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五十二节
刚到上午十点时分,三伏天的太阳下就见不到多少人影。县城麻石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太阳照射到麻石街上的光和热全部反射到两旁铺面。各铺面前虽然大都撑起一块遮阳的白色蓬布,但是蓬布下很少有顾客光顾。铺面除了国营的就是集体的,营业员用不着招揽生意,坐在柜台后轻摇着蒲扇或纸扇,饶有兴趣地谈论着本县本省乃至全国一派大好的革命造反形势。
县委机关大院内人声鼎沸,两层的县党委办公大楼,已被彭春来司令的队伍重重围住。楼前楼后的两排梧桐树下,挤满了她三千多名“湘江风雷”造反战士。从传达室到办公楼之间,横挂着一条“活捉县委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白布横幅;几十面红旗拥着横幅在烈日下猎猎飘扬。
彭司令正拿着一个涂着绿油漆的洋铁皮话筒对着楼上高喊:
“喂!办公楼里的所有人,都快点下来!接受我们‘湘江风雷’革命组织审查。”
她身旁的战士举起各式各样的武器,接着齐声高喊:
“打倒当权派!造反有理!”
他们喊了好一阵,各科室的门都还是紧闭着。彭司令不耐烦了,便指挥部下用砖头、木棒等重器,砸开了那些涂着天蓝色油漆的木门。
所有办公室里没躲一个当权派,只抓到了办公桌抽屉里的一些纸张。他们拿到楼下空地上,作当权派一把火烧了。
太阳已经当顶,梧桐下的树影缩得同树冠一样大。“湘江风雷”战士个个没戴斗笠,梧桐树下挤不进的就往办公室里挤。几千人很快就骚乱起来,彭司令立即用话筒高喊:
“各支队长注意:整顿队伍,按顺序紧急撤退!”
刚刚整顿好队伍,县委机关大院的东边巷子里突然杀出一队人马,大约三百来人。他们举着“洞庭风暴”旗帜,喊着与“湘江风雷”同样跟县委过不去的口号,气势汹汹向县委机关大院挺进。领头的大汉身材魁伟,四十上下年纪。彭春来定睛一看,不觉心头火起。因为这人正是“土改”运动时,在香炉村主持过斗争会,并镇压了她爷爷彭印子的陈干部。她二话没说,立即指挥数倍于对方的人马,把陈干部的人马铁桶一般紧紧围在县委大院前的空地上。
彭司令想:陈干部不管是来抓当权派,还是来保当权派,都不会成为我彭春来的亲密战友,先把他制伏再说。我们“湘江风雷”战士瞎闹了一个上午,满肚子的怨气与怒气正没找到地方发泄呢,就让他们全迁怒到这小股“洞庭风暴”身上吧!
“喂!‘湘江风雷’的革命战友们,请不要误会,我们是县‘洞庭风暴’总部先锋队,同你们一样,也是来揪县委当权派的。”
陈干部见被“湘江风雷”团团围住,又力量悬殊,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主动求和。
“谁同你们‘洞庭风暴’是革命战友?你们‘洞庭风暴’是保皇狗!”
“你们县城里的‘洞庭风暴’不去抓当权派,依仗有真枪真弹老欺负我们农村的‘湘江风雷’。”
“你们真要抓当权派,为什么不早点来?等当权派跑了才来,还不知是不是你们通的风报的信呢!”
“打!打死这些行左实右两面三刀的投机分子!”
“湘江风雷”战士仗着人多势众,大骂着步步逼近。
陈干部看情势不妙,急忙拔出腰间黑色小手枪朝天连放两枪,大声喊道:
“不许动!再靠近莫怪老子的手枪不长眼睛。你们的头快出来说话!”
这支手枪是两支队伍唯一的热兵器,枪一响,真把三千多乡下“湘江风雷”给镇住了。
彭司令没有勇敢地站出说话,因为她不想让陈干部认出她就是彭印子的孙女。其实陈干部也根本不认识“土改”时还不上十岁的小女孩彭小芳。她看了一眼那支还冒烟的手枪,回过头大声命令:
“一支队李队长!迅即组织敢死队,不惜一切代价把枪夺下!
二支队张队长、三支队王队长指挥队伍立即强攻!”
