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六十一节
黄泥坝公社水库大队小学的操场上,竖着一对破旧的木板篮球架。四根较粗的木桩上部,都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架板;架板上的铁篮圈,早被小学生们用篮球的代用品——砖头瓦块扔撞得向下垂着。一个少了气根本蹦不起来的红橡皮篮球,正被一群女同学围抢;对面篮球架下的男同学实在看不得女同学热闹,纷纷扔掉手中正准备投铁圈的断砖头,冲进女同学堆里,抢了那个红色的软篮球蜂拥着跑了过去。女同学惨遭抢劫,一齐叫喊起来:
“篮球是我们的!伢泡伢泡,泡一丈高!”
对面架下的男同学大笑着拍手回应:
“篮球是我们的!妹泡妹泡,泡一尿高!”
这时,一个穿一套泥黄色家织布衣裤、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个子女同学,飞快跑到了男同学篮下三秒区内。她那小巧身材在人群中灵活穿插了几趟,只用了几个小跳,居然在众多男同学的重重包围中抢到了篮板球。她搂抱着冲出重围,跑到女同学篮下。
大家定睛一看,她就是慕容玉兰,小名兰子。
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六年级甲班班主任在讲台上向全班学生严厉地质问:
“上午‘学农’课,是谁带头去操场打球的?”
教室里悄然无声。大个子班长吓得把头伏在课桌上;好几个胆小的女生,偷偷向坐在第三行第一桌的慕容玉兰投来担忧的目光。
慕容玉兰不慌不忙站起来,把右手举过头顶,像平常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
“是我!”
同学们无不以敬佩而又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她。
身材高大气盛年轻的班主任见是她,一改以往动火就拍讲台的习惯,声音也放低了八度,一字一吐:
“你是个好角色!放学后留下罚扫教室!”
慕容玉兰这个月就要完小毕业了。她的功课都很优秀,作文特别好,常常被老师贴在教室后的传观栏里。她的组织能力也强,是班主任的得力助手。可是,下学期能不能升大队初中,还很有悬念。
学校老师个个喜欢她,极力推荐她。但是现在已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学校老师没有了一点点招生权力。这天上午,老支书组织贫下中农代表,在大队部的会议室里召开大队初中招生工作会议。当他点名到慕容玉兰时,几个贫农代表纷纷提出了意见:
“老支书你慢点,刚才点的这个慕容玉兰,是不是春来癲子生的那个小兰子?”
“如果是小兰子,那她妈妈的爷爷就是彭印子呀!”
“对呀!彭印子解放前放了黑心的印子钱。‘土改’时就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对吧?”
结果,在座的贫下中农代表一致认为:绝对不能让一个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的恶霸的曾外孙女,还来享受人民政府的中学教育权利!
下学期开学一个多月了,小兰子还没有接到入学通知。她急得天天找父亲与后娘哭吵。这天晚上,她父母实在经受不了纠缠,只得跟随她来到大队支书家。她牵着父母的手,对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支书说:
“老支书你看看,我的爹,本乡本土人,祖宗八代都穷得讨饭,你们不是不知道吧!”
说完这句,又特意牵着后妈的手,接着说:
“这才是我的妈妈,外婆家也是几代贫雇农。我今后只认这个妈妈,彭春来我不认她做妈妈了!”
没等老支书回答,她的后妈接着大声大嗓吵了起来:
“我娘家八代也是贫农。兰子今后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哪个以后再敢对我家兰子说三道四乱嚼舌根,老娘就要从他们八辈子祖宗咒起!老支书,你把那个不同意我家兰子读书的狗屁贫下中农代表告诉我,老娘腰上不扎他,裆里不夹他,走过九十九座庙,就只没有看见过鬼撒尿!”
老支书看兰子后妈真不是盏省油的灯,领教不起躲得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又不是要自己去教。再者只要我开了口,量他们几个代表也不敢不卖账。于是说:
“不要说了,你们明天送她去学校报名吧!”
