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五十五节
“喂!今天早晨,全队男女劳力,都到王家塅塅中稻田里去扯稗草!”
天刚放亮,王家塅生产队出早工的号筒就叫了起来。
富农份子王有田听到号声,急忙坐起来,从破被上拿条烂腰围巾,遮拦住屁股溜下床。他推开破门,从棚外一根横搁在两个竹桩叉里的枯黄竹篙上,起下五条灰黑短裤,进棚丢到床铺上。接着解下腰围巾,拿起一条短裤穿起来。穿好后就大声说:
“你们几兄弟快点起来穿衣,好让洁贞洁白起来煮饭!”
“爹!裤子干得怎么样了?”
王耀湘打着哈欠问。
“废话!不干就不穿?”
王有田生气地大声回答。
这五条短裤盛信秀做好送来时,都还是纯白色。信秀本来计划为他们各做一套,不料中途出了个做马甲与高帽的新问题,只好减去了上身。父子五人每晚睡下,就急忙在被中把身上唯一的短裤脱下来,扔给洁贞去洗,第二天早晨不管干与没干,都得穿上,没干就让体温去煨干。洁贞与洁白是不能减上身的,并且也不能只做一套没有换洗。因为她们每月都有好几天不能让湿衣服浸泡。二姨妈就按原计划,为两个外甥女每人做了两套衣裤。夜里送来时,对洁贞说:
“白衬衣穿了好看,白裤子穿了丑,又不经脏。你用青夹泥加盐把裤子都煮一下,上点色不显脏些。”
茅棚里没有隔墙,进棚灶后大床上赤身**的哥哥和父亲不起来穿好衣服,里面小床上的两个妹妹就不便来棚口灶下做事。
“大哥,你不要拿错把我的那条胀破了呀!”
小弟耀澧个头不如耀湘,在被子里大声说。
四个只穿短裤的儿子出门了,父亲还在穿白马甲,戴白高帽。洁贞抽开棚外的鸡笼门,发现笼里的那只麻鸡婆不见了,只剩一只黑鸡婆急着跑出笼。她忙向父亲报告:
“爹,麻鸡婆昨晚没有进笼,是不是被黄鼠狼拖走了?黑鸡婆还没有开笼生蛋,没有了麻鸡婆下蛋,我们以后盐都会没得吃了呀!”
王有田也很着急,接着说:
“是呀!你快去队屋那边找找看。”
王有田说完就走了,他怕出早工迟到了又要挨骂。
茅棚四周都是荒坪,洁贞围绕荒坪转了一圈,没有麻鸡婆的踪影。队屋离她家茅棚有两三百米远,她知道鸡一般不走那么远的地方寻食。不过怕鸡饿极了时也去那里找食。她“啾啾!啾啾!”一路呼逗着,来到队屋地坪。王家塅生产队的队屋,就是她家原来的祖传老屋。那还是她的曾祖父王万仓吃猪食省下来盖的,可是先被张谷生指令做了公共食堂,下放食堂秦守义又指令做了生产队的队屋。做队屋还不到一年,不幸被一场龙卷风把满屋的青瓦全扔摔到了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成了一堆碎片。再起队屋时生产队里没钱买瓦,就只能用稻草了。
洁贞见队屋保管室门紧锁着,牛栏与农具室里都空荡荡的,就绕队屋又转了一圈,可是连鸡毛都没有看见一片。队屋后面有一块小山坡,小山坡上以前长满树木,大炼钢铁时树木砍光,这几年没柴烧,小山坡上的草根都被薅尽了。王家塅土地庙,就建在小山坡东边的山坑旁。附近的人家,如果丢了鸡鸭猪狗什么的,一时找不到,就去土地庙前默默许个愿:
“敬请土地爷爷帮忙找。到了年关杀年猪时,一定烧一支香,端一碗生猪血来拜谢!”
村里的土地神都很灵验,往往许愿人还没到家,丢失了的畜牲就先到家了。
洁贞急忙往土地庙来,爬上小山坡,再转过山咀到东边山坑一看,土地庙不复存在,只有几十块大小不一的墙砖与石块摊在山坑下。她想起了三天前满天烟火烧毁彭家咀关帝庙的事。那天早晨,张枚生率领大队所有民兵,先把香炉大队的十几处土地庙摧毁,接着把村里唯一的关帝大庙也点了一把火。关帝庙里解放前的香火还比较旺,后来“土改”时,人们都信“土改”新政策不信关帝,香火就不旺了。来烧香许愿的人一少,和尚尼姑就吃不饱饭,无力念经,还俗了大半。剩下的几个在吃食堂时,全饿死了。赤脸的关公不怕饿,关公旁边肩刀的周仓也不怕饿,一庙的樟木菩萨都不怕饿,但怕火烧。熊熊烈火烧了一天一夜,香炉大队的人都被烟火薰了一天一夜。整个庙宇与所有菩萨都成了灰烬,连庙前那个数千斤重的麻石香炉,都被烧得四分五裂了。
洁贞虔诚地站在破砖乱石旁,心里默念道:
“我家就靠这只麻鸡婆生蛋买盐吃,敬请土地爷爷帮忙找回来。过年时,我家没有猪杀,也没有鸡杀;买不起香烛,也没地方买香烛。但我会打一个鸡蛋,端来感谢你老人家!”