彭司令话音未落,骤起一片喊叫声械斗声。接着两声枪响,彭司令身旁的两个敢死队员应身倒下,彭司令急忙卧倒。身高力大的敢死队队长九麻子没有让陈干部再拉响第三枪,就用一块红砖头把小手枪掷落于地,接着迅捷跑过去抢抓到手。刚抬头,看见七八个敢死队员已把陈干部摁在地上,七八块断砖轮番往他的头上砸。
九麻子急忙把小手枪交给一支队长李玉英,李玉英及时交送到彭司令手里。彭司令握住手枪慢慢站起来再看地上的陈干部时,他的脑壳被断砖砸破了,血与脑浆流淌了一大滩。
擒贼先擒王速战速决,陈干部一死,“洞庭风暴”战士群龙无首乱了阵脚。他们被围逼到街道中一小块地方,腹背受敌,只得一个个仰躺在火炭一样烫的麻石街上,手中的木棒梭镖向空中乱挥乱搅,困兽犹斗顽强抵抗。
正在这时,忽听城南那边“轰!轰!轰!”几声炮响,接着“哒哒哒!哒哒哒!密集的机关枪声传来。彭司令立即警觉到可能“洞庭风暴”的主力队伍出动了,于是举起洋铁皮话筒大喊:
“一支队开路,三支队断后,立即撤退!”
枪炮声不断传来,撤退越迅速越安全。彭春来司令来不及检点人数,幸好双方的武器装备大都是刀梭棒棍冷兵器,只战死七八个人,伤者当然可以忽略不计。陈干部队伍里丢下的尸体不下二十具,据地顽抗的“洞庭风暴”战士怕杀回马枪,也不敢爬起来追赶。
班师后,彭司令细腰上日夜都挂起了陈干部的小黑手枪,尽管枪膛里没有了一颗子弹。她在公社呼风得风唤雨得雨,一进家门,丈夫慕容有富基本上不再开口说话。
可是不到半月,“湘江风雷”组织内部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有富万万没有想到,在妻子面前扬眉吐气的转机会来得这样快。
那天还只早晨**点钟,彭司令就来到公社会堂,指导她的部下学习“最高最新指示”: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是兴旺时期,好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其实这一段话并不是最新的指示,是**主席五十年代第二次去苏联时,在莫斯科大学对中国留学生讲的。)
她背诵完这条“最高最新指示”后,抬起头来,看着会堂前万里无云的天空,与东边天的火红朝阳。 她的脸上,更加充满光彩。
这时,台下有个中年女人朝她指指点点,与旁人小声议论起来:
“这个彭春来司令,我总觉得有点眼熟,今天终于想起来了。她不就是胭脂湖公社香炉大队的彭小芳吗?自从修水库失踪七八年了,原来改名彭春来,躲在这里呀!她还称什么红色造反派司令?她是‘土改’运动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的彭印子的亲孙女呢!”
这个中年女人,原来是香炉村王家塅的柳青嫂。在黄泥坝修筑水库时,她曾为了获得王三喜组长手里的半钵米饭,在冰天雪地里真的赤膊上阵挑土。她丈夫在七·二二农民进城时,被到死都不知道从哪个窗口射出来的子弹打进了脑壳,倒在教室外的走廊下一直就没有再站起来。上个月,她才改嫁黄泥坝公社水库大队一个老光棍。
其实老光棍也不是太老,只比她大三十多点岁。正所谓“半路里改嫁,不是爹爹就是爷”。老光棍生性不甘寂寞,早就参加了彭司令领头的“湘江风雷”革命组织。当然也不想让这个只有他半数年纪的女人,留在家里守空房。就把她带了来,一同学习“最高最新指示”。
柳青嫂旁边的那个小个子女人,叫李玉英。现在是黄泥埧公社“湘江风雷”的第一支队队长。任支队长前,任黄泥坝公社妇女主任。再以前,担任黄泥坝公社团委书记。她是在“复查”工作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干部。曾在香炉村主持过全村的“复查”工作,听柳青嫂一说起香炉村里的彭印子,心里就清清楚楚。她比柳青嫂更早更清楚地了解香炉村里的所有阶级敌人。因为“复查”运动时期,柳青嫂还没有嫁来香炉村。
一支队长听了柳青嫂的揭发,一个兵变夺权计划,立刻在她的脑海里形成。
晚上七点多钟,李支队长带领她的第一支队人马,突然袭击了彭春来的司令部办公室。支队长的老部下,也可以说是她的老相好,身高力大的敢死队长九麻子立即把彭司令绑了起来。抽出她腰间的小手枪,交给李支队长。然后把办公室门关紧。
“好个彭小芳!彭印子的亲孙女。竟敢混进‘湘江风雷’革命组织,老实交代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
李支队长瞪着彭司令,又严肃又气愤地说。
彭司令圆睁双眼,看一阵李支队长的怒脸,又看一阵李支队长腰间的小黑手枪。一言不发。
“九麻子,给我狠狠抽!看她开不开口。”
指导过“复查”运动的小李干部,逼供阶级敌人正是她的老本行。
九麻子双手合抓着大把枯竹枝猛抽彭春来司令。不一会司令的白衬衣很快成了红衬衣;晕倒在地。
李支队长起身,开门去靠西的厨房里端来一大木盆凉水,猛泼到红衬衣上。彭司令睁开了眼。
“彭小芳你这彭印子的种,真够臭硬!上次在县委机关那一仗,你指挥我组织敢死队打死陈干部,原来是公报私仇呀。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老实交代你的罪行!”
