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五十一节
这一年的春节,又是在春冬相熬的雨雪中度过。从吃了忆苦餐的大年三十直到正月十六,半个多月不见的太阳才从渐渐薄散的寒冷阴霾中,露出月亮一样苍白的脸。虽然有“七晴八不晴,四、六开天不久晴”的谚语,但是秦守义支书不想再因天气不好而违背他老娘的心愿,果断作出决定:正月十七,就是明天,不管天气好坏,如期在香炉大队学校里,举行刻不容缓的阶级教育展览活动。
香炉大队小学校舍的原始主人李开发,当年突发围湖造田奇想,并一个多月就果真造出了许多肥田。可那些肥田反复耕耘十多年后,才助主人一臂之力,造出这些迷宫一样的房屋来。当时的木匠不知从哪里取来的图样?几十间房屋交错相接,形成中间一个大天井、周围四个小天井的整体格局。像苏州园林用廊道连着,同时又用廊窗隔开。虽是一个庞大的平房建筑群,可是通风、隔音与采光比楼房还好。下雨下雪不打湿鞋袜,通过廊道可以走遍所有的房间。
木匠大师傅不仅考虑到当时让主人居住方便舒适;还考虑到了若干年后,方便农业合作社贫下中农社员在这里办食堂,利用五个天井摆桌子吃饭。
香炉大队贫下中农的子孙后代,都在这通风采光、又隔音的房子里上课。大声朗读课文,认真听老师讲解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只是全校老师中,没有一个弄得清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的含义。他们站在讲台上,向学生流畅背诵**语录: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背诵后,指着教室与教室外的长廊、天井,对讲台下的小学生说:
“我们眼前的所有房屋,以前都是我们大队的大恶霸地主李开发的。而现在,全都做了我们社会主义的学校。”(实际上李开发在生没有享受到地主份子“荣誉”,“土改”评阶级成份前,在斗争会上被吊死了。工作组也没有追认他为地主份子,只评给了他的儿子儿媳妇地主份子成份。)
教室里的学生,都朝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聪明一点的学生看了后,就想象着大恶霸地主李开发的凶恶样子。愚笨一点的学生看了,心就留在了长廊和天井,那里可以追追赶赶玩耍打架,正是“造反有理”的好地方。
一会老师又接着说:
“同学们,翻开语文书第一页,从第一行起齐读。预备——读!”
“‘让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
大半学生有口无心,喊着白口腔。他们焦急地等待着张老弯弓(驼背)用那根粗短的樟木棍,敲击吊挂在大天井东边廊檐下的破锣。破锣一响,只读不想喊白口腔的,边读边想、但始终没有想明白“让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到底要做什么的,都急匆匆冲出了教室。
他们乱纷纷冲出教室,很快又自发联合起来。在五个大小天井中,和五个天井相连的廊道里,尽情地叫喊着“造反有理”!一伙学生刚从廊道跳下天井,另外一伙学生又从天井冲上廊道。所有天井与廊道,一时都成了全校“无产者”与“造反派”你争我夺的战场。
正月十七上午,太阳又躲藏起来了。“四、六开天不久晴”的谚语又一次得到证实。不过老天还是善解人意,把雨凝聚在乌云上,没有让它落下来。几百小学生分班肃立在学校外操场上。每班站在前面的班主任老师,面向学生,正在讲解阶级教育展览的第一个内容:恶霸地主李开发的大屋场。
一丈多高的青砖墙,像蛋糕盒把几十间黑壳瓦房围箍在里面。这样恢宏而又精致的建筑群,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与财力才能建造起来呀?老师平常没有给学生讲,小学生们怎么会知道呢?还以为是老天生成的这样一大堆房屋。
于是,站在前面的班主任老师说:
“这房子建造起来,要花费上万担粮食。那些粮食,都是恶霸地主李开发大斗进小斗出,剥削香炉大队贫下中农的血汗得来的。”
没有哪个学生对老师说的话提出怀疑;李开发的后代死得连人毛都没有了,老师也就没有必要为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负责。接着,一个班一个班开进了校园,往校内西北角走到一间大帮房(紧挨正房旁边的偏房)前停下来。这间特大的帮房里,仅存了一件除了房屋外不能够整体搬动的实物——千担大木仓。
全用盆口大的圆杉木制作成的大木仓,威严而又空虚地坐落在这里。仓门打开着,里面一颗粮食也没有;只有吃食堂时社员们扔进去的几个破蒸钵,和几双发了霉的烂草鞋。
大木仓成为秦支书的阶级教育展览物,可能也是上天的安排:“土改”运动时,没有哪一家贫雇农提出来要分这口大仓。因为一没稻谷储存,二没房屋安放;大炼钢铁时,人们几次拿来斧头准备对这些大圆木下手,每次都是食堂保管员高低不肯搬出仓角里几箩碎米而幸免。食堂下放后,人们见食堂就怕,离食堂越远越好,谁还会来打这大木仓的主意呢?
