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六十二节
“各位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今天请大家来开会,不为别事,一是抓革命,二是促生产;重点是抓革命。只要革命抓好了,生产就会促好。当前要抓的革命,主要是批倒**与孔子这两个人。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长期一个鼻孔出气,穿着一条连着裤裆的裤。尤其这个孔子,听说他在两千多年前,就搞什么克己复礼!一直到现在,还在搞克己复礼!”
张枚生支书新上任,虽然不如秦守义支书会写会读,但他有口水特长。第一次组织群众到大队部开会,在土台上顶着烈日大声作了开场。
王五跛脚听到这里,在下面叫道:
“张支书:克己复礼是搞么子把戏呀?你会搞克己复礼吗?”
“我们村里,只有盛地主会搞,你去问他吧!”
张支书回答得很机智。幸好盛守仁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群众大会。要不会被他这句话吓晕。因为他的名字本身,就是克己复礼。《论语·颜渊》里有: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张支书不懂不装懂。他第一次“批林批孔”会,只是作了个动员,没有对“克己复礼”作深刻分析与深入批判,也不知道怎样分析批判。接着说:
“批林批孔”运动,是我们每一个人灵魂深处的革命运动,是长期的思想革命运动。所以这个革命嘛,就留着你们回去晚上自己抓,白天里,还是先回去促生产吧!
散会!”
会后,他也没有继续用“克己复礼”罪名,来整治盛守仁。他向来不是以文治占先,而是以武功取胜。他有信心把香炉大队治理得政通人和;他要让事实证明,比秦守义这个读背了《三字经》的前任更有能耐。像批林批孔这种意识形态上的革命运动,他照样能开展下去,并且有声有色!因为他自信有杀一就可儆百的理论武器,能无往不胜。
胭脂湖公社后天就要召开公审公判大会。听说要在那一天,处决三个犯罪份子。人们心里都有数,每年县城处决犯人,一般是在十月一日国庆节前几天。今年时间相同,地点却不是在县城体育场西边的杨柳树下了,犯人都解押到各自原籍正法。
张枚生早在开“批林批孔”动员会前,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也早就有了一个押着本大队“四类份子”去陪斩的构想。他可不像秦守义那样,一切听上级的安排;他认为在张支书头脑中形成的决议,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上级部门请示,更不必去等什么批复。只有这样,才能在香炉大队人面前,真正体现“香炉大队的政府就是我,我就是香炉大队政府”的风光身份;充分展示与“政府”相对应的工作胆识与办事气派。
盛一丁是公社挂过牌的“现行反革命”份子,名字自然被列在了人民专政对象的簿册里。公审会那天,盛守仁一家三口,再加上彭三立与王有田,一大早,就被大队民兵们绑缚押到了公社会堂的木台上跪着。这张支书也太积极了,连被斩的主角都没有到,陪斩的配角倒来得快。
他们都没有过早,一直饿跪到九点半时,县公安局的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和一辆黑色囚车,才亮着红灯“呜哇!呜哇!”叫着,开到会堂前面的大操场旁;靠近车的人很不情愿地退让出一条缝隙让车子通过;离车远的人使劲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朝车挤过来,渴望提前看到囚车里即将被处决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公社革委主任李玉英,既没有表扬张枚生工作积极主动有创意,也没有指示他把五个配角清退下台。这正好让盛一丁有机会,近距离看清楚三个背上插着正法标牌的死犯。实际上也没有看得太清楚,因为标牌上的名字,被太浓的红色涂料叉划得认不出来;死囚都被死绑着,伸不起腰。头垂得快接触到台板,背上的标牌也随着腰向下倾斜,后面的人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
每个死犯的后面,站着两个高大威猛的武装军士,一左一右分别抓握着死犯的肩与臂,使劲往下压着。只有跪在中间的那个小伙子,好像是被军士提着,小伙子的右腿,似乎没有着地让它支承一点重量。
盛一丁是被死绑过几次的人。他想象得到,这三个人的头脑要是还能思考问题的话,肯定都在想:“快点开枪让我解脱吧!”跪在陪斩人员左前方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人。他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份子”;中间那个看上去,顶多不过二十岁,相当瘦。他的罪名是“越狱杀人犯、破坏军婚犯”双料货;靠右边跪着的,是个近三十岁的壮士。他的罪名同盛一丁的一样“现行反革命”。
宣读判词的人不知是县法院的领导,还是县公安局或者县检察院的领导?反正人民民主专政的公、检、法,其实是一家,哪家领导都一样。不过听起来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外地人。因为他纯正的外地方言,没有让台上台下的本地人听明白一句话,甚至没听清楚一个字。
布告上判词还没念完,就听得军士们一声大喊:
“立即执行!”
