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五十三节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
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巴扎嘿!”
“啊哈哈!”
“啊哈哈!”
严利老太边舞边唱。唱到“哎巴扎嘿”,两条长大手臂急忙屈收起来,两个大手掌张开,分别挡在左右耳朵后面,像要仔细听人家说话不让声音跑掉,随着“哎巴扎嘿”侧身昂头,亮相结束。香炉大队部大门旁的土台下,立即响起一片笑得转不过气来的“啊哈哈!”
严利老太长脚长手,天生的舞蹈身材。她带头跳的忠字舞,曲调虽然明快,手脚却拖沓得明显脱节。土台上一同跳“忠”字舞的几个年轻舞伴,没有一个不笑得前仰后合。她跳舞时,完全不是在小学校里向小学生痛讲家史时的表情神态,感情奔放得像一条追逐着发情母狗的公狗。她边舞边唱,调门起得高,舞步幅度相当大。当唱到“光芒照四方”时,她绕场一周,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弓屈单腿,伸展双臂,配合着“方”字延长的旋律节奏,模仿出光芒万丈普照四方的形状。
“惊蛰过,脱棉裤”。这年天气刚一转暖,秦守义就根据母亲的建议,趁着阶级教育展览活动提起来的政治热情,积极组织全大队男女老少,每天下午,都到大队部土台上来学跳“忠”字舞,学唱革命歌,晚上回到各生产队队屋里去练习。不管天晴下雨,都要照常进行。不参加的不但不记工分,还要作思想检查。
马艳红每天中午都要急着把饭做好,让婆婆和丈夫早点吃了去大队部组织指导唱歌跳舞。她收拾好碗筷后,也要去台下观看。婆婆总是批评她:
“你参加政治活动不要总是拖拖拉拉落在别人的后面!你要积极一点,支持守义的工作!”
“我收拾好就去!”
马艳红口里答应,心里不服。她不喜欢看婆婆在这么多人面前,歪脖子扭腰出尽丑相;更不愿意去听别人的“啊哈哈”。婆婆不断在台上献丑,她在台下,总是低着头替婆婆害羞。周围的每一个“啊哈哈”,她听起来都很刺耳。她知道这既不是赞美的笑,也不是开心的笑,是故意大声“啊哈”给她这儿媳妇听的。婆婆笨拙的舞姿与尖噪的嗓音,都不值得赞美。
这天吃完晚饭收拾碗筷时,马艳红抢在婆婆向她发出指示前,先向婆婆请假:
“妈妈,今晚生产队的“忠”字舞我不想参加,有点不舒服想早点睡。等下记工员吴佩佩来了,您老人家就替我向她说一声吧!”
“扣了工分是小事,影响守义的工作是大事。你都不参加,要他如何去管别人?生产队队屋离我们家这么近,好方便的,你还是去吧!”
她见儿媳妇没有回答就提高声音接着说,
“你不跳不唱,坐也要坐到那里去看完!”
婆婆原则性特强,严厉拒绝了儿媳妇的无理要求。
丈夫和婆婆一出门,马艳红不敢怠慢。急忙收拾好碗筷,拿一把大蒲扇,搬一把矮竹椅往队屋赶。
桐子坡生产队队屋禾场里,围坐了一大圈人。全生产队应该参加“忠”字舞练习的人,即生产队工分榜上挂了名,能赚工分的所有劳动力(除“四类”份子及其家庭成员外),都已围坐在禾场里。人圈中间,有一个由三根竹棍绑成的三足架,架上挂着一盏马灯。马灯的玻璃罩好久都没有擦了,被里面的煤油黑烟熏得像包了一张厚黑纸。
马灯下:严利老太正在用她的火眼金睛,扫视着马灯周围一边拍着蒲扇一边谈笑的人群;她的儿子低头看一下旁边吴佩佩手里的《生产队工分登记榜》,就抬起头来叫一个名字。他的声音大,正在谈笑的人,没有一个不及时回应“到了!”或者“在这里!”。只有当叫“王五”时没有人应。于是黑影里就有好几个小伙子齐声大叫起来:
“跛脚子,你躲在哪里?点你名呢!”
不一会,从禾场西头的稻草堆里,传出来王五的声音:
“我在这边呢!”