洁贞许完愿,本还想拱手对着地上砖石作两个揖,但怕人看见说她搞迷信活动,也就求个心到算了。
她转身回到茅棚时,却看见全家人都跪在地坪里。站在门边的张枚生一看见她就大声叫道:
“王洁贞,你刚才躲到哪里去了?赶快跪到他们那一排去!”
十几个民兵正在茅棚里翻床铺。茅棚里除了两个土砖砌的床铺,就只有土砖砌的一个灶和灶上的一口大铁锅。床铺上只有两块破旧黑棉絮;铁锅里的几坨红薯,洁白还没来得及烧熟。一个胖子民兵叹息着说:
“唉!真晦气。张主任带我们这么早来,一点看得上的东西都没抄到。”
另一个瘦个子民兵接着小声说:
“其实有两件东西我看得上,就是不敢拿呀!”
那个叹了气的胖子民兵连忙问:
“真的呀?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我敢拿!”
“真的!就跪在棚外地坪里,那两个老姑娘你看不上吗?你去拿吧!”
瘦个子眼望着门外回答。
他们看到洁贞洁白都低头跪着,四根又粗又长的黑辫子,吊挂在肩下。
“好拿不早就被人拿去了吗?哪还等得让人家都老了呢!”胖民兵说着,眼睛却转到了地坪里那只正在寻野食的小黑鸡婆。
“我不想拿,只想弄一弄!”
瘦个子鬼笑着说。
“我不想弄这两只老鸡,只想弄到地坪里那只小黑鸡。昨天在队屋里,我弄到了一只大麻鸡。提到家宰了煨一锅汤,味道好极了!”
胖子民兵边说边摸一下吃了麻鸡婆的嘴巴。
“抄完了吗?快点翻呀!我们还要到桐子坡盛地主家和彭家咀彭地主家去抄呢。”
张枚生向茅棚里的民兵大声喊。
民兵们都空着手出来了。胖子和瘦子来到地坪里,两人合作一下就捉住了小黑鸡婆。胖子使劲抓住小黑鸡的脖子,它叫都没有叫出来一声,只用两个翅膀没命地扑扇,两只脚爪在空中乱抓。
“这只鸡昨天到队屋保管室里吃了集体的谷,应该没收!”
胖子民兵举着小黑鸡,回头对那一排跪着的主人说。
洁贞与洁白这时才抬起头来,望着扑打翅膀的小黑鸡流泪。
余芝兰刚刚端一钵煮红薯放到桌上,忽然听到棚外叫喊:
“盛守仁余芝兰,还有盛一丁,你们一屋坏家伙,都跪到棚外地坪里去!”
盛一丁耳尖,听出是张枚生的声音。偏头往门外一看,张枚生带领十几个民兵,又抄家来了。他趁着父母出门时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急忙从床垫下摸出那本《红楼梦》,插进裤裆;假装上茅厕,急忙插进了茅厕顶上的茅草里。
比湖鸭棚还小的屋里,一览无余。他们家一没有好东西可藏,二没有好地方可藏。十几个人乱翻乱捣了一气,张枚生见又没有什么意外收获,出来时气呼呼地喊:
“你们一屋坏家伙,要老老实实改造,胆敢乱说乱动,小心你们的狗头!滚进屋去吧!”
他们一走,盛守仁急忙爬起来进屋一看,连刚才端出来还没来得及吃的红薯,都全被他们碰泼到了地上。他只好捡起洗了,再放到锅里热一下。盛一丁急着打开破两门柜,在破衣里找他没有来得及收藏的那本《齐白石画丛》,可是不在了。除了《红楼梦》,这本书也是他喜爱的。余芝兰没有心情吃红薯,赶忙去翻她的枕头。藏在枕头里的三十一元现钞,左翻右翻都没有翻到。她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的钱呢?我卖鸡蛋积的钱呢!”
下放食堂这几年来,余芝兰天天看着几只鸡,生怕它们把蛋下丢了。她要累积一点钱,把茅棚扩大一点。儿子快二十岁了,不方便三个大人睡住在一间棚里。
盛守仁烧火热红薯时,抬头发现破两门柜上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见了。不禁感叹道:
“连死人都逃不过这一劫呀!”
余芝兰伤心极了。要是张枚生准许她在书、牌位与钱之间选择留一样的话,她肯定会选留钱。
盛守仁端来重新热上的红薯,劝她说:
“你不能对别人说钱被抄了,说了还有你好受的!别生气,自古退财折凶数呢!以后的鸡蛋就自己吃了吧!”
