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六十四节
季节已是深秋。
太阳冉冉升起。大地上薄薄一层微微泛亮的霜,在悄声融化;浸润了霜水的泥土格外湿软酥松。连续两夜白霜,蓬蓬勃勃盖满土埂的红薯藤,就像被开水煮蔫了萎缩变黑,露出红薯藤的蔸子与蔸子旁的泥土。蔸子下,如果能看到泥土高高隆起,或开着坼,那么,就等于看见了泥土下的大红薯。可是这些年来,人们在霜后的红薯土里,连丝毛坼都看不到一条。
盛守仁刚开始吃早饭,就听到张枚生在大队部的广播里叫喊:
“喂,全大队社员注意:今天吃了早饭,都到大队部来开斗争会。不法地主份子盛守仁与现行反革命份子盛一丁听好,今天主要是斗争你们父子俩,自觉早点来!晚抢都忙没工夫拿棕绳来请。其他几个地、富份子,也要快点来。”
听到广播声,余芝兰忍不住骂了起来:
“张枚生这个讨不到好死的家伙!今年“晚抢”(抢收晚稻与红薯)动员会,又要拿你们父子开刀!”
盛守仁走在前面。他走路习惯躬着腰,尽管还不到他二姐夫三姐夫躬腰的年龄;两只手也习惯背到后腰裤带处,正如他一爬上大队部的土台,就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到身后,低下头来准备就缚的姿势。
晨曦下的白霜,不知不觉成了轻纱般的雾气。盛守仁感觉到,这深秋的凉意,已不是初秋的轻寒。他走到棚前糯谷丘的田塍上,看到田中稻叶已被白霜冻黄;谷穗因缺少日照与温度,迟迟不肯成熟,空瘪发白地一穗穗举在黄禾叶中间。
他禁不住自语起来:
“真是阴阳都不灵了。‘先年十月不见霜,来年田里难见糠!’老天这连续几年来,都在九月中下旬就降下了白霜,可是年年都没有好收成呀?”
他看到眼前这丘甲等田,又一年只能割把稻草喂牛,疼惜不已。想起躲日本鬼子的那些年,人们抢火一样插上秧苗后,就躲鬼子去了。禾田里连水都没人管,圳沟口一直都敞开着。可是老天体恤农民,禾苗要太阳时给太阳要雨时给雨,格外风调雨顺,年年都不欠收。今年老天晴雨都很适时,实在对得起老百姓。要不是没完没了的“批林批孔”,耽误了插红薯、插禾秧季节,何至于红薯只长藤、稻谷只长苗呀!
他一路想着:上天是公平的,是关爱百姓的;问题都出在“下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大队部。
大队部土台前,已经挤满了人。人们认为开斗争会,总比下田下土轻松些,并且照样记工分。至于本大队这几个被斗臭了的‘四类’份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看头。
不过,能欣赏到少数人被多数人百般凌辱的情景,而且自己永远站在多数人的安全立场,征服者的快慰感,也便由然而生。
依照秦守义支书主事时“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行政理念与手段,秋收即将开始,大批判开路必不可少。张枚生支书独断朝纲后,第一次“四类”份子批斗会,就被用在这个火候上。
张支书这次没有下死绑的命令。盛守仁他们这几个老运动员,都还能伸起脖子来。死了没埋的彭三立,躬腰背着双手,第一个走上土台的右侧。熟门熟路跪在他长期跪着的固定位置,等待民兵来绑缚。紧跟上来的王有田,越来越瘦黑,其他没有变化。他一跪下,便习惯侧头向右,与连襟彭三立看齐。
接着,盛守仁一家三口上台。盛守仁身经百战、一脸从容;余芝兰仍是一脸忧愁。盛一丁这“现行反革命份子”新秀,比地、富小辈份,战战兢兢排跪在最末。
张支书是爽快人,一上台就宣布:
“今天的斗争会,既是‘批林批孔’的现场会,又是‘晚抢’战斗的动员会。大会十分重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会不宜长,只宜短,早搞完就早去做事。”
说完望了望台下,又转头看了看台上。接着说:
“这几个‘四类’份子,以前的事就不扯了,要批新的。桐子坡生产队贫农的儿子王五,根正苗红思想品德高,阶级觉悟高,文化水平也高。今天主要由他上台,揭露地主份子盛守仁、现行反革命份子盛一丁,父子二人‘克己复礼’的滔天罪行。大家欢迎!”
台下好些人一边鼓掌,一边笑着喊:
“跛脚子,你成‘三高’份子了,快上呀!”
王五跛脚左一扭右一歪,像跳伦巴交谊舞,摇晃着拐上台来。他先点头向张枚生打招呼,接着再拐到盛守仁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尖说:
“盛地主,你一贯都不老实。老子今天只揭发你三件事!”
盛地主一听好不惊慌,心想我又犯了哪三件新罪,竟然落到他的手里了呀?
“第一件,上个月我们在橘子树园扯红薯草,休息时,我们都在批判孔子与**共脚穿裤,你却在旁边说什么来着?”
盛地主回道:
“我真的不记得说什么了!”
“你是贵人多忘事吧!你说孔夫子是什么来着?说他是什么圣人,不可能同**一起穿裤!你承认说了吗?”