王五一边回应着,一边急忙拐了过来。其实他来得最早,因为没有带凳子与驱蚊的蒲扇,就先躲到草堆里去了。反正他身上没长多少肉,不怕热。王五二十好几了,还是条光棍。光棍缺少的就是热闹,因此生产队不管白天黑夜的任何集体活动,他都积极参加。至于工分他是不在乎的,反正年年吃照顾。
王五孤儿出身。父母早亡虽然不能怪父母对他不负责任,但是他的那只天生残疾的右脚,让父母到死都对他深感愧疚。他的右脚脚掌,始终不肯向前,只向左边横着,横得与左脚掌成了一个“丁”字角,右边腿脚比左边的腿脚还短小了不少。但是,看不出毛病出在踝骨或者膝盖骨还是胯骨上?他的右脚每向前迈一步,身子就得向左偏一下,横着向前推进的脚掌,实际上同时向左也推过了半步。
待王五拄着他的那根粗壮的阳伞铁把拐杖,一瘸一跛来到人圈里时,刚才叫喊他的几个小伙子又拿他开心。
“跛脚你刚才不是躲在牛栏里爬水牛婆吧?哈哈!”
“是呀!我们去闻闻他身上有没有牛屎气。”
“哈哈哈!”
严利怕大家聊开了难以收拢,急忙说:
“大家都不逗散欢了,我们就开始练习“忠”字舞!”
她说着同记工员吴佩佩站到了前排,很快后面站起了好大一堆男女。
夜晚的禾场不比白天大队部的土台,扭得不好也没有那么多人看见。吴佩佩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跳起舞来比严老太太灵活多了。她娘跟在她身后,挺起腰,随着女儿的步伐一进一退,一上一下,满心欢喜地跳着。佩佩姑娘是吴友良的三女儿。吴友良在水蓼洲被老鼠药毒死了,秦守义支书看在吴友良老贫农代表的份上,让她当了生产队的记工员。严利老太也看中了她的身材,就让她和自己一同当“忠”字舞导演兼陪练。
没有音乐伴奏,舞蹈的节奏就是他们同步的合唱。当然也包括那些只坐着不跳的人的“啊哈哈”和声。
禾场里的歌舞越来越热闹;禾场边杂草中的蚊子喜欢凑热闹。它们的鼻子灵得很,专朝人多热闹的地方钻;牛栏里的牛虻,觉得人气比牛气好闻,也纷纷飞扑过来。
禾场里,只有王亦农与马艳红两个人不笑喊“啊哈哈”。王亦农老人手里的大蒲扇不停地交错拍在腿上与背上。天气太闷热,这两个地方他都没有用衣服遮盖。他老人家每晚来这里,完全是为了能评几个工分。“忠”字歌“忠”字舞他根本感觉不到一丝“忠”情。当“哎巴扎嘿!”后大家一起“啊哈哈!”时,他就大声地咳嗽,一直咳到“啊哈哈!”停息。
比起王老头的咳嗽声,马艳红的蒲扇拍打在自己腿脚上的声音,更持续更自然。她举眼遥望深邃的天空,没有月亮,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天边眨眼。她每拍一声,都是希望默默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轻轻祷告。她压根就没有叫“啊哈哈”的生活激情。
“忠”字舞“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练习了十来遍后,猖獗的蚊子与闷热的气温使大家的兴头渐渐低落。严利于是按常规亲自起调,指挥合唱一曲《不忘阶级苦》结束活动。
“天上布满星,
地下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
马艳红没有等“穷人的血、泪、恨”唱完,就悄悄搬起小竹椅往回走。
她不管蚊帐里有多热,进房就上床睡下了。
其实,她热得根本睡不着,用蒲扇轻轻地摇扇着。但注意不让扇子发出声响,她不想让婆婆发现她没有睡着,催她起来向**作晚汇报。
不一会,她清晰听到堂屋门被关上的声音,想到了接下来堂屋神龛下将要完成的晚汇报任务。
婆婆没有来叫醒儿媳。因为家里毕竟不同队屋禾场,没有别人看见。儿媳妇不起来作晚汇报,不会影响儿子的工作。儿子紧紧跟在老母亲后面,一同站在了堂屋中央的神龛下。
壁柜一样的木制神龛上,以前一直敬摆着秦守义的木匠爷爷、长工父亲的牌位。今年过年那天,严利从大队部吃忆苦思甜餐回来,就把它们从神龛上取下来,摔到了屋后檐沟里。然后,把**的挂像与红宝书,无限虔敬地请上了长期由木匠与长工占领着的位置。从此,她带着儿子与儿媳,坚持每天早晨与晚上,向神龛上最最敬爱的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与伟大的舵手三鞠躬;鞠完躬后,右手握着一本红宝书,像呼喊口号,喊一句就相应地举起一下红宝书:
“敬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三次“万寿无疆”与两次“身体健康”,加上一次“永远健康”,呼喊时,他们都把手中的红宝书像打拍子,分别挥动两个三拍。
鞠躬、敬祝礼毕后,每人都要大声念一条新学的**语录。
今晚虽然已经深夜了,但是严利处于对伟大领袖及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无比忠诚,一切都不敢简慢。敬祝完毕再念语录时,还比平常多念了一条。因为她要为睡觉了的儿媳妇补上。
马艳红躺在床上,听婆婆在堂屋神龛下大声念道:
“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还要与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绝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
“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社会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
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
第二条比较长,她是代不懂事的儿媳妇念的。她希望伟大领袖能原谅马艳红。
秦守义等母亲念完后,接着念: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就最讲认真!’”
