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五十节
“彭春来,我警告你!‘湘江风雷’是个行左实右的两面派组织,骨子里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只有我们‘洞庭风暴’,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组织。我们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打倒一切‘封、资、修’!打倒一切保皇派!”
丈夫慕容有富早晨从厕所里一出来,就开始教训妻子。
“你们‘洞庭风暴’算什么革命组织?纯粹是两面三刀的阴谋组织,投机组织;你们组织的人都是些乌合之众,今天喊打倒这个,明天叫打倒那个,只知道瞎吵瞎闹。真正的走资派、保皇派你们一个也没有打倒。纵观当今世界,打倒走资派、保皇派,保卫**革命路线的光荣重任,只能由我们最伟大最正确最革命的‘湘江风雷’来承担!”
妻子彭春来刚起床去灶房打水洗脸,及时给了丈夫有力回击。
“打倒‘湘江风雷’!打倒强词夺理的彭春来!”
丈夫没等妻子走进灶房,又开始第二回合较量。
“彻底打倒‘洞庭风暴’!坚决打倒以人民为敌、为走资派效劳的反革命份子慕容有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妻子决不会示弱。
正当彭三立夫妇从热热闹闹的忆苦思甜台上,回到凄凄冷冷的破茅棚里的时候,失踪快八个年头了的女儿彭小芳,正在同她的丈夫吵架。那个英俊但缺乏气量的慕容有富,只知道妻子叫彭春来,并不知道她在叫彭春来之前还叫过彭小芳。夫妻俩为了各自组织的立场与观点,一吵就是大半天。今天过年,他们连年饭也懒得去做,从床边争吵到灶边,又从灶边吵回床边。
他们家一共两间草房。睡房里架了一张小木床;灶房里放了两把竹椅。竹椅旁,就是铁锅和土灶。夫妻俩每晚睡在床上争论,天亮后,就边吵边穿衣服边上厕所。厕所出来,就都坐到灶房的竹椅上继续辩论。他们用嘴吵,还认为不够充分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或者怕对方忘记,就用毛笔与墨汁,在两间房的里里外外所有泥墙上,写满了两大革命组织的所有政治纲领。
“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夫妇俩的政治热情,差不多已达到了疯狂状态。连过年都不肯休战,快中午了,灶下还是冷冰冰的。女儿玉兰快七岁了,在家里除了父母无休无止的大声争吵,她再也找不到过年的热闹,很早起床,就到外面野逛去了。
黄泥坝水库建设第一期工程结束,民工们纷纷撤退的那几天,彭小芳躲在大坝附近一个生产队食堂的柴草房里。
那是一间低矮的茅草房,里面堆满了稻草。北风与冰雪不断加码,吊挂在草房檐边参差不齐的冰凌棍,也不断加长。彭小芳躲藏在稻草深处,像猫猥躺在灶膛草灰中,四肢与躯干缩抱成团抵抗严寒。
她能坚守柴草房阵地不被冻僵,并不是她有耐寒的身体,而是她有聪明的头脑。因为她找到了那扇木格小窗,可以从稻草堆通往一墙之隔的食堂保管室。
保管室的门,被食堂保管员慕容有富每晚锁得死死的。但是,保管室内放饭放菜的木柜没有上锁。等到夜深人静,彭小芳就悄悄从稻草堆里爬出来,顺墙摸到已经松动了的小木窗,轻轻取下来,溜进食堂保管室。摸着打开木柜,不管生的熟的,只要能吃的,就用她的一件单罩衫包了,塞过小木窗。翻爬过来后,再把小木窗重新稳稳地安装在原处。
第四个晚上,食堂会计兼保管员慕容有富,把正在往小木窗塞包的小芳逮住了。
慕容有富二十出头,本来长得帅气,加上食堂会计兼保管员职务又给他带来满面风光。小伙子可能与彭小芳今世有缘,连续几天都发现保管室少了饭菜,这晚就躲在门旁守着。还没到半夜时分,小芳就被有富会计一把抓住了。
黑暗中,彭小芳没有惊叫。她知道被抓是迟早的事。
帅小伙子也没有声张,低声但不缺乏严肃:
“你是谁?!”