就在慕容玉兰跨进了大队中学校门的那天晚上,前屋场本勤伯,带着他那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寄崽刘实华,也摸进了大队老支书家的门。本勤伯看到小兰子进了中学,也想尽尽继父的职责,让刘实华插班念一念初中。胡子老支书可没有像对待慕容玉兰父母那样客气,本勤伯刚刚开口,他就把这个忘了本的土改根子给狠狠数落了一顿:
“老陈呀!不是我说你,你彻底忘本了!是不是你的老婆要你带这个孩子来的?”
本勤伯诚实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没这个想事的脑壳!好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老婆还戴着一顶资本家的大帽子呀?”
本勤伯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知道县城里油坊大老板刘文明的三姨太,也是个资本家成份。这也难怪,三姨太的历史档案,也只有大队支书及以上级别的人才能看得到。当时三姨太带着儿子下嫁过来,全凭他县城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作介绍。他这个三四十岁没有近过女人的男人,一看见这样漂亮的女人,喜得连哑巴都想唱歌,还有谁会去查问对方的阶级成份呢?
“这孩子姓刘,不是同你姓陈。”
老支书的眼睛紧紧盯着本勤老汉,继续说,
“他的父亲刘文明,解放前是县城里的大油坊资本家,老婆都讨了三个。你呢,穷得一个都讨不到。不是解放了,那么漂亮的三姨太怎么会看得上你呀!你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对‘公私合营’政策不满、坚持以人民为敌而自杀的呀!虽然那个油坊资本家已经死了,可是他那三姨太还在你家里。这就说明这个孩子的家庭出身没有变,你的贫农成份不能转给这个孩子!”
本勤伯一想,老支书说的也不无道理。俗话说父债子还,父亲以人民为敌自杀了,亲生儿子的家庭出身当然不可改变。他本想拿小兰子作比较,可是一想小兰子的生父还在,又是村里的贫农,只好低头不言语了。
老支书见他欲言又止,心想不如加把火,让他彻底放弃,接着把声音提得更高:
“再者,我们党的教育对象与教育方针,主要是培养好贫下中农的子弟,将来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不能为资本家培养后代,我们不能为剥削阶级培养人才!这样的人培养出来,将来只会替法西斯卖力!懂吗?你就死了这份心,带他回去,安排他老老实实出集体工吧!”
本勤伯这个当后爹的,远远不如慕容玉兰的后妈做事果敢。老支书一堆大道理,把他说得不知自己已错了多远,只知道已经错到法西斯那里去了。其实法西斯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又不好问老支书。不过问也只会讨老支书再骂一顿,因为老支书也很难说清楚。他只是在公社开会时,听上面的干部说过。
本勤伯想法西斯很可能是一个强盗,或者是一群强盗。并且还很可能是外国来的强盗,因为在本乡,他从来还没有认识过姓法的人。他想如果再求情下去,说不定老支书会命令他立刻回家,休掉那个漂亮的三姨太。他不敢再多说半句求情的话,带着刘实华逃出门来。
刘实华小伙子虽然还没有出满力,可肩宽腰阔,手脚粗壮,已经充分显示出了刘氏家族男人的特征。他同三妈一起来水库大队之前,与弟弟刘实良在县城也断断续续读过几年小学。但终因无法填饱他们越来越大、同时也越来越空的肚子,只得放弃上学,天天在街上游荡。一看见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就与弟弟舍生忘死齐冲上去。只要把吃的东西弄到了手,就一边往口里猛塞,一边拔腿就逃。后面的人一边追一边骂着:
“陈家这两个黑狗崽子,我要打断你们的两只手,看还敢不敢拿我的烤红薯!”