他见母亲代马艳红念了一条,也觉得应该代妻子念一条,于是继续念道:
“伟大领袖**还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他念完后小声问母亲:
“请妈妈告诉我,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背是背下了,可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把握精神实质?”
“你这蠢东西!我问你,世界上是鸡多还是猴子多?”
“当然鸡比猴多嘛!”
秦守义没怎么思考就回答。因为他除了解放前在县城街上看见过耍猴的,一直好多年都没有见过猴。
“那你不再想想,是杀只鸡给猴看管用,还是杀只猴给鸡看管用呢?”
儿子似乎理解了,没有再问下去。等母亲回房睡觉去后,他才吹灭堂屋里的灯,回房来睡。
秦守义睡在床上,还在想鸡与猴的事,睡不着。见马艳红好像睡着了,又不想叫醒她问。他打了几个翻身后,才明白过来:母亲说的猴不就是地主、富农那些“四类”份子吗?他们比贫下中农少呀!难怪母亲一直教导我,说大队支书处理职务权限内的任何一件大小事情,都不应该忽略用“阶级斗争”四个字去衡量。只要紧紧把握着阶级斗争这根弦,什么事都从这根弦入手,就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
他越发敬佩起母亲来了。他想以后大队有好多事,都应该从阶级斗争入手。如季节来了要抢收抢插,稻谷黄了要关鸡关鸭,秋收后交公粮,修水利等等。先抓村里的几个地、富份子押跪到土台上,任台下的人发泄一通,就会提高他们做事的积极性。
杀鸡可以儆猴,杀猴更能儆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一晚真正没睡着的是马艳红。先听婆婆与丈夫在堂屋里折腾,好不容易等丈夫回房睡下打完翻身打起呼噜,却又想起刚才婆婆讲的鸡猴关系问题。她一闭上眼睛,盛守仁那个全身沾满石灰的猴子,好像来到了她的面前。生产队里撒石灰、喷农药、收大粪等最苦最脏的活,都逼着这个猴去干。
她想到大队部土台上的大小会议,每次都少不了本大队的这几只猴。台下的人经常玩猴实在玩不出什么新意,可是他们每次都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快感。尤其像王五跛脚不想做事的那种人,本来饿得全身乏力,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但只要听说让他们到大队部的土台上去“耍猴”,就全身来劲。即使一直不吃不喝,不停不住地玩耍七八上十天猴,他们也不会因为自己饥饿,而主动放弃在这几只被绑缚的猴子面前逞强施威的机会与权利。
她多想帮帮盛守仁呀,可是不敢!她也发现盛守仁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想回避她。大年三十早晨吃忆苦餐的那次,她多想趁着余芝兰也在场,去和他说说话呀!可是他走得很快,追都追不上。从监狱回来,一直还没有与他会面交谈过一次呢!
她想着想着不禁又自责起来:我为什么要同他交谈呢?难道还要去向他讨赏吗?守仁是多么聪明的人呀!难道怕他不知道我救了他和他的儿子要去提醒吗?我真是个小气女人……守仁这样故意不与我接近,自然有他的道理。应该同本分与自尊无关,主要是考虑怕对我和守义有影响。他是个把痛苦只留在肚里苦自己而又总是表现出一种无所谓态度的人。估计我去探监的事,他回来这么久,也没有告诉余芝兰。不然的话,余芝兰一定会来对我说声感谢。
天已亮了。马艳红迷迷糊糊地想睡不想起床。
;“你昨晚的晚汇报都没做,妈妈要你起来,去向**他老人家做‘早请示’呢!”
秦守义在堂屋做完“早请示”后,回到床前对马艳红说。
“我不舒服,你就代我做吧!”
马艳红眼都没有睁开,边回答丈夫的话边向床里边翻过身去。
枕头边,落下一方泪湿了的白手帕;枕头下,露出寸许长一小截红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