他不声张因为他感觉到抓捉到的那只手,柔软着像女性的手,绝对不是江洋大盗的手。制伏一个生着这种手的人,没必要发动群众。
慕容会计慢慢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半支白蜡。点燃举着白蜡挨近偷饭贼的脸上一照,小芳羞得忙低下头来。小会计看她长得除了瘦一点,容貌还挺不错。特别是脸上的两个酒窝,虽然被饿浅了一点,但还很动人。没待慕容有富开口审问,偷饭贼流着泪,主动诉说起在稻草堆里早准备好了的悲惨身世:
“大哥行行好吧!我叫彭春来,是胭脂湖北岸的人。我的父母去年都饿死了。我不想被饿死才出外谋生。这冰雪天找不到事做,流落到了这里。”
她声泪俱下可怜兮兮。年轻的会计动了一丝恻隐。又看她穿得还算干净,只是衣袖上有点干泥与血迹。
“你的衣袖上怎么有血迹?刚才我又没打你。”
小会计盯着她问。
“前几天走夜路摔倒,碰出了鼻血,揩在袖上的。冰雪上太滑。”
慕容会计把蜡烛再一次举到她脸下。看她讲话时,脸上的两个酒窝深深浅浅跳动。跳动起来的酒窝,无疑又激起了慕容会计一点爱心。
于是,小伙子自己也说不出理由,就示意她翻过小木窗,让她继续躺到柴草房的稻草堆里去。
第二天刚断黑,慕容小会计在保管室的木柜里,端出两钵特意收藏着的米饭,递过小木窗。小木窗那边的稻草堆里,迅速伸出两只雪白柔软的手来接着。
小木窗里递饭接饭的活动,连续进行到第四次的那个晚上,爹娘都不在世了的小慕容会计,就把这个瘦弱的姑娘悄悄领进了自己清冷破烂的家。
他每晚照样偷送两钵饭回家。
年轻的彭姑娘,得到食堂米饭的滋润,身体很快就容光焕发起来。
如果水是生命之源的话,那么米饭就是健康与美丽之源。
日渐红润亮丽起来的彭春来,把小会计和米饭紧紧吸引到身边。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小小的慕容会计!加上彭春来的主动感恩与被迫避难,于是,他们做了他们都愿意做的事。
从此,彭春来就和小慕容会计合情也合理地一直睡在了小会计家里那张破旧的木床上。人人都只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几颗米饭关心,谁也无暇顾及慕容先生与小彭女士的婚姻大事。
一年后,彭春来在那间破旧小屋里的木床上,生下一个小女孩。当时阴沉的天空下飘着雪花;小屋里,空无一物除了那张破旧的小床。小床上,也只有一块破旧的小棉絮。婴孩在小棉絮里只会蠕动,还不会哭;婴孩旁边的母亲流血过多已休克。而她的会计丈夫,正在食堂里忙得抽不开身。
年轻的彭春来到底挺过来了,半小时后慢慢苏醒。
窗外北风依然在呼啸,屋旁那棵玉兰树的树枝,不停敲打着窗棂。年轻的妈妈便把玉兰用于婴孩的名字。小名兰子,大名慕容玉兰。
小兰子命比妈妈的好,未满一岁就下放了食堂。
小兰子长得比她妈妈漂亮。特别是两个酒窝,虽然没有长大,但笑起来比妈妈的酒窝更可爱动人。小兰子的性格比妈妈还要强:三四岁就喜欢同比她大一截的男孩子玩,打水仗、泥仗,很少输过。即使输了一仗,也要又哭又闹,挽回面子。
一次小兰子正和几个小伙伴高兴地玩泥仗,有个小伙伴的舅舅来了。舅舅抓了一大把糖粒,塞到他的小外甥怀里,然后抱起亲着往家走。小兰子很不高兴。不玩了,坐在地上生闷气不肯回家。妈妈叫了好几遍她都不肯起来,妈妈只好过去哄她:
“兰子乖!起来同妈回家去!过几天妈也买糖粒给你吃。”
可是小兰子还是不肯起来。妈妈去拉她,她就躺地哭喊起来:
“兰子不要吃糖,兰子也要舅舅抱!妈妈!兰子也有舅舅吗?”
“我的兰子乖,快起来!兰子有好多舅舅呢,可是都死了!”
妈妈说着抱起了女儿,为女儿擦干了眼泪。
“妈妈你为什么也哭呀?你的舅舅也死了是吗?”
“乖兰子,以后不要再问舅舅了好吗?你舅舅、外公与外婆都不在人世了;你妈妈娘家什么人也没有了!”
