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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六十三节

    农历七月上旬,正是红薯翻藤、追肥的时节。耐旱力特强的红薯苗,经受住五、六月份几十天太阳的暴烤,终于等来了一场大雨。浓绿的叶片便疯长起来,一个晚上,就把红薯土里原看得见泥土的地方,全部遮盖。
    红薯苗长得快,除了必要的水资源,还必须及时补充肥料。不然疯长了这一把苗后,就再无余力在地下长成红薯果实。红薯藤喜欢生长在通风的地方,人们便把泥土抽成一条条两尺来宽、一尺来高的土埂。红薯藤爬长在上面,通风爽水又当阳光。
    生产队按月分发下来的稻谷口粮,一般人家都只能支撑七八天,剩下的时间全靠红薯来维持。新鲜红薯储藏在地窖里,把地窖口封严实,可保存到第二年再栽红薯的时候不腐烂。人们吃红薯的时间,可以延续**个月。没有好地窖的人家,就趁太阳好,把刚从土里挑回来的新鲜红薯切成红薯丝,或者红薯丁,晒干长年都可以食用。
    晒干了的红薯丝和红薯丁,吃起来没有新鲜红薯容易下咽。但只要艰难地咽下肚,比新鲜红薯饱得时间长,并且不反胃。新鲜红薯稍吃多了,就反胃嗝酸水。要是同时还吃了坛子剁辣椒的话,从胃里反嗝出来的水,又酸又辣,让人难受极了。
    懂得细水长流的人家,每餐总是把几粒珍贵无比的白米,像菜里放盐,撒在一大锅红薯上面。吃饭时,只有家里那个最小的孩子,才能获得那几粒米饭的权利;传承孝道人家的老人的碗里,也可以找出几粒米饭来。不过,老人很快就会用竹筷把自己碗里的几颗米饭,颤抖着往旁边最小的孙子曾孙子碗里送。直到送干净再也不能在红薯坨缝隙里,寻找到一粒米饭。心里便觉得:比吃上了一整碗白米饭还开心。
    儿子儿媳看了,心里也很乐意。但是口里还骂着:
    “看你们这些小冤家太不懂事!白米饭只该爷爷奶奶吃呀!你们怎么能张口就吃呢?应该先让给老人吃,你们小孩子有吃在后嘛!”
    小孩子毕竟不懂事,想吃就吃。
    于是,尊老与爱幼的几粒米饭,下一餐又被儿子儿媳大胆放心地撒在了老人的碗里,毕恭毕敬,端送到老人又开始颤抖的手里。米饭从源头重复传递;孝道,在这个家庭里也无限循环地传承下去。
    家家户户毫无例外,都把红薯做主粮。不敢想象,假使老天没有创造这个物种,这里的人将会怎样生存下去。每年征兵,这地方的小伙子,大都因为他们的肝脏脾脏太大体检落选。曾有医学专家对胭脂湖周边人的肝脾过大现象,作过调查分析。结论最终没有确定,只说很有可能红薯吃得太多,糖份储存过量。
    快当顶的太阳只要一从云缝里探出头来,楠竹园里翻红薯藤的女人们就赶忙放下手中泥淖淖的红薯藤,来不及擦掉两手的浮泥,先擦去满头满脑的臭汗。那些用竹篾箢箕挑运土粪的男人们,每施放完一担土粪,就像火烧着了屁股,挑着空箢箕直往土边地角的阴处跑。
    女人看见男人总往阴处跑,眼便红了起来。
    这个说:“我要小解一下,实在忍不住了。”
    那个接着说:“口里都快出烟了,我要喝口水去!”
    不到十分钟,男男女女都躲到了土边上那块低矮的楠竹林下。只有盛守仁夫妇与儿子盛一丁不敢随便口渴,也不敢随便大小便。他们还得在红薯土中坚持与太阳较劲。
    解手的、喝水的很快自发组合,在楠竹下玩起了扑克牌。玩着牌的人都十分投入,洗牌摸牌、相牌抢庄、伏好底牌就发牌。他们面对纸牌,忘记了一切,不再怨恨楠竹顶上的太阳。
    五十四张牌,一般只能四个人玩。仅有一副缺边少角的破牌,看的多玩的少。外面刚围上一圈看牌的,里面的人就发飙:
    “隔开点不行啊!挤在一堆热死人呢!”
    “吵死呀!你快点出你的牌吧!”
    “要怪就怪你这一双摸不到牌的背时手,发么子输火嘛?”
    “肯定昨晚他的这双手摸了不该摸的东西!要不怎么四个“七王”四个“二王”一个都没有摸到呢?”
    “只有昨晚摸了发子又发孙的那个东西的,今天手气才好呢!”