彭司令躺在地上,紧闭双眼。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九麻子,继续给我抽!”
九麻子浑身流汗,一直抽打到深夜。司令较长时间晕了过去。李支队长接着泼了好几次水都没有泼醒过来,只好暂时作罢。
“今夜把她关在办公室里,派人好好看管这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天亮再审!”
李支队长出门时,嘱咐九麻子。
李支队长想:“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手枪已插在自己的腰上,就等于腰上插的是司令的权力。天一亮,就可凭这支枪代行司令职权。
第一轮鸡叫的时候,彭司令醒过来。全身疼痛,爬不起来;口渴难受。心想这次落到了小李干部的手里,凶多吉少。其实她早就认出来了小李干部,估计小李干部认不出她来。因为小李干部在香炉村的时间并不长,那时开会她总夹在人群里,小李干部在台上。她想了又想,记了又记:小李干部到底是从哪里获取信息,把我的身份了解得这样清楚呢?隐瞒七八年了,一旦暴露,一切都没有了呀。她越想越紧张。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是再逃一次吧,这次逃得越远越好!
她忍着疼痛,顺着桌子脚慢慢摸爬起来。再摸到桌上的杯子,喝完剩下的半杯冷开水,感觉舒服了一点。她估计门反锁了,就摸到后窗边,幸好窗子没有被钉死,便使劲拉开爬了出去。
跳下窗时,踩在一块断砖头上,摔倒在地。她疼得爬不起来,又担心被发现。凝神一听,隔壁房间里有鼾声。才稍松了一口气。
她顾不了全身疼痛,慢慢爬起来,向南边县城方向摸去。
天刚亮的时候,彭春来司令口渴难受,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一扇竹篱笆边休息。隐约看到篱笆北边有一户人家,就想进去讨口水喝。爬起身来没走几步,不觉眼前一黑又倒下了。不一会,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女人到菜园里去掐白菜,一看篱笆边躺着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血与泥的年轻女人,惊慌不已。再躬身仔细一看,这不是彭三立家丢失了七八年的彭小芳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父母找你找得好苦呀!
她急忙叫起屋里的老公——六十多岁的驼背,夫妇俩吃力地把彭小芳抬进屋里。她烧了一大碗姜汤,给彭小芳灌下,小芳才慢慢睁开了眼,但是还认不出人来。瘦小女人接着又烧了桶热水为她抹洗;寻出一套旧衣裳给她换上。刚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忽听到门外一片吵闹声。老驼背躬着小于九十度角的腰,从门外移进来,又努力向上仰起光头与枯脸,慌张地对妻子说:
“不好呀!‘湘江风雷’的九麻子搜查阶级敌人来了!”
驼背说完,急忙开了后门开溜。光头伸出房门半天,屁股和腿还在房内。瘦女人搬来一床被子,蒙盖在彭司令身上,放下蚊帐。不慌不忙来到门外坐着,从容等待“湘江风雷”光临。
很快,九麻子带领十几个佩戴着红袖章的小伙子,气汹汹冲进屋来。瘦女人起身,想阻止他们进房,可是哪里能阻挡得住。不一分钟,一身瘫软的黄泥坝公社“湘江风雷”前任司令彭春来,被九麻子从床上拖下地来。瘦女人上前抱住小芳不放,几个小伙子立马找来箩筐索,把这一瘫一抱的两个女人,都绑了个结结实实。
中午,太阳照得“湘江风雷”司令部的地坪里冒出火来。四五面高高竖着的红旗,晒得快要溶化了,一动不动地垂吊在竹旗杆上。陈干部为了革命造反事业英勇捐躯了,但他的那支连续打死了两个敢死队员的小黑手枪没有捐躯,高高挂在了李玉英司令腰上十分醒目的位置。随着李司令一声大喊:
“把混入‘湘江风雷’革命组织内的阶级敌人彭小芳揪上台来!”