小兰子同村里男孩子们一起玩到六七岁时,就越来越野了。天天举着本小“红宝书”,喊着“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从早到晚满村疯跑。这时,她的父亲与母亲也都头脑发热起来。慕容有富参加了“洞庭风暴”革命组织。彭春来不但不夫唱妇随,还跑去加入了“湘江风雷”。
两个革命造反组织刚成立,政见上就发生了重大分歧。夫妻俩在家,一直没有停息过有关国家前途命运大是大非问题的争吵。连小兰子也不管了,让她每天在外瞎跑。经常饿得倒在水田边上,一躺就是大半天;有时整夜躺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他们都要积极投身革命造反运动,以天下兴亡国家大事为己任。先有国后有家的道理,使他们谁都不顾这个家。一对矛盾夫妇,两个斗争能手,哪一个也不想花费造反时间去寻找女儿。
直到上月初,彭春来凭她的胆识、口才与活动能力,一步步爬到了黄泥埧公社“湘江风雷”司令的宝座上。新司令上台发表了就职演说,她激情澎湃声音宏亮,博得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她的队伍发展很快,她现在的权力已经大到——可以直接向两千多个造反战士发号司令。
太阳还是被浓厚低矮的云层遮盖。慕容有富夫妇不看太阳,他们的肚子也同样明确地告诉了各自的主人,应该是结束争吵制作中饭的时候了。像往常一样,丈夫主动息鼓,妻子及时鸣金。当父亲从村口本勤伯家地坪里寻抱回来女儿的时候,母亲已把一钵煮萝卜、一钵蒸红薯,热喷喷地端到了一条两尺来长的凳子上。凳子长期当饭桌,饭桌靠门这边放了一把竹椅,里边放了两把竹椅。家里如果有四个人吃饭,便只能让一个人站着吃。彭春来在里边先坐下,把女儿扯到身边的另一把竹椅上坐着。
对面慕容有富笑着对女儿玉兰说:
“兰子坐到爸爸‘洞庭风暴’这边来吃!”
没等女儿回答彭春来抢着说:
“兰子永远会站在妈妈的革命立场。因为她知道,妈妈指挥的‘湘江风雷’,是最先进的革命组织!”
丈夫一听妻子在家里也摆起了官腔,心头火气按捺不住。但是又奈何不了手掌实权的司令,只能迁怒于孩子。
“你过不过来?”
他站起身准备来拖,接着说,
“被蒙蔽的群众是无罪的,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与坏人划清界限!”
“谁敢动革命群众一根寒毛,‘湘江风雷’就会砸碎谁的狗头!”
慕容有富见司令要砸狗头,只好坐下来。伸手拿了一个红薯,一边吃一边说:
“真理往往在少数人这边。我们‘洞庭风暴’不怕孤立也不会孤立!”
小玉兰坐在妈妈‘湘江风雷’这边,不肯吃饭又不肯说话。她对父母的争吵早就不感兴趣,对眼前的红薯与萝卜年饭更不感兴趣。争吵的双方见她这样,便都来劝她吃。可是不劝她还没事,一劝却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本勤伯家也是三个人,可是他们家今天杀了一只大黄阉鸡,炖得喷香的。实华哥告诉我说,今天过年要吃点好吃的。他还翘起一只脚,把他三娘给他做的那一双新青布鞋亮给我看了呢!”
“他家三娘原先是个资本家的三姨太。她的那种资产阶级享受思想,早就该批倒批臭了,不要信他们的,赶快吃红薯!”
“洞庭风暴”爸爸为再一次受蒙蔽的女儿作了解释。
“妈妈正要告诉你,我们革命家庭一钵红薯一钵萝卜过年,过的正是政治化的年、革命化的年!”
“湘江风雷”妈妈生怕联想起自己的身世,自觉回避了资本家与三姨太,急忙从积极意义方面,开导女儿吃红薯与萝卜。
小玉兰不懂资本家与三姨太,更不懂政治化与革命化;她一直在回想着刚才本勤伯杀死又用开水烫掉了毛的那一只黄阉鸡,回味着刚才坐在他家地坪里闻到的炖鸡香。
实华哥脚上的那双新青布鞋,她不怎么喜欢。因为上面连小花都没有绣上一朵。
这餐年饭小玉兰什么都没有吃。但炖黄阉鸡的香气,让她过了一个精神化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