    吵了几个回合后,有人把王五跛脚推到了人堆中。
    王五跛脚出集体工,什么工夫都做不好。但是他特别擅长搜集新闻,包括小道的、官方的;他记心也好,还很会添油加醋地润色。休息时听他聊新闻,容易忘记饥饿与疲劳。王五跛脚挤坐在打扑克牌的人的外围,把那根被他捏摸得油光放亮的阳伞铁柱拐杖,放在右边瘸腿旁。清了清破锣似的喉嗓说道:
    “今天我一讲这个新闻,你们都会觉得好笑。”
    他为了提起听众的兴趣与注意力,这样开了头后接着说,
    “前天,彭家咀生产队安排彭三立那个地主份子和三个贫农后生子,四个人一起去县城挑大粪。因为动身迟了点,他们把靠正街的厕所差不多找遍了,发现都被比他们去得早的人把粪刮走了。直到午后,才好不容易在一条后街的胡同角上,寻找到一个公共厕所,发现里面还可以刮几担粪。后生子们寻粪正寻到火头上,一个个坐在厕所旁一棵梧桐树下,卷喇叭筒烟抽;边抽边吩咐彭三立:
    ‘彭地主,今天因为你走得慢,粪才被别人掏了。现在你一个人进厕所,把我们三个人的粪桶掏满后,再挑出来。’
    彭地主不知道怎么搞的,挑一担桶进去后,好久都没有出来。三个小伙子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叫了几声没人应,就一起进去看看这老东西是不是掉到粪坑里了。可是进去一看,连个人影都没有,只看见一长排蹲位。他们见到蹲位,都忍不住要小解。
    刚捋起一个裤筒,掏出家伙来准备洒,不料身后突然‘啊呀!’一声尖叫,把他们吓了一大跳。急忙回头一看,紧跟着他们的后面,进来了一个穿身草绿色衣服的中年妇女,一只手搂着裤子,另一只手抓着一卷稻黄色草纸。他们十分尴尬,急忙放下还搂着的裤脚。正要骂这个女癲子,不料这个已憋得受不了了的女人,没让他们先骂出声来,就搂着裤子往厕所外跑。边跑边喊:
    ‘有流氓啊,这厕所里有流氓啊!
    大家快来女厕所里抓流氓啊!’
    胡同里好像早有埋伏,立马涌出许多人。有几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扎脚捋手跑过来,准备就地制伏这三个流氓。
    这时,彭地主的光脑壳,忽然从厕所另一头的门里伸出来。他还躬着身子,正在系裤腰带。
    ‘请各位原谅!这三个小伙子不是流氓,是我带来掏大粪的乡下农民。他们没有看清楚‘男’‘女’两个字,才进错了门。这两个字被雨淋得不怎么清晰了。请各位高抬贵手,原谅他们的一时疏忽吧!’
    彭地主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解释。
    ‘不是看不清楚,是根本就不认得这两个字吧!乡巴佬!’
    那个女人搂起裤子,又指着三个小伙子骂。
    ‘我们不是乡巴佬,我们是农村光荣的贫下中农!’
    ‘没有我们乡下的贫下中农种田,你们街上的人哪里有白米饭吃?’
    ‘不是我们贫下中农种棉花上交国家,你们个个都穿不上衣服!’
    三个后生子不服气,相接反驳起来。
    ‘还敢嘴硬!你们农村贫下中农到底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长得尿端子(粪瓢)都能锯几个了,还男女厕所都分不清楚!’
    ‘故意耍流氓,先揍一顿再送派出所吧!’
    几个大个子男人边说边动起手来。”
    王跛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用他那双脏兮兮的手,在脸上抹了几把汗。打扑克的也停下来了,正在等那三个挑粪的小伙子挨揍的下文。
    王五加重了一点抒情语气,继续讲故事:
    “那些县城里的人,真的一点也不理解我们农村的贫下中农。三个后生子硬被他们你一拳他一脚饱揍了一顿,接着又被他们扭送到了街道派出所。那三担空粪桶,也被他们打得稀烂。彭地主只好抱着四根木扁担,紧跟着来到派出所作证。他向派出所的人不停地说:
    ‘你们可以派人去看看,厕所门上的‘男’‘女’两个字,确实不清晰呢!’
    派出所立即立了案,严格审查了他们三个人的阶级成份;马上又派人到厕所仔细查看了现场。发现那‘男’‘女’两个字,虽然被风吹雨打得不怎么显眼,但留神看,还是能够看清。派出所如实向县公安局汇报,等待批示。
    在天快断黑时,才把他们三个人无罪释放出来。
    他们一出来,都觉得这次吃的哑巴亏,完全是因为不老实的彭地主躲在男厕所拉屎引起的。二话没说,就用捡回来的那三根扁担,打得这个帮忙捡扁担的人,躺在麻石街面上爬不起来。”
    王五说完新闻,手在额头上抹一下,随即把满手臭汗又揩到破短裤上。
    “那个女人到底看见了他们掏出来的东西么?”
    “为什么不打那个抓着草纸搂着裤、大喊大叫的女人?打彭地主有么子用呢?”
    几个小伙子向王五提出了疑问。
    “估计没有看见他们的东西。结了婚的女人,看见了也不会觉得稀奇呀!”
    王五又抹了一把黑汗揩到短裤上,回答说,
    “那个女人早就走了,他们不打地主份子还能打谁?”
    新闻讲完了,可是大家议论哄笑了一阵后,还是不想离开这个楠竹荫凉处。都又催王五:
    “王五,还讲一个有荤味点的好不好!”