十几个红小伙,立即把早晨俘获的两个女人一齐绑扔到台上。
一到台上,瘦女人便努力地站起身来。
彭小芳这时醒过来了,发现站在她身旁的这个瘦女人,就是香炉村蒋秋生的女人。她不想连累这个已平白无故死了丈夫,又死了女儿的可怜女人(小芳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唯一希望的儿子狗娃也得麻疹死了),装作不认识她。
但是,小李干部认识这个苦命的女人。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干瘦女人,就是香炉村“土改”时第一批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的“土匪”蒋秋生的女人。当年进香炉村领导“复查”工作,对全村的阶级敌人摸底清查是她开展工作的第一步骤。因此,她坚信黄泥坝公社水库大队的彭春来,就是胭脂湖公社香炉大队的彭小芳。这已是不容怀疑的事实,无须再来逼供。蒋秋生女人的出现,就是活生生的证据。只有阶级敌人才臭味相投、互相庇护。
她庆幸部下又为她多发现了一个阶级敌人。
为了使“湘江风雷”几千人马心服口服这司令职位非她莫属,把工作做得更细致更准确无误些,当然有必要。于是李司令又大声呼唤部下:
“九麻子,你去把柳青嫂叫上台来!”
柳青嫂一跳上台,立即又表现出了当年在水库工地上打赤膊挑土的勇气,指着蒋秋生的女人说:
“蒋嫂子,你的丈夫同她的爷爷,一起在胭脂湖边上的公坟咀啃了草皮。你是不是也想同她一起死在这个台上呀!何苦去保护她?她已经害死了好几个人呢!”
蒋秋生女人满口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咬住的是满腹的痛苦与愤怒。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柳青嫂,但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她的眼泪早已为丈夫、女儿与儿子流干了。
柳青嫂又转过脸,面对着被绑躺在热烘烘地上的彭小芳,大声说:
“彭印子家不可能出一个好东西!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王三喜,就是你用钯头挖死的!王三喜虽然糟蹋了小翠英,但也不该由你这个恶霸地主的孙女来处置呀!”
蒋秋生女人还没有等柳青嫂说完,立马双膝跪拜在小芳面前。她仰头向天,张开大口,把刚才紧紧咬住的痛苦与愤怒,全部喷射了出来:
“翠翠呀!我的苦命的翠翠呀!”
撕肝裂胆地呼嚎几声后,突然倒地晕了过去。但是两行泪水,还在白脸上流淌。
彭小芳听到柳青嫂说出王三喜三个字后,脸色突然变黑起来。
好一会,她才一字一吐地开口说话:
“三—喜—来—了—!”
“三—喜—来—了—!”
蒋秋生女人躺在火炉一样灼热的土台上,一直就没有苏醒过来。她的驼背后夫始终不肯来收尸,两天后,引来了许许多多的绿头苍蝇,像蚂蚁围爬在一块糖上沾满了她的全身。李司令奈何不得绿头苍蝇与赤贫户驼背,只得吩咐部下:
“你们在离土台稍远一点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掩埋这个在生克死了全家亲人的女人!”
彭司令是阶级敌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革命阵营里的台上红人彭春来,立马成了阶下囚。幸好有李司令,代表“湘江风雷”革命组织,英明果断立即把她清查出来,及时保住了革命组织的纯洁性。
慕容会计根正苗红,毫不在乎那对曾经为之倾倒,而现在依然动人的酒窝,毅然把疯了的阶级敌人赶出了家门。
彭春来被丈夫和组织赶出来后,天天痴痴癫癫,游荡在田野道旁。别人问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不停地颤抖着念:
“三—喜—来—了。”
“三—喜—来—了。”
她边念边跑。
她的女儿小兰子,天天跟在妈妈身后哭跑。妈妈跑进了水田,她就去扶扯起来;妈妈跑饿了,她就去喂妈妈的红薯。几次下雨也跟着跑,妈妈淋雨没有事,可她淋雨就感冒了。慕容有富见她高烧不退,就守在屋里为她熬药,不准她起床去找妈妈。
五天后,小兰子感冒好了。再出门找妈妈时,妈妈不见了。
水库大队的人,也再没有听到过“三喜来了!”的熟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