眨眼间,两人夹一个,六个军士把三个死犯拖下了台。
紧接着,群众潮水般跟涌上去。
没有人拖押,也没有人在意盛一丁他们五个人;他们照样跪着。
听到第一声沉闷的枪响,盛一丁还以为子弹射进了自己的胸膛。双腿发软,腰椎发麻,趴伏躺倒在木台上。
“历史反革命份子”估计很有临刑经验,或许曾被枪毙过几次。有人说那个老鬼在刑前,可能请求喝了不少冷水。事后他的脸上干净雪白,没流出一点血。那位壮士却满脸通红,全身都溅着血。
只有中间那个小伙子死得很不干脆痛快。开始被打了两枪,没致命,倒在公社厕所后坡下的垃圾堆里。一条腿没命乱踹,全身在煤灰里滚弹。几分钟后军士又补射了三枪,才慢慢收敛起来。全身像打嗝一样触弹几下后,就一动不动了。人们再看他的头和脸,全被和着血的黑煤灰涂满了,像个灶膛火灰煨焦了的大红薯。
这三个人都是文家坝大队那边的人。香炉大队的人因离他们比较远,大都不熟悉他们的犯罪事实。不过香炉大队也有好传事的人,参照布告上公布的罪状与小道的传说,又加以个人的想象,分别为这三个人演绎出了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
“历史反革命份子”姓姚。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少尉。解放战争中被解放军俘虏,后释放回乡务农。“文革”第二年,生产队的贫下中农抄这个国民党兵痞的家,竟然抄出他的一张陈旧照片。照片上的他身著少校服,他解释当时是向上司借的军装,只想过过当少校的瘾。正如拿破仑的理论,“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是,贫下中农不认识拿破仑,不会卖他老人家的帐。
假少校交不出历史档案。口说无凭,贫下中农就以相片为证,上报县公安局。于是,姚“少校”以隐瞒身份“历史反革命”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可是他在监狱里不断喊冤;后来到劳改农场,还是不安心劳动改造。管理人员安排他挑粪下田,他却把粪担担倒在田边。还说:
“能让田边跨纲要就行了!”
于是又被加成无期。
改判无期后,他干脆什么活都不肯做,还天天躺在铺上发牢骚:
“活在这种一无民主,又无法制的社会,生不如死!”
如此猖狂,这还了得!公安机关就如了他的心愿,干脆把他正法算了。
那个满脸通红的壮士,本是文家坝大队的一个地主子弟,姓文。‘土改’运动时曾在香炉村工作过的陈干部,先在文家坝指导了一段“清匪反霸”工作。陈干部安排人把他的父母全逼供死了,他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度日。文革开始后,他看到社会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组织;后来又发现组织成员越多,力量就越大。大的组织可以冲击机关,到商店吃、拿东西,都不要给钱。他竟异想天开,自己要缔造一个政党组织。自取名为“中国和平党”;他还要创建一支军队,又自取名为“中国和平军”。
也是抄家发现他那亲自起草、半通不通的创建计划与行动纲领。其实他组织的全党全军成员,除了他自己,没有发展到第二个,名副其实的独夫党魁与光杆司令。明火执仗的反革命份子,是任何革命的组织派别都不能容忍的。他就这样胡里胡涂地丢掉了性命。
脑壳成了烧红薯的小伙子,姓朱,县城里人。第一批“上山下乡”到文家坝大队的插队知青。他下乡不到半年,就爱上了生产队里一位姓刘的漂亮姑娘。姑娘却是本大队一位现役军人的未婚妻。小知青不管那么多,他遵循的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原则。他到县城里弄到一册手抄本《少女之心》,献给了他爱慕的姑娘。
姑娘读了这本使许多年轻读者都产生过共鸣的书后,与小知青更情投意合。于是,同小知青一起,回县城里去了。
不久东窗事发。开始只是现役军人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他们就去找刘姑娘的父母,提出退还订婚礼物的要求。可是刘家姑娘的父母,只能答应退,一时退不出来。因为家里穷,早把二十元的订婚礼金,全部买了粮食,给姑娘和姑娘的五个弟弟,度荒月吃了。
既然赔不起,那就还是要人。不可能让现役军人家庭受到人财两亏的巨大损失。姑娘的父母当然同意给人,到县城里去找了几天没找到。于是,现役军人的父亲一个长途电话,打给了在外省当兵的儿子。儿子立即要求组织出面,为他主持公道。部队里的党组织为安定军心,特别重视这类事件。即速电令当地政府,把小知青捉拿归案。结果,没有哪级党组织愿意出面为小知青恋爱自由说话。小知青以“破坏军婚”罪被判了十年徒刑。
在劳改队还没呆满一年,小知青就越狱了三次。第三次被抓回来后,他每晚都在铁栅栏门边,对着高墙外呼喊着姑娘的名字。喊一阵,又交错唱一阵: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电影《闪闪的红星》插曲歌词)
他不管下雨下雪,每晚都要唱到深夜。难友们都被严密监视着超负荷辛劳了一天,睡得很早,没有人会去听他歌唱。只有悲悯的月亮,聆听着清辉下那一声声爱的呼唤!
