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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六十六节

    中午收工,桐子坡下油菜田里薅草的女社员先走,泼粪的男社员还要评定各户猪池粪的等级。
    余芝兰背着锄头先到自留地菜园里,掐了几根白菜。放下锄头一进棚,就急忙打水洗白菜,接着又切白菜。红薯难熟,早餐时就一道煮好了,放在靠墙的大锅里热着。她躬到灶下,抓一把巴根草塞进靠门旁的小灶膛里,准备用小锅炒白菜。
    她没有点燃巴根草,先去洗锅。左手拿瓜瓢舀水,右手拿个竹刷把,刷洗了三遍,又用抹布抹了两遍。一看,锅底还有一层老迹黄锈。她也不管了,就又躬到灶下去点火。点烧了两根引火麻杆灶膛里才冒出烟来。巴根草不干,只冒烟不出明火,她就用竹火筒吹,吹了一气才燃起明火。可是她被草烟熏得又咳嗽又流泪,眼睛睁都睁不开。
    她不敢花费时间去擦泪,怕锅烧热了炒菜时太烧油,急忙起身一边咳嗽一边擦泪去放油。她拿起了家里唯一的市斤装玻璃油瓶,油瓶外面擦得干干净净。看得清里面的菜油位置,差不多还在瓶子的一半高度。每年生产队分的菜油,从来没有让这个油瓶装满过。油瓶的瓶口很小,用木塞插紧。但她拔开木塞倒油,还是生怕掌握不稳,失手倒出来多了油不好再倒回瓶去,就小心地一滴一滴先滴在锅铲里,再连忙插紧瓶口木塞,放稳油瓶。她的泪眼好像看见滴下了两滴油在锅铲里,就把锅铲沿锅底划一个圈,急忙倒进白菜,使劲翻炒起来。实际上锅铲里一滴油都没有滴上,刚才在黄锈锅底上划了一个空圈,只是象征性地放了油。
    盛守仁与盛一丁回来的时候,她的红薯白菜中餐,已经摆好了。
    盛守仁坐下,习惯先夹一筷子白菜咸口润喉,再嚼红薯。
    “怎么又是一碗铁锈味的踏锅菜!”(方言没有放油炒的菜)
    他白菜刚进口就说。
    “我又不是巧媳妇,这六两八钱菜油,怎么能光得一年的锅呀!”
    妻子对丈夫的不满,表示强烈反不满。
    盛一丁也夹了一筷子白菜,边嚼边笑,没有发表观点。
    他们正在吃着踏锅白菜,嚼着红薯,突然听到棚外地坪里有人说话。盛一丁推开门,看见王五一踮一崴,带着三个年轻人来了。
    “那三个人是公社进驻我们生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干部呢!”
    盛一丁惊讶地说。
    “小声点!他们这个时候来我们家,不会有好事的!一丁你不要动。”
    盛守仁小声嘱咐,起身把门拉关得只留一条小缝。
    盛一丁躬身到门后,门缝里看到他们走上地坪后,又向左转身踏进了自留地菜园。进园后,四个人一齐动手,把长势正好的几畦油菜,扯起来扔到土沟里;油菜旁一小畦萝卜菜,一小畦白菜,也全扯起来,扔出菜园篱笆。有些萝卜缨子头上,已长出鸟蛋大的白萝卜,也被扔挂到了篱笆外的桂竹枝上。
    “他们在扯我们菜园里的油菜呢!”
    盛一丁气愤地说着,就要拉开门出去。
    盛守仁急忙拉住他小声说:
    “我的活祖宗!这是上面的运动,你千万不要惹出事来呀!”
    听说是在扯菜园里的菜,余芝兰伤心地说:
    “何得了咯!以后踏锅菜都冒得吃的了呀!”
    她说着,也起身躬到门后去看。
    “盛守仁你这个死不老实的地主份子,时时刻刻只想搞资本主义复辟,把肥料和精力全都放在自留地上。今天下半日,你给我把扯起来了的这些油菜白菜萝卜菜,统统挑到集体田里的粪凼沤粪去!”
    王五等三个年轻人走出菜园门,正准备跟着崴出来时,对着破茅棚喊了起来。表示他王五向来都是不做暗事的明人,好汉做事好汉当,这菜就是我王五带人来扯掉的。
    余芝兰听了实在忍不住。王五还没走出园门,她就跑进了菜园。
    她看着满地被活活扯扔的油菜,和挂满篱笆的白菜萝卜菜,心都碎了。但是面对这“工作组”的人,又不敢抗议半个字。只不停地用手帕揩着眼泪。
    她呆呆地站着。想重新栽上,可是又不敢。她知道这“工作组”的人是公社派来的,权力大得很。要是他们杀个回马枪,不知又要怎么处罚他们一家。她小声恨骂道:
    “把只等个把月就要开花了的油菜都扯掉,这是发的么子癫,造的么子孽呀!”
