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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五十四节

    鸡已叫过两轮快天亮了。盛信秀轻轻摇着的小纺车,还在“棉嗡棉吻面!”地哼唱着。一盏煤油灯放在一条小竹矮凳上,像只萤火虫晃闪着冷弱的光。灯光强了纯粹浪费,煤油每户每月才半斤计划。小矮凳子靠近纺车纱坨,纱坨在高速旋转。盛信秀的眼睛只盯着旋转的纱坨,因为纺出来的棉纱,必须紧紧地缠绕在这个纱坨上。
    彭三立上半夜还打着鼾。她知道那是丈夫的饿鼾,鼾声断断续续有气而无力;下半夜不但停下了饿鼾,连呼吸都很微弱了,床上安安静静,像躺了一个死人。紧靠床前的纺棉车没有饿鼾伴奏,清唱的“棉嗡棉吻面”也少了精神与韵味。
    盛信秀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纱坨已缠满了,就小心地把它从细长的铁轴钎上取下来,放入纱袋。接着,从身旁鞋箩里拿出一小片干笋壳叶,把它包缠在那根细铁轴钎的中段刚刚取下纱坨的位置,让铁轴钎下部露出一寸来长。再把刚才掐断的棉条纱头,缠到笋壳叶上。
    接下来,她的右手又摇起了纺车,左手轻轻往上方一抬,手心里的棉花条便从飞转的铁轴钎尖开始,拖出一根细细的白纱线。她的右手娴熟地反摇两下,已抬举到了左上方的左手默契配合,向下一收,细细的棉纱,便紧紧缠绕到那个笋壳叶纱轴上。
    彭三立似乎活过来了。打了一个翻身,长长的“唉——!”出一声气来。盛信秀听得多了,这是丈夫最习惯叹的饿气。她停下来,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对他深感愧疚。想起吃食堂时,她把用酒瓶子捣出来的新米,全送给了耀湘兄妹与小琼玉,没有煮半粒给他吃。现在每人有了一分自留地,别人家的自留地都种了红薯与萝卜青菜好填肚子,可是她要他去种棉花。她同样是关心着耀湘几兄妹,不想让他们穿得筋挂筋柳挂柳,破破烂烂在人家面前露丑。他们没有了娘,只能靠我姨娘呀!她想明年自留地不能不种点红薯,不然这个老鬼经不起饿真会被拖死。
    她停下纺车,又一次细细地计划起来。生产队里的棉花国家定购任务都完不成,今年就不着指望的了。每人一年一丈四尺五寸计划布票,应该可以指望。两个人就有二丈九尺,拿去与那些有棉花却缺少布票的人家兑换。反正我又没钱去扯布,布票用不上。和着自留地里收的几斤棉花全纺成纱,再请邻队的织布匠全织成布。鸡笼里两只生蛋鸡生的蛋全卖了,就作织布师傅的工钱。纱纺得细的话,可以织出七八丈布来。就为洁贞洁白六兄妹,以及他们的父亲王有田,每人做一套夏季短衣裤。
    想着想着,不觉又流出了眼泪。因为她一想起洁贞洁白姐妹,又联想起了被她用玻璃瓶捣出来的新米胀死了的琼玉,一记起琼玉,又记起了死不见尸活不见人的女儿小芳。她小声自言自语起来:
    “不能不为我的小芳准备几丈布做被套。要是她哪天突然回来,我得为她找婆家备嫁妆呀!她今年六月二十八,已经满了二十六岁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盛信秀通宵通宵纺纱,好不容易请人织成布,背回家的那个晚上,他的弟弟盛守仁,却登门拜访来了。
    “二姐,你要帮我呀!”
    盛信秀刚到家,把一包袱棉布丢在床上,还没有来得及点上灯,盛守仁紧跟她跨进门说。
    “是守仁呀!你这么晚来有什么急事吗?芝兰与一丁没出事吧?”
    信秀既惊讶又关心,急忙问。
    “张枚生那龟孙子,今天把我和芝兰喊到大队部,勒令我们夫妇三天内,为村里五个‘四类’份子各做一件白马褂和一顶白高帽。说今后我们这些‘四类’份子只要出门,都必须穿上白衣戴上白帽。还要我在白衣白帽上,写上每个人的名字。衣帽都必须用白布不能用纸制作。我和一丁短裤都没有穿的,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白布呀?”
    盛守仁气愤地说。
    “这哪里是张枚生的主意?又是严利那个老妖婆想出来的鬼点子!”