只有一些小学生下课后常来木仓里捉迷藏,可是被木仓角上几只要死不活的老鼠和一条蚊烟一样卷成饼了的菜花蛇吓了一跳后,没有一个大胆的敢再来。
严利老太为了举办好这次阶级教育展览会,忆苦思甜会后日日思考,夜夜谋划。整整一个春节,都在帷幄里运筹。她想:要让小学生们能更感性地认识恶霸地主剥削农民的手段,很有必要把地主收租谷时用的大木斛斗,与卖给农民粮食时用的小木斛斗,一起弄来放在大木仓前。这一大一小之间的差距,就等于剥削与罪恶。可是哪里去弄呀?
其实,她也只曾听上面来的“社教”干部说过,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家有大小不一的两种斗;并没有亲见过李开发家有大小木斛斗。现在家家都是用木杆铁钩秤量谷,用竹升筒量米,谁家也没有木斛斗了。
正月初一那天,她大清早一起床就吩咐儿子:
“只等天一晴,我们就举办阶级教育展览活动。你明天去请个木匠来,赶做两个大小不一的木斛斗。”
秦支书一边扣着衣服,一边思考。一会说:
“新做的木斛斗,我认为对学生讲解欠真实感。况且,如今哪里还能找得到会打造那种老古器的木匠师傅呀!”
母亲虽然没再说什么,但没有弄到大小木斛斗,总觉得给这次阶级教育展览会留下了遗憾。
每班学生到齐后,班主任老师就认真细致地向学生们讲解:
“这千担仓,实际上还不止储藏一千担粮食。我们香炉大队穷苦农民的租谷,都被逼交到了这个罪大恶极的大木仓里。”
学生看着大木仓,都表现出惊讶神色:
“这么大呀!比我家的房子还大呢!”
正如严利老太所想,这里除了大木仓,没有李开发剥削穷苦农民的其它罪恶物证。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老师,就用穿着棉衣的左右手臂,抱围成一个箩筐大的圈,当做李开发收租时用的大斗量给学生看。让学生看了他们的手示圈大斗后,再把自己当成恶霸地主李开发,用手示圈一大斗一大斗地往千担仓里倒租谷。
接下来,几个年轻的女老师学着男老师用手势量圈。但是她们用的不是穿着黑色棉衣的粗笨手臂,而是用像粉笔一样洁白修长的手指。也就是由两根拇指与两根食指,像两片括号合成一个圈。因为她们量给小学生看的,是李开发卖粮食给农民时用的小斗。
“啊!就这么一点点大呀?太小了吧!谁愿意去买他家的粮呀?”
有几个小学生提出了疑问。
小学生们敢说破这样的夸张失真,因为他们小。老师们表演得这样地真切、自然,虽与他们的年龄不大相匹配,可是同那个时代的精神协调合拍。我们现代的人如果看见了,肯定会说:中国已有了上千年的封建土地私有制度,千千万万勤劳勇敢的中国农民,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看出大斗与小斗这么明显的吃亏上当,他们不该饿死,也早该蠢死了!
老师当然不会去解释学生提出的疑问,看完了李开发罪恶滔天的千担仓和大斗小斗后,带着学生一路推推挤挤,来到了西边小天井与中间大天井相连的廊道上。廊道两壁,已经挂了许多印刷的黑白图片。四川省恶霸大地主刘文彩,被请到了这矮矮的廊壁上。胖嘟嘟傻乎乎的恶霸大地主,让小学生们一看,就联想到了千担大木仓的主人——香炉大队恶霸大地主李开发。
刘文彩身边,围着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老婆。小学生们忍不住,用手去猛地一拍,好像她们不配当刘文彩的老婆拍死算了。老师指着刘文彩大小老婆下面一行行的说明文字,大声读这个大地主的老婆数目,田产数目,房产数目,佃户与租谷数目。老师读:
“恶霸地主刘文彩,生活腐化到了极点,一餐要吃二十四个鸭脚板。”
学生们个个惊讶地叫了起来:
“啊呀!一餐吃这么多鸭脚板,那么剩下的鸭肉给谁吃呢?”