    下半日余芝兰一直都呆头呆脑。好像王五跛脚扯去的不是油菜,而是他的魂魄。晚上收工一到家,她饭也不煮,就倒在铺上生闷气。天快断黑了,盛守仁做好晚饭,就来床边小声安慰她:
    “你起来吃几口吧!不要为了这几畦油菜,气伤了自己的身体呀!”
    “你和一丁先吃吧,我的心里堵得难受吃不下。”
    夫妻俩正说话间,彭三立那个死了没埋的老头,拄着根小竹棍,从公坟咀湖边蹒跚到了他们的破茅棚前。一进门就拉着盛守仁的手,大声哭了起来:
    “在这世上挨,不如土里埋呢!兄弟呀!你说我活得还有点么子味哟?刚才我在你二姐坟边躺了一老气,真想就死在她旁边算了呢!”
    盛守仁忙牵扶二姐夫坐到土砖床边上。想他一定受了极大的委屈,要不他不会哭得这样伤心,便好言相劝:
    “姐夫,你有么子事想不通呀!坐下慢慢说吧!”
    余芝兰看见二姐夫来了,忙打起精神起床,到灶下烧了两碗热茶。端来一碗敬给二姐夫,一碗递给丈夫。看着姐夫这样的孤凄老境,她忘记了那些早已踩进粪凼的油菜,想起了信秀姐、大川与小芳。
    她站在姐夫身旁,听他讲小黑的事,跟着默默流泪。
    盛守仁听完二姐夫的诉说,想起今天自留地里的油菜,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口背诵出两句古诗来:
    “唉!‘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呢!”
    他等姐夫情绪稍稍平缓后,又劝他说:
    “姐夫呀不要生气了!在劫都难逃呢!我家不是一样遭了劫吗?一丁他妈为了自留地里几根油菜,刚才还气得不肯起来吃饭呢!但愿三姐夫家,能够免遭这一劫!”
    他见彭三立不再说话,情绪已平静下来。就对儿子说:
    “一丁,你好好扶着二姑父,送他慢慢回家去。”
    自留地里断了绿色,菜园的竹篱笆实际上可有可无。就算园门整天不关,猪狗鸡鸭也不会进去。余芝兰没有了菜园里的蔬菜,只得把原来还可以做,现在却无法弄的踏锅菜,换成了盐水踏锅汤。每餐当她端一大碗盐水汤放到桌上时,盛守仁总是说:
    “去买几两海带来打汤送红薯吧!光盐水汤太难下口。”
    余芝兰不无抱怨地回答:
    “海带也没钱买呀!何况清水煮海带,也不是味呢!”
    盛守仁听得出,妻子还是在为油菜的事生气。
    生产队收的菜籽本来不多,张枚生早就在广播里公布:
    “今年各生产队的菜油,不能分到户。因为马上要学大寨大搞梯田化,留着集体开餐用。”
    余芝兰望不到生产队的菜油,只得重新考虑丈夫提出的海带汤方案。这天黑早,她叫起儿子,递给他一个钉了几层补巴的青布袋。布袋里有三十个鸡蛋。
    “你趁天还没大亮,快点去县城卖了,再买点海带与盐。你快去快回,让你爹替你去请半天假。”
    盛一丁提了布袋,正要动身。她不放心又对儿子说:
    “我们家的鸡没饱食吃,蛋不大,但也能卖四分半或五分钱一个吧?海带买差一点的,只要两角一斤,买五斤。剩余的钱买盐。”
    盛一丁好像已经嗅闻到了海带汤的香气,几步就跨到了地坪里。他母亲急忙跑出门来,又嘱咐道:
    “天还没大亮,小心别摔了呀!”
    盛一丁边走边盘算着:能卖到四分半一个的话,可以考虑吃一个油网糕;能卖到五分钱一个的话,可以考虑尝一个白糖饺子,如果都不要粮票买得到的话。每次到县城挑粪,在国营饮食店门前,都要站着呆看一阵闻一气。这两样好东西我二十多岁的人了,可还没有尝过呢!
    天还没有大亮,他已经来到了胭脂湖公社的大操坪前。抬头一看,操坪中间有一堆黑影,争争吵吵的。他还没有靠近,几个黑影突然围了拢来。看着他手中的布袋,猛喝道:
    “布袋里提的什么?”