    二姐沉思了一会才回答弟弟的话。因为她想起七天前的那个傍晚,她背着一包袱棉纱去邻队织布匠家,半路上碰见严利正从县城回来。她没处躲也不想躲,一看到这个仇人就生气,昂起头冲了过去。冲过去后,心里也不免有点紧张,想当年大姐因一包袱麻纱,被她当罪证整死了。现在我背上一袋子棉纱,该不会又成了把柄把我整死吧!
    盛信秀真没想到老妖婆出手这样快。
    “守仁你不要着急!床上这一包袱刚背回来的家织布,足够缝制包括你们夫妇在内的五件马褂五顶高帽。马褂我来做,高帽就由你和芝兰去做。”
    信秀说着打开包袱,左手提起布头,右手捋着布边伸展开。她没有用尺,黑暗中她也不知道尺放在什么地方。两手向两边伸展开的距离,她估计就是一顶高帽需要用布的尺度。她两条手臂连续伸展了七次,然后低头咬破布边棉纱,接着两手使劲一扯,只听“哧”地一声脆响,带着棉花香气的白布便撕断了。
    “我刚才多扯了两手布,一手给你和一丁每人做一条短裤,另一手给芝兰做件衬衣穿。你姐夫被喊到湖边加班车夜水去了,我还要为他煮几个红薯,你也等着吃几个再回去吧!”
    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把撕下来的帽子布折叠好,放在包袱旁边。
    弟弟没有等,拿起包袱旁的白布,叫声:
    “二姐我就回去了。”
    转身走出茅棚,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盛守仁不仅驾船背纤在行,编织篾货竟也是见样学样,无师自通。以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盛家公子哥,生活让他越来越能干。第二天他利用工余时间,在棚后砍下几根粗桂竹,削出好些粗篾和细篾。到了晚上,在灯下,草鞋没样边织边像地编织。他先用粗竹篾织成一个又高又尖的圆锥形竹架子,再用细篾织满空白处,然后将白布蒙在上面。蒙好后,余芝兰一针一针钉系住白布在粗竹篾上,以免被风吹掉。
    他们夫妇只花了两个晚上,就编织成了五顶又高又大的白帽。还为五顶白帽写好了名字,定好了它们的主人。他自己的高帽子上这样写着:
    “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盛守仁!”
    他在从二姐家拿回来的白马褂上写着:
    “我是不法黑‘四类份子’——盛守仁!”
    这天出早工,全队劳力都到桐子坡靠湖边的几丘水田里扯稗草。余芝兰穿戴上白衣白帽一出门,像是长了一身疮,怪不自在不舒服。看身前不是,看身后也不是;帽子那么高,低头抬头都碍事。盛守仁在旁边不断给他鼓气说:
    “自古民随王法草随风嘛!你不要总想着不该穿不该戴。自己习惯穿戴了,人家就不会再笑你。”
    夫妇俩一身猥獕装束,一脸羞愤表情。转过桐子坡村口时,看到前面路旁围着一堆人。人堆中插着一根枯竹棍,枯竹棍顶上,像引路幡子一样吊挂着一张白纸条和一张黄纸条。那些人都伸长脖子,认真辨认两张纸条上的黑字。
    盛守仁好奇,靠近一看,那张白纸条上写着歪歪扭扭的黑字:
    “最高最新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吴老爹家新养苏联良种白脚猪(公猪)一头。如有母猪要搭脚(配种)的,请来胭脂湖公社香炉大队桐子坡生产队找吴老爹。一升米一次,折钱五毛;还要管人和脚猪的饭、食一餐。公元一九六七年农历四月初三。”
    再看黄纸上:/>
    “最高最新指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盛守仁还没看完“夜哭郎符”,只听前面的人一声喊:
    “啊呀咧!你们都看盛地主又出花花,戴上高帽子了哟!”
    他们的白高帽白马甲,像是两面西洋镜。正在欣赏“公猪广告”与‘夜哭郎符’的人,都朝他们围拢来,对着他们偏头歪脑、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哈哈哈!盛地主你们婆婆老倌以后就不要打雨伞戴斗笠了呀!”
    “盛地主你等下进茅厕时,要注意把帽子取下来哟!不然的话,帽子会把茅厕棚都顶破呢!”
    “哈哈!”
    “哈哈哈!”