他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越狱也未成功。尽管他准备充分计划周密,甚至还偷到了一套警服。黑夜中,高墙外,他拿断砖头一次次向后面紧追不舍的几个狱警抛去。其中一狱警的一只右眼被击中,眼球都破了;同时,假狱警小知青的右腿,中了两弹。
他被改判为极刑。
求爱者终于获得了机会——到天国去享受他最与生俱来、最崇高美好的爱的权利。
陪斩回家的路上,余芝兰很累。她差不多完全靠盛守仁搀扶着。幸好那几个负责押解他们的民兵,不耐烦继续陪他们,松了他们的绑先跑回去吃饭了。他们五个人都知趣懂味,侧身紧靠路边行走。把中心主道让出来,好让后面的人快速通过。
半个小时后,后面只剩下几个比他们还步履缓慢的老年人了。盛守仁看两位姐夫身体越来越差,边走边安慰他们,陪着他们又叹了一阵气。对儿子说:
“一丁,你牵扶着两位姑父先走,你妈妈不舒服,我陪她歇一歇,等下再扶她慢点走。”
他扶着余芝兰,就在路边坐下来。
余芝兰昨天患了重感冒,今早起来还发着高烧。可是大队民兵不会因为阶级敌人感冒而不执行张支书的命令。她被绑缚着在台上跪了这么长时间,加上这惊心动魄杀人场面的惊吓,扎扎实实出了一身老汗。现在烧是退了,可是全身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坐在地上,还是抬不起头来,只好把头搁在丈夫的肩上。
盛守仁一边用衣袖为她擦头上的汗,一边安慰她说:
“你等下回家,不要心痛,一定要拿出两个鸡蛋来,让我熬一碗艾叶水给你喝。只要服了我的鸡蛋艾叶汤,包你明天感冒好得干干净净。”
“守仁、芝兰,你们也走不动了在这里休息呀!”
盛守仁刚刚说完,就听到了后面马艳红在向他们打招呼。
“是呀!你们为什么也落到后头了?”
余芝兰抬起头,小声抢着回答。
“我有点不舒服,走得慢了点。守义,我们也坐下来休息一会好吗?”
马艳红挺着笨重的大肚子。青布长罩衣的下襟,被大肚子顶起,在风中摆扫。她一边回答,一边用眼睛恳求丈夫。
盛守仁一直只以微笑面对秦守义和马艳红,没有说出半句话来。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秦守义用一种不无心虚与尴尬的眼神,快速扫了盛守仁夫妇一眼,接着他妻子的话说:
“我们还是走吧!太阳都快要偏西了呢。”
马艳红双手搂护着大肚皮,艰难地向前走了几步,没有转身只转过头来,对守仁夫妇苦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我们先走了呀,你们好好休息休息再走吧,天还早着呢!”
余芝兰依然把头放在盛守仁的肩头,无力地向她挥了挥手。盛守仁见秦守义没有回过头来,就大胆地向马艳红报以无限感激地微微一笑。
就是这代表千言万语的微微一笑,致使马艳红霎时红了脸,同时流出了幸福的泪。
上个月县医院的妇科医生告诉她,她的肚子里长的是一个大肉球。肉球还会不停地长大,要开刀!不开刀肯定会被肉球撑死,开刀有一半活命的希望。有了刚才守仁这一笑,她觉得就是立刻死去,也心满意足了。
“听人传说,马艳红肚子里长的是个肉瘤,要开刀呢!”
余芝兰等马艳红走远了,附在盛守仁肩头小声说。
盛守仁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不知道守义肯不肯带她去开?刚才连让她坐一下都不同意!”
丈夫还是没回答,只把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他的嘴好像长在手上。
等到马艳红夫妇走得看不见了,盛守仁才挽起余芝兰,慢慢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