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六十七节
似乎又是一个充满朝气饱含新意的清晨。尽管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天空还是这块天空。太阳毫无新意,却照耀着一天一个新样的大地;天空即使云霞漫漶,也难掩盖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农民“学大寨赶昔阳”的光辉业绩。胭脂湖上空没有一丝云彩,胭脂湖周边也见不到一点绿意。原先环湖的橘树与山峦,现已成了一圈高过一圈的红土梯田,像是太阳坠入湖中激起的光环,给胭脂湖这块明镜镶上了无数道红边。
盛守仁照常早起,但不像平常总要先到自留地里去忙一阵,再同社员们一起出集体工。他家自留地里的蔬菜,长得比别人家的好。自开梯田以来,他就不想再进自留地。因为他一进自留地菜园,看到那几畦被扯掉了油菜、白菜与萝卜的空土上长满野草,就想起王五跛脚天天跟在“工作组”后面学着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情景。他不再进菜园,只站在茅棚前望着村对面新开出来的几块梯田出神。他想:本来是一块甲等坡土,种红薯、豌豆都既爽水又当阳。可是现在,被开成了四块小梯田。梯田的外半边,全靠松土填起来。下几次雨,松土就会沉陷下去,蓄水也会全部浸漏,怎么能种水稻呢?梯田的里半边,全是露着的铁板土。就算在板土上填一层松土,泥脚浅,禾苗根本长不起来呀!
“一丁!叫你爹进来,都还是喝一口盐水再出开梯田吧!”
余芝兰在茅棚里烧好了三碗开水,放了点盐。轻声向还坐在床边正摸着夹扁肚子的儿子说。
他们一家中餐都在梯田工地吃大锅饭。这些天来,他们家每天就只吃了工地上的中餐。晚上回来,余芝兰也同早餐一样,烧三碗盐开水,各服一碗后睡觉。
一碗盐水总算让盛守仁一家都维持到了中午。工地上中餐,盛守仁分到的一平碗随水干(米与水一同放在大铁锅内,烧到水干饭就熟)米饭,没几筷子就全扒进了口。吃完中饭,大家都坐在土坎里歇半个钟头饭气。盛守仁放下碗,就到土坎里去修补竹篾箢箕。这是张枚生支书安排“四类份子”的加班义务。
“盛地主,你要快点给我把这几个破箢箕补好呢!”
“先给我补,我先丢到你面前的呀!”
“怎么先给他补?盛地主你瞎了眼呀!,我的箢箕最先丢到你面前,怎么不给我先补好?”
“你昨天中午补的箢箕,我还没有挑两担就破了。你这个地主份子,想故意搞破坏是吗!”
面对贫下中农的指责与谩骂,盛守仁都只以苦笑应对。他手都磨破了,还是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竹篾太少不够用,他用一些破旧废篾来补,刚补的不几担挑破又扔了过来,因此他旁边的破箢箕越堆越多。竹篾稀少短缺,严重影响了梯田化工程进度。有什么办法呢?各家各户屋旁的几根竹子,都舍不得砍了呀!
下午开工,还有好几十只箢箕没有修补好。盛守仁两只空手向取箢箕的人横摇着,以示竹篾断炊。就算最凶恶的辱骂,也与这双空手的主人无关。
进驻生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组”的三个干部,见盛地主不断地摇手,就向坐在地上等竹箢箕的人进言:
“那天我们同王五去扯油菜,好像看见盛地主茅棚旁边,有一小块五月桂竹,为什么不去砍来补箢箕呢?”
“下放食堂划分自留山、自留地时,那小块竹子划分给了盛地主呀!”
坐着等箢箕的人中,有人回答。
“那没问题,现在把它当做‘尾巴’割了吧!”
“工作组”的三个干部,都自我感觉官衔比在坐的都要大。当然没有必要征求他们的意见,抢了盛守仁手中的篾刀,就到盛地主茅棚旁去砍竹子。盛守仁呆呆地站着,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他们一进竹丛,就发现被挖走了竹笋。因为有一些笋壳叶,露在新翻的泥土上。
“不得了呀!盛地主胆敢挖集体的竹笋。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这正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嘛!”
三个人各拖着一抱桂竹,跑来齐声对大家说。
巴掌大一块风景林,怎么他们一句话,就成了集体的呢?盛一丁和余芝兰,都一脸惊讶与气愤。唯独盛守仁一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像早在预料之中。
“罚扣盛地主全家下个月的口粮吧!”