    “没有什么,只几个鸡蛋。”
    盛一丁小声回答。
    “好家伙!又拦捉到了一条‘尾巴’!”
    几个黑影说着就围上去抢布袋。盛一丁不敢用力争夺,舍不得碰破里面的鸡蛋。
    那一堆人大多是婆婆姥姥。她们有的提着坛坛罐罐,有的挑着竹篾箢箕,也有提着布袋的。他们都在愤愤不平,议论着,不肯离开。因为他们手里提的、肩上挑的,都被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小分队”拦截没收了。包括提、挑东西的器皿与工具。
    天渐渐大亮起来。盛一丁一看到公社会堂这个让他死过一次的地方,心就凉了。这时,小分队中有一个小伙子,竟然认出了他。跑过来,抓住他胸前衣领,用力把他向自己拉近。像打架的红眼公鸡,昂着头瞪了他好一会才说:
    “你是香炉大队的那个‘现行反革命份子’盛一丁!我没说错吧?竟然敢违抗公社李主任的命令,贩卖农副产品,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你不能走,就跪在这里,等你们大队的张支书来领!”
    说完,另外几个小伙子又一齐围拢来。前面的,一拳拳猛揍他的胸腹,在他身后的,狠狠踹踢他的双腿。直到把他踢倒在地。
    几个“小分队”队员不想让盛一丁躺在地上享福,把他扯起来,在身后踢他的两个膝弯,直踢得他双膝跪下。
    一直跪到太阳快当顶的时候,张枚生支书才来。他一到,就使劲扫了他十几个耳光。边扫边骂,骂的话相当欠文明,难以用文字表述。反正与大队支书身份的语言相差甚远。骂完后,就用支书语言作出处理:
    “你们地主家,只怕是过去鸡蛋都吃厌了,要卖掉。那么饭也不吃了!下月的口粮,就给你家全扣了!你给老子快起来,滚回生产队改造去!”
    晚上收工回家,盛一丁细声对母亲说:
    “公社“小分队”拦截没收了鸡蛋!”
    他不忍心把挨打、罚跪与罚粮的事说给母亲听。
    余芝兰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拿出白手帕擦眼泪。
    一直到下月发口粮时,余芝兰才知道口粮被扣了。盛守仁在第一天就知道这件事,他也是不想提前让妻子痛苦着急。
    余芝兰不怪丈夫,也不怨命。她认为嫁给盛守仁来吃苦,既然是天意,那就无怨无悔!守仁脾气好,良心好,她吃点苦也心甘。她的这吃苦命本来是马艳红的,可是她一点也不羡慕马艳红。她知道马艳红虽然做了很长时间的支书老婆,天天衣食无忧。可是没有生育,婆婆和丈夫长期没少给气她受。她想起那天陪斩从公社回来,在路上见到她们夫妇的情景。马艳红挺着那样大一个肚子,连想坐下休息一会都得不到秦守义的同意。而当时守仁一直陪着自己。一种得到丈夫呵护的幸福感,时时沁润心田。
    现在粮要断一个月,但人不可能像腊肉一样炕起来,还得活还得吃呀!怎么办呢?她瞪着一锅白水,发起呆来。
    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她拿把锄头,来到茅棚后那块一铺晒簟大的桂竹丛里,挖出了一些嫩小的桂竹笋。她小心地把桂竹笋剥皮洗净,用开水浸漂两遍,再放点坛子辣椒、干酸菜和盐,一道烹炒起来。
    虽然没有油,但吃起来味道非常不错。盛守仁为了讨妻子开心,连连夸奖:
    “一丁你尝尝,你妈做的这道山珍,美味无穷,相见恨晚!要是还来一杯‘七五寸’就更妙了。”
    “这种时候还记着你的‘猫尿水’,穷开心呀!”
    余芝兰在旁边嗔他。
    “七五寸”就是白酒。也是余芝兰经常批评盛守仁,想喝而没钱喝、空念着或者端碗清水来解馋的“猫尿水”。“七五寸”是最低级的白酒,主要原料是烂红薯与金刚藤。大队部的代销店里只要七角五分钱一斤,乡下人就习惯把它叫做“七五寸”。
    盛守仁咀嚼着没有“七五寸”相佐的桂竹笋,再一次虚心接受妻子的“猫尿水”训斥。望着棚外的几根桂竹,若有所思。不一会轻声吟诵出两句诗来: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盛一丁听了,鼻子立即发酸。他躲在厕所里读过无数遍《红楼梦》,深切体味到了父亲这时吟诵诗句的心境。看到母亲听了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又庆幸母亲没有进过学堂门不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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