    一堆嘲笑与嘻笑。
    盛守仁厚着脸皮陪笑;余芝兰一脸羞赧又无处躲藏。帽子太高不好低头,一低头帽子就会掉下来。只好用手遮拦在额前,做个眼睛怕见光,正在用手遮挡着太阳的样子。其实太阳还刚刚升起,阳光还柔和着。
    深绿色的禾苗,已经怀抱着胀鼓鼓的禾苞。人们下到禾田里,带露的禾叶把大腿上的短裤全都沾湿。稗草同稻苗的区别,主要在于稗草茎干比稻苗的茎干粗长,而稻苗的苞比稗草的苞肥大。社员们把杂生在稻苗中的稗草连根拔起来,一蔸蔸带着泥水扔到田塍上。
    王五跛脚的脚不方便下田,他就站在田塍上,把人家扔上去的稗草再拖到田角边一个大粪坑里。让它与从县城里挑回来的大粪沤在一起作肥料。
    “呯!”地一声,一蔸沾满泥水的稗草,又准又狠击中盛守仁的高帽,把它击倒在禾苗上。盛守仁吓了一大跳,急忙从禾苗上捡起,抹掉上面的泥水,又稳稳戴在光头上。
    “我还以为是个白尖石宝塔呢!原来是个布的哟,这么容易倒!”
    站在田塍上的王五笑着说。
    盛地主刚戴上,突然他感觉周围的小伙子都在学王五,向他的头上扔来了泥水淋淋的稗草,他躲都没处躲。不一会,白马褂也成了污泥马褂,高帽上长满了稗草。他只好双手扶着高帽,如果取下来,他担心光头又会遭受周围稗草的攻击。余芝兰头顶的高帽,也险些被吴佩佩扔过来的一株大稗草击倒。
    盛守仁见妻子快哭出声来,连忙小声劝道:
    “反正我们都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了,让他们去扔吧!等下回家我为你洗干净好吗?”
    余芝兰听了,没有说话,只用左手扶着沾满了泥水的帽子,右手继续遮盖着那双流泪的眼睛。
    盛一丁一直伴在母亲旁边扯稗草,看着父母受委屈实在忍不住,就扯起一蔸稗草,向王五跛脚扔去。盛守仁早注意到儿子不满,生怕他惹出祸来,急忙转过身来,接住了他刚出手的稗草。小声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得逞匹夫之勇!”
    收工时,盛一丁走在父母的前面;父母的白衣白帽上沾满了污泥浊水,他不忍看,走得很快,把他们丢在后面好远。当他走到破茅棚前时,看到张枚生主任,正在他家门前的地坪中用斧头往硬板土里锤打一根大木桩。大木桩的上部,写着几个十分醒目的黑字:
    “不法地主份子盛守仁、余芝兰家由此进→”
    “进”字的后面,还记画了一个朝向茅棚的箭头。要寻找盛守仁地主份子的人,不一定要认识地主份子本人,只要认得木牌上的汉字与箭头,谁都可以顺利找到他。实际上,这是一块既有姓名又有身份名片一样的门牌,只缺少门牌号码。
    盛一丁对茅棚前的木门牌并无太多反感,但刚才在田里扯稗草时,看到父母穿着孝衣一般的白马褂,戴着小丑一样的白高帽,犯人一样、奴隶一样地遭人嘲笑,被人随意凌辱掷得满身污泥,有说不出来的沉重与悲哀。
    “你这个地主崽子,看了这块木牌,就装出一副死了爹娘的相。对社会不满是不是?”
    张枚生放下斧头,气愤地质问。
    “不是!”
    盛一丁简单回答。
    “等下告诉你那猪爹狗娘,今晚到我家交代改造心得要早点。还像昨晚那么迟来,小心我打断他们的腿!”
    说完,肩起斧头走了。
    盛一丁站在木牌前,仔细看上面的字。想这是谁写的呢?等父母一到,就问:
    “爹!你看这是谁写的字?张枚生刚才钉的,但上面的字,绝对不是他写的。”
    他爹一看就笑着说:
    “这是守义的字!”
    “还笑得出来,看你这一身泥巴,还不快回家脱下洗干净!”
    余芝兰一边说,一边催丈夫快走。
    “刚才张枚生要我告诉你们,今晚到他家去交代改造心得,要早点。”
    盛一丁忙着告诉父母。
    “这个龟孙子,一天只想着惩罚阶级敌人。我们这些份子,都会被他活活折磨死。”
    他母亲接着回答。
    “他还想着‘破四旧’呢!前天中午,他带领大队民兵,一路喊着‘我们要砸烂一个旧世界’语录!跑到彭家咀,在关帝庙里点了一把火,直烧到昨天早晨才烧尽。我听王五说,张枚生安排人,挑去三担橘子树干块柴,架在庙前麻石香炉上,麻石香炉被烤成了四块。”
    盛一丁说着,搬开了茅棚的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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