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香炉村里的地富们> 第六章第六十五节

第六章第六十五节

    地主份子彭三立天未放亮就起床了。他颤巍巍扶着墙壁来到灶下,在柴围里摸到火柴,再去点燃那盏小煤油灯。小煤油灯依然放在小矮凳上,小矮凳也依然放在纺纱车旁。纺纱车自从盛信秀架在床前纺纱,一直就没有谁动过。棚子里除了彭三立越来越衰老,一切都是盛信秀在生时的原样。
    借着那点豆大的光,他躬到床下摸出三个红薯,再从小水缸里舀瓢水洗了。土砖灶上放了一块有着七八条手指宽裂缝的樟木砧板,砧板上搁着一把刀锋与刀背差不多同样厚且巴满黄锈的菜刀。他把红薯放在上面切成小块后直接用刀撮入锅内,再舀放了三大瓢水盖上破木锅盖。转身到灶下,点燃一把半干不湿的巴根草,开始煮红薯汤。
    做完这些天才大亮。唯一的窄门里进来的光照不见小煤油灯的灯光,却照得见满棚里的黑烟,湿巴根草在灶膛里制造的黑烟还一股股从灶口冲突出来。半个时辰红薯汤应该熏煮好了,彭三立忍住咳嗽擦干眼泪后才去揭开破锅盖,用锅铲在冒着热气的红薯汤上面,撮了两铲清汤,放进一个小白瓷碗里,他等下喝。接着拿来一个大陶钵,把锅里的红薯汤全盛到陶钵里,接着趁热端到茅棚旁的破猪栏前。
    猪栏紧挨在茅棚的东檐,两块黑薄膜顺着茅檐斜铺下来,遮住了部分太阳与雨。三方土砖砌到三尺高,一方用七八根竹棍横串成栅栏。一头五六十斤重的小黑猪,两条前腿攀爬在横栏竹棍上,正昂头伸嘴望着他“嗷嗷”哼叫。
    “小黑呀!今天我要去县城挑粪,中午回来可能要比平常迟一点,这餐多给你吃点好的,你可要老实一点别打栏呀!”
    “嗷嗷!嗷嗷!”
    小黑闻到了红薯汤的香味,喜得“嗷嗷”叫。
    小黑不会净栏,屎尿乱拉。彭三立每天为它扫一次,栏里还是很脏。烧饭都舍不得的几根干巴根草,每天要拿出一把给它睡,它却毫不珍惜粘满屎尿。横竹栏栅下放着一个两尺多长一尺多宽的麻石食槽,食槽里的蒿茅野草,全被小黑猪拱掀到了食槽外面。
    “小黑,我是前世欠你的这世来还呢!你看我只留着半小碗清汤,全都给你盛来了呀。阎王爷还不来收我,只怕是看我解放前依靠印子钱,享尽了人间的清闲富贵,就故意把我留在人世多受点苦哟。”
    小黑不懂,又“嗷嗷!”两声,长嘴直往他手中的陶钵拱来。
    他一手拍着小黑长嘴:“下去吃!”一手把陶钵内的红薯汤,慢慢倒向麻石食槽。
    一个活人,活一天就要吃一天穿一天呀!彭三立把这么多年来准备买水泥棺材的积蓄,买了一头小黑猪喂着。他喂养小黑猪,不仅仅是想吃两块肉穿两件衣。一个家庭里,多一个生物,就多一分活力。有时想说点什么就对小黑说说,小黑确实为他赶走了许多寂寞。
    小东西有给主人带来欢乐的义务,也有从主人那里获取食物、保障生存的权利。彭三立为了它的吃喝,没有少费心思。他一个人的口粮,就要分出一半给它。潲水米汤又有限,只得起早摸黑去采摘一些蒿茅野草。可采摘回来的这些杂粮它十分不欢迎,被它的长嘴横掀直拱到食槽外,就是不肯吃进肚里去。因此它依然只肯长毛不肯长肉,喂养一年多了,还只有五六十斤。
    上个月,他实在舍不得让小黑跟着他挨饿,就忍痛三十元钱卖给了邻大队一户刚向公社购销站送了定购猪的人家。可是,张枚生支书消息灵通,当天就在大队部的广播里,把他臭骂了一顿:
    “彭三立你这个地主份子好大的狗胆!竟把牲猪卖出本大队。明天天亮前如果不把猪赎回来,我就要了你的狗头!我们大队喂养的牲猪,绝对不准外流。谁使香炉大队完不成今年国家牲猪的定购任务,我就找谁算账!”
    彭三立一听,吓得半死。当夜摸到那户人家,敲了好一阵门,人家才起来。点灯开门一看是小黑猪的原主,担心他反悔,找来多要钱,就讨厌地大声说道:
    “你家死人啦!这么晚了门还敲得这样急。”
    还没开口就被训,彭老头更慌张了。又见买主挡在门边不让进,只好站在门外吞吞吐吐说:
    “请把小黑猪退给我吧!大队张支书不准我卖。”
    三十多岁的买主听他说是大队发现了不准卖,忍不住发笑说:
    “你是个爷们还是个娘们?说话不算话!不要扯着大队的旗号,是你想着卖便宜了,这么晚找来想多要点钱吧?”
    彭三立见他不相信,急忙说:
    “我骗你不是人养的!我这么大年纪了,不会为几个钱这么晚摸到这里来。摔一跤都不值呢!”
    “不退!你们大队张支书来,我也不退!你回去吧!”