“工作组”严肃决定。
“他家下月的口粮,已被张支书扣去了。”
人群里有人回答。
“那就扣再下个月的吧!”
“工作组”干部又提出。
“两个月不吃东西,要人家怎么能学大寨造梯田呀?”
又有人接着说。
“这不行,那不行!干脆罚他家五十块钱总行吧!”
“工作组”的干部越来越认真。
没有人敢再与他们抬扛,担心还抬的话,只怕会把盛地主一家的命都罚掉。不过他们又想,罚也是空罚,盛地主家哪来五十元这个天文数呀?
“工作组”三个人立马跑到盛守仁的茅棚里,左寻右找,找不出一件值钱的物品。最后,他们抬走了破棚里唯一的家具:就是那个只有两只朽木脚的破两门柜。柜子的另外两只脚早被白蚁吃了,用土砖枕着。这个两门柜,原是盛秀才那漂亮而短命的发妻盛李氏的嫁妆。“复查”运动时,小李干部本来也要把它分给村里的贫下中农。可是贫下中农来看的不少,而看得上两只脚破柜子的没有一个。
柜子被他们抬到生产队那间农具房里去了。柜子里的破衣破被,全被摔在了地上。余芝兰收工回来,心疼地捡拾起来,放到床铺上。盛守仁一边帮着捡一边笑着对妻子说;
“幸好我们睡的是土砖床,今晚还有地方睡。要是木床,也会被抬走的哟!”
“这种事还笑得出来,你呀真是个怪人!”
余芝兰把一包破旧衣服搂放到床铺上,不无气愤地说。
端午节快到了。各生产队端午统一吃甑蒸糯米饭这个让人振奋不已的消息,早几天就被透露。端午那天,基本上没有人在家吃早餐。有的甚至先天就没有吃一点东西,都留着肚子。上午**点钟时,人们就一边摸着饿肚,一边望着太阳。
总算盼到了中午。又高又大的圆形木饭甑抬到工地还没有放下来,大家就高举着蒸钵拥挤上去,差一点没把饭甑挤倒。两个抬甑的也幸亏逃跑得快,没被踩倒在地。
盛饭没有像平时用锅铲,就是手上的蒸钵,个个下手都狠。一时间抢到了的挤不出去,没抢到的挤不进来。有几个被糯米饭烫了手或脖子或背心的,高声叫骂着;还有几个在挤撞中打了起来,都把蒸钵当武器。结果钵打破了,饭也打飞了。手上、脸上以及身上,到处是糯米饭和血。他们急忙另找了蒸钵再挤进去,耽误不得!
抢到饭又九死一生挤出来了的,就坐在地上吃。手上和脸上还在不断地流着血,他们看都懒得去看,就像血是从别人的手上或脸上流出来的。他们大口大口吞食,呑食一口,就用力对着碗中吹一口气,好让糯米饭加速散热,以免烫断肠子。
年轻人大都从小就积累了吃大锅饭经验:他们第一口细嚼慢咽,好让食道滋润通畅;第二口就狼吞虎咽起来。平常吃集体丢锅铲大锅饭,他们第一碗不会盛满,抢着吞完立即去盛第二碗。第二碗就得压紧多盛,盛到既能吃得饱,又能吃得尽。因为一般情况下,很难获得盛第三碗的机会。今天不同往常,根本就没有盛第二碗的可能,所以第一碗就死命堆压。‘饭要吃得慢,屎要拉得快’,这是谁都知道的生活常识,可是他们从小养成的三扒两搅鼓眼一吞丑吃相,再也改不过来。
盛一丁知道,父亲母亲不敢同贫下中农一道,去不顾死活地往人堆里挤。他就死命往里挤,费了好些力气,才获得把手中陶钵伸向饭甑的机会。他下手也狠!准确点说,他把陶钵盛得看不见钵口边。
他把陶钵双手抱护在胸前,躬下腰来,让屁股开路往人堆外退挤。避实就虚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挤出人堆。刚一转身伸腰抬头,却与王五跛脚碰个正面。王五正愁挤不进去,送到嘴上的鸭子岂能不吃?他趁盛一丁正举眼寻找父母没有防备,立即双手伸进盛一丁的怀里,抢夺了那钵堆得看不到钵口边的糯米饭。他知道自己脚跛跑不快,就急忙趴下地,用他肮脏不堪的身体,遮护着饭钵,严防死守不让盛一丁夺回去。
千辛万苦盛来的糯米饭,快到口丢了谁能舍得?盛一丁急忙躬腰去抢夺。王五就大声呼喊起来:
“救命啊!地主崽子抢我的饭呀!