老师又没有正面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不过鸭肉不同于斛斗,确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刘文彩把剩下的鸭肉给谁吃了。但想必贪婪成性的恶霸大地主不会把鸭肉扔掉。学生们只好吞吞口水,痛惜着被浪费了的鸭肉,跟着老师又走到刘文彩的收租院前。
贴在廊壁上的收租院里,真有大斗与小斗。但是,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用的大斗与小斗的悬殊,远远不及湘中大地主李开发用的大斗与小斗的悬殊大。有些学生根据刚才老师在千担仓前手示出来的大斗与小斗,判断李开发比刘文彩更凶残歹毒,剥削的财富肯定也比刘文彩更多。
一个戴着黑眼镜穿着黑衣服拨着黑算盘却拿着一本白帐本的人的前面,跪爬着一大群衣衫褴褛表情痛苦交不起租谷的农民。这些农民的背后,刘文彩高高坐在太师椅上,用他的肥手指挥着一个强壮的家丁,死命拖一个身瘦如柴的姑娘比柴更瘦的手。姑娘的另一只手,死命拖着一个老女人,老女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几个女老师急忙走上前来,向学生解释:
“同学们看,这交不起租谷的两个女人,是母女关系。刘文彩正吩咐家丁,强行拖女儿抵债。她们母女相依为命,难舍难分!”
女老师愤怒而又悲苦的语气,一下打动了这些幼小而又善良孩子的心。男学生跑上去,用手指戳穿了刘文彩的两只眼睛;女学生没有这样做,她们都为那个被拖去抵债的女孩,流出了怜惜的泪。
这条廊道的出口处,贴的是刘文彩家的罪恶水牢图片。在收租院地上跪爬着的那些人,又跪爬或僵卧到这个水牢里来了。他们的脚和手,都加系上了铁链。有的被倒吊在水牢中间的一根木柱上,半截身子浸泡在水里;还有的已经尸沉水底。在刘文彩私设的刑堂与牢狱里,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除了那个满脸横肉的管家。
悲愤已极的老师带着悲痛不已的学生,穿过大天井,再爬上通往东边小天井的廊道。这边廊壁上,贴的不再是花钱买来的恶霸大地主图片,而是由秦支书提供材料,学校里几个老师用毛笔在白纸上创作的香炉大队大地主简笔漫画。
年轻老师没有看见过李开发,他们估计恶霸地主一般都生活很优裕。一生都泡在田土里的李开发,居然被他们画得极像杀猪宰牛的“镇关西”,身材肥胖面目狰狞。李开发没有刘文彩那么多老婆,也没有喜欢吃鸭脚板的奢侈习惯。他躬着腰,抱着一个很大的木斛斗,往千担仓里倒粮食。那个小口大腹的木斛斗,看上去比男老师们比量的还要夸张。
大队秦支书没有向老师们提供李开发围湖造田的历史材料,李开发的漫画除了用大斗量进,就是用小斗量出。也许秦支书认为:李开发围湖造田资本原始积累的罪恶,比起他大斗进小斗出的直接剥削罪恶来,不算什么可以忽略。
紧挨着李开发剥削罪恶展览区的是,恶霸地主彭孔方彭印子的罪恶展览区。彭印子的漫画篇幅,比李开发要长两三倍。彭印子的两只手臂,比他的两条腿粗长三四倍。如果不粗大一点,确实也无法握得住那方比李开发的收租大斗还要大的印子钱大印章。
彭印子漫画第一张是汉口贩麻。他身上箍绕着一个美女头毒蛇尾怪物。原来张枚生父亲得富老总在汉口百乐门春花楼的艳遇,被转让给了彭印子。
第二张画上的彭印子穷凶恶极!把贫农张得富踩在地上。张开大口,吹出一个大包袱一样的圈。圈里有几个毛笔字:
“张得富,你不开仓送出谷来,我就一脚踩死你!”