    他说着,就要关门。
    彭三立连忙挡住门。发咒都不信,怎么办呢?他带着哭声继续恳求道:
    “我不问你多要钱。现在原价还给你,让我把小黑猪赶回去,等喂到合小格(达131市斤),送到公社购销站,完成香炉大队一个牲猪定购指标后,再送来十元钱作补偿。你看行吗?”
    他说完,就双膝跪在门前。作好了不答应就跪到天亮的打算。
    “三狗子他爹,人家愿意倒赔钱,你就别为难人家了!现在每个大队的国家牲猪定购任务都抓得紧,他说的是实情,你就把小黑猪退给人家吧!”
    彭三立刚跪下,屋里传出来了温柔女人的声音。
    彭三立摸着黑,终于把小黑猪牵回家来。
    可是回来后,小黑猪因拖来拖去的劳损,连续几天不肯吃一点点东西,还发着高烧。彭三立比自己发高烧还着急。他想: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的大好事,可是小黑死了怎么得了呀!欠着人家十元钱还是小事,完不成大队的国家牲猪定购任务,张枚生不知又会怎样来惩罚我呢!
    他没有钱请兽医,只好自己动手,到田角与小溪边,寻找些车前草、鱼腥草等消毒退烧的中草药回来,煎了水一天灌几次。不几天居然把这贱家伙灌得吃起食来了。彭三立欢喜得每餐把自己吃的半碗熟红薯,孝敬亲父母一样孝敬了它。自己只喝剩下的半碗红薯汤。
    下午三点多钟了,去县城挑粪的人才把粪挑到田凼边。彭三立好着急,小黑肯定饿得在打栏了呀!他倒了粪就忙拿起四齿钯下凼,把大家倒在田凼里的这些粪拌匀到草皮里去,免得跑了肥气。这是规定他四类份子一个人完成不记工分的义务活。别人家挑着空粪桶都回家吃饭去了,他至少也得拌半个小时才能拌匀。
    小黑当然不会知道主人要义务加班,它两只前脚爬到栏栅门上,昂起头来望一阵,又“嗷嗷”叫一气,却得不到主人的回应。在栏里实在饿得不行,它就不想再苦等主人回来,用力拱起栏门,死命挤了出来。一出来喜得在棚前地坪里横跳竖跳了几下,就径直往集体的油菜田里跑去。
    彭三立赶忙拌好大粪,腿脚上沾满粪泥洗都不洗挑起粪桶就往家跑,担心他的小黑饿坏了。一到棚前,就看到猪栏的门被拱开,小黑不在栏里。他放下粪桶就急忙去寻找,刚挪脚,忽听到外面猪叫人喊声。他跑到茅棚后的田边一看,小黑正没命地向茅棚跑来。后面紧追着的是,进驻彭家咀生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组”的三个干部。有一个手里还握着一把两齿钉钯,大声喊着:
    “哪个人胆敢把猪放出来吃集体的油菜?老子只怕就是一钉钯,挖死它算了!”
    小黑见它的主人就在眼前,好像救星来了,拼命奔到主人的裤裆下。它全身发抖,喘着粗气。主人蹲下来,摸着它的耳朵,像平常小声对它说:
    “小黑,我知道你等饿了,我不也还没吃吗?快进屋吧!”
    三个干部已追赶到了跟前。
    “好大的胆!原来是你这个不老实的地主份子,竟敢把猪放出来吃集体的油菜!”
    彭三立正要解释今天收工迟了的原因。还没有等他开口,他们就动手把小猪从主人裆下拖出来,两个人分别拖住一条后腿,另一个高高举起两齿钉钯,猛地一下,挖进了小黑的脑壳。小黑没命地摇摆着被深深挖进了钉钯的脑壳,使得那个人抽了好几下,都没有能够把钉钯抽出来。
    小黑绝望地嚎叫两声后,就倒在了地上。它叫不出声来了,只喘着粗气。很快,钉钯齿旁,它的嘴里,都涌出血来。它的四只瘦小的黑短脚,在空中乱划了好长时间,才慢慢停止。
    彭三立的脑壳也像挨了一钉钯,完全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坐在它的旁边。没有说一个字,只用一双泪眼,目送这相依为命一年多的伴侣走完最后一程。
    小黑全身黑毛上,都沾满了它自己的血;两齿钉钯抽不出来,三个干部六只手,一起抓着钉钯的木把,气呼呼地把小黑拖到队屋里烫毛去了。
    小黑一被拖走,彭三立的魂也被拖走了,瘫软地躺倒在地上。直到天黑时,他才爬起来,进屋脚也没洗就上了床。
    彭三立一躺就是两天两晚,一不吃二不喝等着无常来索命。可是等来的不是索命的无常,而是吃了黑猪肉的“工作组”三位干部。这天中午,他们在茅棚外大声喊:
    “喂!不老实的彭地主听清楚点,几天了还赖床不起,每天扣你三十分工;你的小黑猪吃了集体的油菜,“工作组”决定,扣除你下月的口粮!”
    他们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路过这里,顺便给这个老东西说一下。说完就兴致勃勃向生产队队屋赶去。那里还有一少半小黑猪肉,等着他们去享用。
    听到喊声,彭三立颤抖着爬起床。可是一见到那个空猪栏,就想起小黑被他们用钉钯挖着脑壳拖去队屋的样子,顿时汹涌起满腹的辛酸,一屁股塌地坐在猪栏边。
    一直坐到傍晚时,他实在抵挡不住比死还难受的寂寞与愁闷了,便拄根小竹杆,颤颤巍巍向公坟咀湖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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