“那是说了。”
盛地主明确回答。
“好的,还知道承认。但是我问你,圣人难道不穿裤吗?”
盛地主想笑又不敢,想哭又不能,只好点头承认:
“我错了,圣人也是人,应该是也穿裤的。”
下面一片笑声。
大家一笑,跛脚以为自己出了笑柄。也就不再提圣人孔子的事。接着说:
“今年上半年,就是那次生产队里的那条老水牛发了绹,用尖角挑人,都不敢近它的身去系牛绹。你说你敢去系,因为和它是一类的,都是‘牛鬼蛇神’不会挑你,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
盛地主承认得很干脆。
王五:“那你当时接下来还说了什么记得吗?”
盛地主:“我确实不记得还说什么了。”
王五:“你还说‘现在生产队里的人比牛都不如。牛还有发绹的时候,而人一年到头,都被吊死在一根桩上吃篮盘草’。我记得没有错吧?”
盛守仁正在考虑这款罪能不能承认?来不及回答。王五就接着分析说:
“你这分明是在攻击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嘛!”
盛地主真没想到,王五竟然有这样深刻的点化。看帽子太重,越发不敢承认。只是摇头,表示不记得讲了这样的胡话。
“你是想口说无凭好赖账吧?那我再揭露一件纸写笔载的,看你认不认罪!”
; 王五越批越来劲提高嗓门说。
盛地主不敢小觑这个贫农的儿子了,细心而又紧张地听着。听清了好及时作出可不可承认的判断。
“这几年来,我们生产队队屋里的竹皮撮箕经常被人拿回家了。守都守不住,骂也骂不怕。后来队长要你在竹皮撮箕上写几个字,做个记号。你是怎样写的?你说给大家听!”
盛地主没有说给大家听。他自知这次错得比较难推却,只好解释说:
“那是队长要我写得那样难看的,因为被偷得太多了。”
“胡说八道!队长怎么会要你写‘偷撮箕的娘偷万人’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怀恨生产队里的贫下中农,想借此机会谩骂他们 ,反正你自己不会去偷撮箕。是这样的吗?”
盛地主满脸冤屈无申,只是摇头。
这时,台下突然有人向台上大喊:
“跛脚子,你少讲几句不会死吧!你这是在出我们桐子坡生产队人的丑呢!”
王五担心,等下回生产队那些拿了竹皮撮箕的人会真揍他。他放下盛守仁拐到盛一丁的面前说:
“你这个现行反革命份子!最近又干了两件反革命活动。你还是自己交代吧!”
听他一提反革命活动,盛一丁立马紧张起来。文家坝那个满脸通红、全身是血的壮汉——被镇压了的现行反革命份子形象,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恐怖地低下头来。
王五用左手揪住“现行反革命份子”的右耳说:
“你不老实交代,那我就来揭露!”
“现行反革命份子”抬起头来,表示愿意接受他的揭露。
“你仔细想想,老实交代!今年二月十二那天下半日,我们都在队屋后面的麻竹山栽松树。你一个人躲在山沟里,用小碎瓦片在大瓦片上画了好多字。见我来了,就急着把画了字的大瓦片敲碎扔了。那是画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字?”
盛一丁只摇头。他的头摇得比较含糊:既可表示根本没有瓦片上写字这回事,也可表示只扔了瓦片没写字,还可表示写的不是见不得人的字。
王五:“肯定是画的‘反标’,要么不会扔得那么快!”
画“反标”的人继续摇头。
王五见他只摇头不说话,自已又拿不出一块写了“反标”的瓦片来对笔迹,只好转个话题:
“这个不承认暂且放下,再揭露一件事看你敢不承认!”
盛一丁摇头战术首战告捷,为自己找到了继续抵赖的信心。
“听你爹在桐子坡楠竹园聊荤故事的那次,我也是亲眼见到你用报纸卷喇叭筒烟抽。抽了大半截的喇叭筒上,我发现还剩小半边脸的人头像,有点像敬爱的**的光辉形象。你向大家解释清楚,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盛一丁想,这“反标”罪,是杀头的罪;这烧毁领袖像也是坐牢的反革命罪。都要比父亲写在竹皮撮箕上的“娘偷万人”罪大得多。绝不能承认,尽管他检举揭发的两件事都是事实。前者实有心,但只是为了排泄怨气,并无政治目的,瓦片上写的是“让阶级斗争见鬼去吧!”几个字。后者真无意,卷烟时,谁会去看纸上印刷的内容呢!好在我把瓦片也丢了,把烟也抽了,跛脚你根本拿不出物证来。
他依然摇着那颗长满了黑发的头。尽管跛脚把耳光一个一个扫在上面。
僵持了半个小时,无论跛脚怎样扫他的耳光,他都矢口否认。他想:反正是死,死猪不怕开水烫!前生欠下了你跛脚的,大不了再服妈妈一次“神仙丸”。
这时,张枚生走到土台前,用右手半遮掩着眼睛,看了看快当顶的太阳。他估计王五再拷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觉得应该是“促生产”的环节了。如果一场雨下来,红薯藤与稻草,都会沤烂在田土里。于是,他大声向台下喊道:
“今天我们的“晚抢”动员会就开到这里。大家快回去抢收红薯晚稻吧!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