救命啊!‘现行反革命份子’打死人呀!”
他喊一句,就向糯米饭上吐一口黑痰。
盛一丁不管那么多,心想就是拿枪逼着,我也要把饭夺回来。父母亲都还没有吃一粒呢!就被这个该死的无赖抢去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多,人人都在尽情享受自己钵子里的糯米饭,没有闲工管别人的事。同时也担心着,没有进入喉咙的东西,都还不能算自己的。
盛一丁终于制伏了跛脚,把陶钵夺了过来。他急忙起来,正准备把上面一层有黑痰的饭拨掉,不料跛脚在地上死死抱住了他的两只脚,继续大哭大叫。
“地主崽子抢我的饭啊!
大家都来看呀!盛一丁这个反革命抢了我的蒸钵啊!”
王五跛脚的声音大,张枚生支书急忙赶了过来。他一见盛一丁这个地主崽子兼现行反革命份子,竟敢与王五这个残疾了的贫农儿子抢糯米饭,立即上前,狠狠给了盛一丁七八个耳光。正待用脚踢来解恨,不料盛守仁夫妇,突然双双跪拜在他面前。第一脚正好踢在了盛守仁的空肚子上。
盛守仁忍着痛强着笑脸,向他求饶:
“支书请息怒,饶了我儿子吧!他不省事,我要他就把饭还给王五行吗?”
“你这个反革命,竟敢抢王五的饭,想找死呀!赶快还给他!老子不看今天是端阳节,就几脚踹死你们一家人算了!”
张支书手脚已息怒了,嘴还没息怒。
盛一丁看父母跪在张枚生面前求饶,不知今天已犯了多大的法,委屈得流下泪来。跛脚灵醒得很,哭也不哭了,叫也不叫了,急忙爬起来,抢过盛一丁手中的陶钵,一拐一拐挤出人堆。一眨眼就躲到较深的土沟里,享受那钵已盖满他的黑痰的糯米饭去了。
盛守仁与余芝兰,开头一直坐在离人堆较远的梯田边上。他们知道这样的场合,没有身份资格去参与竞争。当他们听到王五跛脚的哭喊声时,才发现恶**件发生在儿子身上。急忙跑过来,正好为儿子挡过了一脚。
盛一丁找来饭钵再靠近饭甑时,饭甑里已经干干净净,甑壁上粘都没有粘一粒糯米饭。
他站在空甑旁,忍不住又快要哭出声来。他母亲心里也恨气愤,可是努力做出没有发生一点事的样子。小声安慰儿子:
“走吧!不要伤心妈妈晚上再摸黑去挖几个桂竹笋,打碗汤给你们吃。”
盛守仁在儿子面前,更像吃饱了一样若无其事。
盛一丁看到那些脸上还流着血的人时,心里也就慢慢平息下来,想毕竟自己还没有流血。
盛一丁把他心爱的四齿钯头横搁在一根橘树桩上,就坐在钯头的木把上生饿气。那些吃饱了糯米饭、脸上手上都没有受伤的人,就都笑笑呵呵打闹起来。吴佩佩的笑声最响亮,最响亮的笑声自然最能引起大家的关注。
“喂!大家静一静。我们是不是都在想佩佩姑娘的订婚烟、订婚糖呀?”
“对呀!哪有订了婚不请烟和糖的?”
“我举双手赞成!吃饱了糯米饭,再抽支把烟,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哟!”
想抽烟的,想吃糖的,想过神仙日子的,都笑着叫着,又拍起掌来。
佩佩姑娘最近订了婚。对象是公社牲猪购销站的操刀手。听说小伙子家不仅餐餐有肉吃,还很有钱。小伙子顶他父亲的班。父亲一直在公社购销站杀猪,从购销站成立时开始。这次订婚据介绍人说,打发了女方不会少于价值一百元的物质。所以,非得要她请大家的烟和糖!