余芝兰吃不下红薯,不断叹息流泪。只有丈夫理解她,这三十一元钱的艰辛价值,远远超过秀才父亲传下来的全部家产。
中午,张枚生坐在大队部土台上,指挥民兵们把从彭三立家抄来的几块牌位,和盛家的祖宗,一起扔到地上;又叫两个人搂来几捆稻草,正要点火烧掉。突然他发现有的牌位背面,写有毛笔小楷。他知道,牌位一般都只在黑漆正面镀金字,很少在背面写字。张枚生不认识字,但警惕性很高,急忙向大队部办公室喊:
“秦支书,你出来一下!看看这上面写的几个么子字?”
秦守义支书毕竟是在盛秀才书房里念过《三字经》的人,一看这几块牌位的背面,记载的都是牌位主人仙逝的时间与地点。时间问题可以忽略不计,地点问题就难辞其咎了。
——盛忠秀的牌位背面写着“殁于途中”;
——李富昌是“死于树下”;
——李春来“葬身龙口”;
——彭大川“沉尸湖底”。
秦守义急忙回家,向母亲请示。
严利老白眼一转,大声对儿子说道:
“这就是一本变天账嘛!”
第二天清早,盛信秀正在清洗高帽与马甲,彭三立还在蹲茅房。张枚生带着四个基干民兵,手握长杆梭镖与粗棕绳索,来到了他们的茅棚里。
张枚生大声对盛信秀说:
“你还不知道犯了么子罪是吧?”
说着又吩咐身旁四个民兵:
“先把他们绑起来!再把这两块栗木牌,挂到他们夫妇的脖颈上去!”
两块七八十斤重的牌子上面,分别写着:
“妄想变天的地主份子——盛信秀!”
“妄想变天的地主份子——彭三立!”
名字上还用红色画粉涂成大叉。
“你们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哟!”
张枚生指着牌子,提示他们说。
不一会,另一组民兵押着王有田、盛守仁和余芝兰陪斗来了。陪斗的只挂着纸牌子,穿着出门的白马褂,戴着白高帽子。
两组会合后,游斗开始。游斗的范围只是全大队的十个生产队。每游到生产队社员们做事的地方,就跪在田土边上,对着他们高声喊出自己的罪行。
陪斗的几个喊几句就可稍微停顿一下,彭三立盛信秀不同,张枚生逼他们不停地喊:
“我是妄想变天的地主份子彭三立!”
“我是妄想变天的地主婆盛信秀!”
上半日只喊了四个生产队,盛信秀的脖子,早被那块栗木牌上的细铁丝勒得血流不止,哪里还喊得出声?
中午时,游斗的队伍来到了香炉大队小学校操场里,却正碰上一大群刚从县城里来学校串联的中学生造反派。这支造反派队伍一看到这群游斗人员,便发现正是他们要寻找的一群专政对象,一齐上前猛揍狂踢。
盛信秀早已被脖子上的大木牌压得躺倒在地,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革命小将的这一阵拳脚哪里还经受得住!他们打累了散开时,盛信秀已经断气。彭三立也晕倒在地,仰躺着,大木牌盖在胸腹上。
盛信秀全身血肉模糊,俯伏在学校操坪里。她的头发被那些女中学生揪得散乱一地,发缝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来。她的那两只手,还被紧绑在背后。那块沉重的栗木牌,中学生造反派从她身下拖出来,又重重地盖压在她的后背上。
接着,他们又跳到木牌上,用脚乱蹬乱踩一气。
一边踩蹬一边咒骂:
“要让你这个‘变天份子’做鬼都翻不了身、变不了天;要让你们这些与人民为敌的坏东西,来生来世都别想翻过身来。”
几个陪斗的虽然没有同盛信秀一起当场毙命,但都被打得鼻青脸肿,五劳七伤。六月骄阳下,他们斜七直八瘫倒在小学校的操场上。
盛守仁这一辈份的人,都已爬不起来了。盛信秀的丧事,全过程由盛一丁和王耀湘、王耀资、王耀沅与王耀澧兄弟,以及洁贞、洁白姐妹一起操办。他们凑合了三家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去县城换回来一副水泥棺材。开创了不再用竹篾晒簟与稻草做棺材的新历史。
洁贞、洁白恸哭着,搂抱起遍体鳞伤的二姨妈,慢慢放入棺材。然后,用她为女儿小芳准备的嫁妆——亲自纺纱、请人织成的纯白色家织棉布被套,覆盖她的全身。
白布扯盖到她的脸上时,洁贞、洁白从她那死也不愿闭上的眼眶里,看见了她苦望女儿小芳生还,像白蜡一样凝固了的泪水。
盛信秀被安葬在彭印子的脚下,彭大川的上头。因为她属于彭家承上启下的人物。
王有田晚上苏醒,听洁贞洁白哭说二姨妈的事后,躺在床上哽咽着小声哭道:
“二姐你也走了,我家这些冤孽,以后穿么子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