
王家塅生产队民兵排王排长,身材高大,喉嗓也大。站在饭甑边大喊:
“马上排队!富农份子家排在最后。哪个敢插队,就把哪个拖出来,排到富农份子家的后面去。”
没有人敢插队,王有田家七个人,一直排在最后。耀湘老大排在兄弟前面,王有田排在六个子女的后面。王耀沅王耀澧看到前面的人捧着热腾腾的糯米饭,一边吹气一边吞,急得忍不住吞起了饿涎。
好不容易轮到了王耀湘。可是甑里只有半碗糯米饭了,王排长侧脸看看队伍,只剩下富农份子一家了,就大声说道:
“反正分不来,半碗饭莫引发你们的瘾了!”
说着,右手拿铁瓢把甑里的半碗糯米饭,添压到了左手端着的那一满钵糯米饭上面。然后,把空铁瓢丢进了空饭甑。
王有田叹息着,坐到土坎里去了。兄妹六人也苦着脸跟在父亲后面。他们都闭眼坐着,不愿看王排长吃那一堆钵糯米饭。他们又双手捂着两只耳朵,更不愿听广播里的“评水浒,批宋江,反投降。”
王有田一闭上眼,就想起了那年端午划龙舟,代父亲在船尾装铳药。姚朱生连发三铳,香炉村的龙舟箭一样冲上去,把倪家岔村的龙舟撞翻了……
“喔嗬!喔嗬嗬!我们吃饱了糯米饭,加紧挑土,争取端午节收个早工哟!”
听到“喔嗬”声,王有田睁开眼,看到大家都起来了。王排长正在桐子坡生产队的土坎里,抢盛一丁手里的钯头。他想,王排长去抢盛一丁的钯头做什么呀?
不一会,王排长跑过来,把盛一丁的钯头递到王耀湘手里说:
“王耀湘,你带着王耀资与王耀沅,到前面那块坂土坎下去挖‘神仙土’,叫你的两个妹妹,在你们后面上土,叫你父亲与王耀澧负责挑土。总之,钯头我为你们弄来了,今天下午,那个土坎的挖挑任务你们家就是干到明天天亮,也得完成了才准收工!”
“坂土坎那么高,我们可不敢去挖‘神仙土’呀!”
王耀湘胆怯地拒绝。
王排长大声说:
“你们不去挖谁挖?你们这些富农崽子,还以为自己是条皇帝命呀!”
挖“神仙土”,就是先挖空下部,让上部的泥土自动垮下来。这种方式省力又省时,但是很不安全,常常塌方压死人。
王排长吩咐富农崽子能敢不听吗?
王耀湘带着耀资与耀沅,一人搬把钯头,十二分不情愿地来到坂土坎前。土坎有两三人高,人站在下面就觉得不安全。
“耀湘,你们都要注意,身子不要靠近土坑,挖几下就退两步,看看土块是不是开坼松动。”
王有田每挑一担土,就提醒他们一次。又嘱咐后面上土的女儿道:
“洁贞洁白,你们也要细心看着呀!土块一有松动,就立即喊哥哥向后退!”
有洁贞洁白在后面的及时提醒,他们三兄弟成功地挖下了三块很大的‘神仙土’。可是天已昏暗下来,洁贞洁白看不太清楚开的坼,一块更大的‘神仙土’,突然“轰隆!”一声塌了下来,把三个在下面捣空的人盖压得严严实实。
王有田与小儿子王耀澧,拼命用扁担撬揭开硬土。他们不敢用钯头掀土,怕伤了土下的人。洁贞洁白一边哭喊,“塌方了,快来人救命啊!”一边用手扒开松土。
不一会,盛守仁盛一丁跑了过来,立即双手没命地扒开泥土。
相接又来了一些人,可是工场太窄,用不上力。
大约七八钟后,他们才把兄弟仨一个接一个,像死蛇一样软耷耷地从碎土中拖出来。盛守仁急忙探摸他们的鼻孔,万幸都还剩有一丝丝气息。他绷紧的脸才慢慢放松下来。
天已断黑,各个生产队开梯田的人都已回家了。盛守仁带着盛一丁与王耀澧,摸到附近人家,借来了三块破旧门板。盛守仁父子抬着耀湘走在前面,王有田与小儿子耀澧,抬起耀资紧紧跟着。听到“神仙土”塌方响声也匆忙赶过来的彭三立,领着余芝兰与洁贞洁白,四个人抬起耀沅走在最后。
夜幕中,彭三立腿发软,好几次险些被新开梯田里的泥块绊倒,幸好洁贞洁白姐妹手脚快,及时稳住了门板,没有让耀沅掉下来。
到家的时候,门板上三兄弟渐渐苏醒过来。八个抬门板的虽然劳累不堪,但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上,盛守仁对儿子说:
“一丁你送一下二姑父吧!他的眼睛不好,月黑头看不清夜路。”
彭三立连忙谢绝说:
“谢谢了,我慢点摸不碍事的。听说你们一家今天没有吃到一粒糯米饭,快回去吧!”
彭三立拄着扁担,一脚一脚摸探着。一路上,他为耀湘兄弟终于脱险生还,深感庆幸。摸过公坟咀墓地时,坟墓间好像有几点磷火闪烁。他又想起了躺在这块红土地下,永远不会再苏醒过来的妻子信秀,儿子大川和女儿小芳。凄凉老境的阴影,在这黑夜里,一层层更加紧裹着他那颗悲苦无助的心;冥冥之中,他似乎听到那个曾在香炉村里,幽灵一样游荡过好长时间的声音:
“那些放印子钱人家的后人,没有一个有好收场!”
想到在这黑夜里像老病驴一样摸爬着的自己,就是这个家庭里最后收场的人,他全身颤栗起来。干干净净地收场也好,他又想。幸好大川没有留下了什么骨血,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够像现在一样,无牵无挂地收场呢!小芳听说在黄泥埧那边留下了一个女儿,外孙女不姓彭,应该不会受到印子钱的株连。可谁又能够保证呢?但愿不会!
他摸爬过一道土坎,再转过一个小山咀,眼前晃出几点煤油罩子灯的昏暗光亮。他知道,已经进入彭家咀生产队的村口。可是,他再也没有了一丝力气继续往前爬进自己的茅棚,倒在了湿漉漉的田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