几番鼓动几番激励后,佩佩姑娘终于飞跑着去大队部代销店,买来两包红桔牌香烟(一毛三分一包),和一小包红薯糖粒。
她笑眯眯说:
“请大家坐好!我给每个男社员发一支烟,每个女社员发一粒糖。”
盛守仁因为没有吃到中餐,又接受了张支书一脚,张支书就没有要他去修补箢箕,他也同大家坐在一起。当佩佩姑娘发烟发到他面前时,他以为按正常思维的话,在喜事面前不应该会分阶级成份,应该人人平等。于是,就向佩佩姑娘笑盈盈地说:
“恭喜恭喜!”
同时把右手伸出来,准备接受喜烟。
吴佩佩满脸堆笑,左手抓着烟盒,右手从烟盒里抽出来了一支。低头一看是盛守仁,笑容顿失,右手在半途收了回去。
“哪有你这个不老实的地主份子的份?真是自己不认得自己呢!”
佩佩姑娘大声说着。耳朵干受了盛地主的恭喜,眼光却没有在盛守仁的脸上停留片刻。接着把那支半途收回的纸烟,恭送到了下一个人的手里。盛守仁伸出来准备接烟的那只手,在空中只停留了片刻,随即变换了手势,拇指与食指张开成个“八”字,另外三个手指屈着。
笑嘻嘻地对旁边的人说道:
“听说县城里最近的鳗白条鱼便宜得很,只要八分钱一斤呢!”
旁边的人,看着他那只不是接烟而是卖鱼的手,都会意地跟着他笑了起来。
佩佩姑娘的烟与糖还没有发完,盛守仁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大大方方向儿子要了纸和旱烟,自卷喇叭筒抽了起来。其实他平常并不喜欢抽烟。只有儿子能理解,父亲是在为自己疗伤,不仅仅为了遮羞。
余芝兰与盛一丁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们都在想,就是佩佩姑娘递过烟、糖来,也不要去接。当然,吴佩佩在所有阶级敌人面前,不会不一视同仁。
佩佩姑娘发放完毕喜烟喜糖,山坡上刚架设好的高音喇叭,突然叫了起来:
“胭脂湖公社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我们要学大寨,赶昔阳,大干快上!我们要评水浒,批宋江,反投降……”
公社革委主任李玉英,在广播里作“学大寨梯田化”报告。
盛一丁一听,霎时记起了公社木台上那个胖女人难听死了的声音;记起了和父亲遭到王五跛脚的阳伞铁把毒打的事,不是母亲的“神仙丸”,差点命都没了呢!跛脚呀跛脚,我家前世欠了你家多少呀!
李主任的报告刚刚结束,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久违了的“喔嗬”声。原来,相邻的王家塅生产队工地上,掀起了劳动竞赛**。吃饱了糯米饭的人十分感恩,要把糯米饭生成的所有力气全使出来。
王家塅民兵排的王排长,突然跑了过来,要借盛一丁的钯头。盛一丁没有好气:
“不借!”
王排长一听大怒:
“你这个‘现行反革命份子’,你这个地主崽子!自己偷懒不挖,还不肯借给我,我只怕一钯头挖死你算了!”
王排长人高力大,强行抢了就走。盛一丁要跑过去争夺回来,他爹急忙扯住了他的手。望着委屈的儿子,盛守仁扯他坐在身旁,小声给他讲了个短故事:
“有一次孔子要他的一个学生去向老子学习‘道’。这个学生好不容易找到老子,恭敬地向他说明来意。老子什么也没告诉他,只把嘴向他张了张,舌头伸了伸,转身走了。学生回来如实向孔老师作了汇报。孔子想了想,问学生:
‘你从他那张开的嘴里看见什么了吗?’
学生回答:
‘他的嘴里连一颗牙齿都没有了,只有舌头在空卷着。’
孔子对学生说:
‘他不全告诉你了吗?他的牙没了,因为牙太强硬;他的舌头还健在,因为舌头柔软。这就是他的道呀!’”
整个下午,盛一丁一直在用舌头的“柔道”,抚慰着痛苦的心。
天将断黑了,王排长还没有送来钯头。突然听到王排长那边土坎里“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听到有人大喊:
“‘神仙土’塌方了!快来救人呀!”
“‘神仙土’塌方了!快来帮忙掀土啊!”
盛守仁一听,好像是洁贞洁白的声音。急忙大喊:
“一丁,可能你三姑父出事了,快去救人!”
他和儿子急忙向呼救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