兄弟俩回头一看,后面的人还在紧追不舍,就分别钻入南北两条胡同。追赶的人回头看看自己的摊位,才无可奈何收住脚步。
刘实华带着弟弟,就这样在街头巷尾流浪了一年多。后来他的亲妈带着弟弟下嫁到湘南去了,至今还没有通过一次信,不知母亲与弟弟还在不在人世。刘实华从小吃了不少苦,十六七岁就尝尽了生活的艰难。幸好他三妈知书识礼,教导了他不少生活经验。
刘实华理解继父的难处,跟继父一起从老支书家出来,尽管没有如愿,但内心十分感激;也不怨恨胡子老支书。这点点委屈,在他十几年来的艰难中,完全可以忽略。多认识几个字少认识几个字,他认为现在并不是很重要。继父破房子的茅纳合(先在许多小竹棍上緾绕茅草,然后拼合夹成一扇墙,再在墙的两面涂抹牛粪与黄泥)墙壁,又漏雨又漏风。秋天一过就是冬天,他认为这个倒是非得赶紧弄好不可的大事。
没过几天,刘实华到邻居家借来一个泥砖匣。在他家下首的田边上,做了三百多块泥砖。七、八月间的太阳,到了中午还比较有威力。他估计只要两三天,就能扳起来晒砖底,再过两天就可挑回家砌砖墙。他刚做好泥砖,正在田边水塘里洗砖匣,不料下屋湾里的文家兄弟牵牛出来饮水,看见刘实华做了这么多泥砖,就故意把牛放过来。块块泥砖都被那条老黄牛踩得稀烂。
刘实华抬头看见,就跑过去同他们评理:
“我刚刚做好的砖,不要两天就可以挑走,不会碍你们什么事呀!为什么要把它踩坏?”
“你这个资本家的黑崽子!你这个陈家里的野杂种!在这个地方你还敢称狠吗?就是要踩烂你的,看你能把老子又如何?”
文家兄弟大声骂着,又赶牛去踩泥砖。
刘实华忍着不还嘴,就去把牛赶开。
“你这个野杂种黑崽子,好大的胆呀!敢赶我们生产队里的牛!”
文家两兄弟一齐扑上去,揪住刘实华就揍。
这野杂种感觉胸前挨的拳头一拳比一拳重,便本能地自卫还击了两下。不料他的手脚一用力,竟然把文氏两兄弟都推倒在湿泥砖上。
这下可了不得呀!文家兄弟对着下屋场那边呼喊起来:
“哥哥快来呀!陈家野杂种打死人哟!”
屋里立马冲出三个牛高马大的哥哥。打虎还得亲兄弟,文家五兄弟一起围着刘实华揪打起来。不一阵工夫,刘实华就被他们摁倒在泥堆里。但是他们还是不肯停手,继续往死里揍,往泥里踩。
这时,刘实华的三妈听到茅棚外的呼喊声,赶了过来。一看刘实华已被摁在烂泥里,文家五兄弟还在对他拳打脚踢。她实在没有办法救儿子,情急中只好跪在烂泥里,向五兄弟叩头求饶。
兄弟越打越有劲,理都不理这位跪求于地的三姨太太。
三姨太正在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幸好刘实华的继父,从村头犁田回来了。
三姨太急忙向他的第二任丈夫叩起头来。
一边叩头一边哭着说:
“老陈你一定要救救这孩子呀!打死了,我到阴间地府,怎么向他的父亲交得差哟!”
本勤伯听了老婆的话,突然来了灵感,急忙跑回家,拿出一把切菜刀。
“老子眯眼砍茅人,砍了不怪人!”
双手握着闭上眼睛一路喊杀过来。
文家兄弟看见乱砍过来的菜刀,这才放手躲开。
“以后看哪个还敢欺侮老子的寄崽(妻子从前一处带过来的儿子),老子就把这条老命搭给他!”
本勤伯举起那把切菜刀,对着文氏兄弟虚张声势地又威胁了一阵。
三姨太急忙从烂泥里抹出刘实华的脸。脸刚一从泥里露出来,就立马被他自己的鼻血与牙血流满。一探鼻孔,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我的儿哇!”
风韵无存的三姨太,哭倒在烂泥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