    “没有新闻讲旧闻也行,只要有荤味我们都爱听呢!”
    王五见盛守仁父子俩还在离他们较远的一块土中施红薯粪。便说:
    “盛地主的书读得多,把他叫过来。要他聊几个荤故事,给大家解解热不好吗?”
    “只要是荤的,谁讲都行。快叫他过来吧!”
    几个小伙子紧接着他的话说。
    王五大声向盛守仁打招呼,表示出难得的热情:
    “喂!盛地主,你快过来,给大家讲个荤故事解解热!”
    盛守仁虽然想借此机会也休息一会,可是讲故事怕漏嘴。他想:只要说错了一点点,立马就会有人向张支书报告。张支书正愁没有批林批孔的活典型、活材料呢!现实教训得他好像也长了一点记心。他大声回答:
    “我的肚里没有荤故事呢!”
    “不过来是吗?敬酒你不喝,想喝杯罚酒是吗!”
    王跛脚叫了两遍显得有点不耐烦。
    “还不过来,我们就来蒙你的瓜!”
    那几个想听荤故事的小伙子威胁他。
    ‘蒙你的瓜’就是强行脱下你的裤子,包蒙上你的脑壳。盛守仁知道这些人是不讲文明的,说得出口就能下得了手。他想现在妻子与儿子都在身边,一条单短裤真的被他们强行脱下蒙上脑壳,也太难堪了。他只好乖乖走过来,顺便把老婆孩子一同带来,先到竹阴处缓口气再说。
    他们一家三个人坐在离人堆稍远一点的地方。盛守仁取下竹篾斗笠摇风。今天太热,他与老婆都没有戴上白高帽,只披上了白马甲。余芝兰没用斗笠扇风,只用手帕不停抹汗。盛一丁一坐下,就从裤袋里摸出一小包旱烟,准备卷烟抽。
    盛守仁摇着斗笠慢慢说道:
    “从前呀,胭脂湖畔有户姓王的人家。夫妻俩日夜劳作,省吃俭用好多年,才置得了两三亩薄田。可是他们都年过半百了,膝下还是无儿无女,二老心中甚是不乐。这年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二老在家收拾干净穿著,端了几盘时鲜果馔,来到村头观音庙。双双跪拜在观音塑像前,祈求子嗣。
    观音菩萨定睛往脚下一看,这老王夫妻本是无福无嗣之人。但看其心诚,决定送其一子。
    二老三跪九拜、烧香祷告一番后,抽下一签:
    ‘富贵无缘劳碌人,儿郎脉断拜观音。薄田虽有两三亩,来得明时去不明!’
    果然心诚则灵!一年之后,二老喜得一子,取名来宝。”
    盛守仁刚说到这里,就有人插话了。
    “这没有好多荤味呢!”
    “孩子还才出生,荤味还要等一二十年呢!你猴急什么?”
    “这菩萨真是有求必应呀!”
    没有等盛地主把这个故事讲完,大家就开始对“有求必应”的签词议论起来。
    秦守义也在人堆里听故事,但他没有参与议论。盛一丁发现他脸上表情非常复杂:不仅存有子嗣不丰的遗憾,可能还有更多更深层的感悟。不过,盛一丁非常感谢他这个下台支书,没有把“薄田虽有两三亩,来得明时去不明”加以点化。要不然,父亲又要遭受张枚生严厉的惩罚了!
    “你们莫吵,快点让盛地主讲出荤味来!”
    王五向大家摆手说。
    盛地主继续说道:
    “来宝不满二十,父母就死了。埋葬二老后,两三亩田产来宝没两年就花了个精光。来宝没有田产,哪娶得到媳妇呀?就只得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又有人插话:
    “王五跛脚,你们姓王的光棍为什么这么多呀?”
    “是呀,我们村以前还有个王三喜呢!”r />    “真的呢!盛地主为什么老是同姓王的过不去呢?王五跛脚你没有得罪他吧?”
    议论一展开,盛地主的灾难想躲都躲不过了。
    王五跛脚没有参加议论,正盯着盛一丁手里烧了半截的喇叭筒。当听到有人把他与光棍联系起来时,很是气愤。他站起来,抢下盛守仁正拿在手上扇风的竹篾斗笠,指着斗笠上的四个黑色毛笔字“清风徐来”,向周围的人大声嚷到:
    “你们看看,这就是‘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与旧习惯),这就是‘克己复礼’!”
    接着用力一扯,斗笠被扯成了三四块。盛地主哭笑不得,两手摸着光头连声说:
    “正是‘四旧’、正是‘四旧’,扯了应该、扯了应该!”
    “盛地主,你老实不老实?”
    王五跛脚扯烂斗笠后,还总觉得不解恨。拐过去,揪住盛地主的耳朵接着质问。
    “老实,老实!反正“老实”分给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了嘛!”
    盛地主无可奈何地回答他。
    “那你老实交代,斗笠上写的这几个卵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盛地主一时语塞。他想,要向这样一个文盲讲解清楚“清风徐来”,实在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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