文字圈的后面,紧连着的两张大漫画上:硕大无朋的印章,正盖向像刘文彩收租院里跪爬着的一群人的头上,压得这些人抬不起头来。许许多多盖着印子的纸片(印子钱),在大印章下飞舞飘散。彭孔方与儿子彭三立,挥舞着四只螃蟹钳螯一样的巨大手爪,在空中抓取那些四处散落的纸片。
富农份子王有田,以及他吃过猪仔食的父亲王超力,都没有从秦支书母子那里获得上廊壁的资格;盛秀才也不知为什么,被秦守义支书免除了站墙的惩罚。只在廊道最末紧靠在彭印子父子抓取印子钱的巨螯旁边,盛秀才的儿子盛守仁,像刘文彩的帐房先生穿一身黑,却背着一个比他人大七八倍的白布袋,躬着腰像乌龟在爬行,头与背成直角抬起来左顾右看。
白布袋上铅笔写着一行提示语:
“不法地主份子盛守仁,正在偷偷摸摸搞投机倒把活动,套购、贩卖国家计划口粮——新鲜马铃薯与干红薯丁!”
香炉大队的漫画地主给小学生们的阶级教育效果,远不如印刷图片上的四川地主好。没有一个学生,哭得像看刘文彩的收租院与水牢时那样真切悲苦。有些调皮的男学生,还捋起衣袖,在漫画上与彭孔方父子争抢飞舞着的印子钱。
看完漫画,老师带学生到大天井里集合。一个穿著破烂不堪的高个子老妇人,正站在大天井北面台阶上。她的脸上,好像用锅灰涂抹过,暗黑肮脏。
全场学生很快安静下来。这位衰老凄苦的老妇人,面对台下数百双幼稚而又清纯的眼睛,一开始,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倾诉起她所惨遭的一切不幸:
“小孩子们,我叫严利,本大队人,今年七十岁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七八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穷,没有条件进学堂,天天在家洗衣煮饭,做家里全部要做的事。我娘在我还没满一岁的时候,放我在摇篮里,一个人去村外讨饭。有一天,一家姓蒋的地主老财,放出一条大黑狼狗,咬断了我娘的喉咙,回家没两天就死了。
我父亲埋葬我娘后,跑去与地主老财论理。那蒋老财不但不赔罪,反而又放出两条大黑狼狗,把我父亲的两条腿,咬得回来烂了好几个月。”
讲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被她父母的悲惨遭遇伤心哀痛得说不下去了。学生们都表现出对那两条大黑狼狗惊骇恐怖的神情。严利一点也不为她所编著的故事严重失真而担心。因为她知道,凡是看见过她父亲那两条终年不穿长裤、又无疤无痕的长腿的人,现在都已不在人世了。她继续大胆编下去:
“我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一手把我拉扯到你们这年纪时,家里已经被村里的地主老财剥削得揭不开锅。他只好不再租田种,带着我流浪江湖。后来做了好些年牛经纪,可是只能仅仅糊口度命。他一年忙到头都缝不上一条长裤子穿。”
几个知道“牛长脚穿长裤——不惯坏它了”歇后语的中年教师,禁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让严利警觉地朝发笑的地方看了一眼,幸好心情没受影响。她继续说:
“我们父女俩有一顿没一顿地熬日子,一直熬到我十六岁。有一夜,胭脂湖的土匪把我父亲打死扔到了胭脂湖里;抢走了我父亲仅剩的一条白水牛。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钱埋葬父亲。幸好村里穷小伙秦桂生看我可怜,就帮我向盛少云地主借到十担谷子,才请人埋葬下辛劳一生的父亲。
可是丧事刚完,盛少云地主就来逼债。我还不起他就逼我以身还债,没有办法只好嫁给了穷木匠的儿子秦桂生。秦桂生为我还债,就去盛地主家当长工,我也被盛少云这狗地主逼去为他家煮饭洗衣。那十担谷子不知盛地主是怎样利上加利息上滚息,我们夫妻二人在他家做了整整十年都没有还清。”
她稍稍停了一下,想好了该怎么结束,接着说:
“俗话说‘长工难做屎难吃呀’!后来我丈夫在盛地主家做长工一直做到解放。解放前两年,我的儿子也被逼得去盛地主家当了长工。如果不是**来解放了,我们家永远也还不清盛地主家的那笔无底债呀!”
说到这里,老妇人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流的眼泪却不见增多。她把花白头发披散,遮盖住了大半边脸。
天井中有些女学生在下面跟着她抽泣起来。
下午五点多了,阶级教育展览会才结束。师生们心情沉重的缓缓走出学校大门。
天还是阴沉着,雨依然凝聚在低矮的云层里没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