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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四十九节

    盛守仁在死囚牢里蹲了两年八个月零四天,突然被两个公安押回了香炉大队,交当地群众监督管制。
    石矶湖镇萝卜垸大队的尤小二,因再一次偷生产队王桶(大扁木桶)里的米,被生产队社员当场抓住送进了县公安局,关在盛守仁同一个死囚房里。
    其实,并不是尤小二凶数已到,而是盛守仁牢狱之灾已满。
    尤小二如果“四清”运动后洗手不干;或者就算不洗手但只偷私人财产不偷集体;就算偷集体但只偷红薯不偷米;就算偷米但只偷王桶外面的米不偷王桶里面的米;就算偷了王桶里面的米但没有被当场捉住;就算被当场捉住但不坦白从宽以致坦白从堆。就算所有的假设都成事实,但只要不说出发生在两年前的那个秋末冬初的傍晚的事实——曾把三斤白米只收一元钱卖给了三个驾船的人;就算说了这个卖米事实,但只要不加上那补充说明:那三斤米他是从生产队队屋的王桶里偷扫的,扫完了王桶,还顺便在王桶外的地面上,又扫了一小爪专毒老鼠的药米撒放在白米里,添秤凑个足数,到石矶湖镇上去买两个小钱;当时认为药米数量少不至于毒得死人。那么,盛守仁还是只能呆坐在那间又小又黑的死囚室里,永远见不到太阳。
    盛守仁一脸苍白,但头发胡须又黑又长。公安松了绑让他从大队部出来时,当顶的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没有像一般犯人出狱时先急于呼吸牢房外的清新空气,仰望自由的天空,享受和煦的阳光。他心中存有永远清新、自由与和煦的家。他一口气跑到家,一见到妻、儿还健在,两眶热泪喷了出来。他张开双臂,把妻子儿子紧紧拥抱在胸前,久久不忍放开。
    余芝兰惊喜地看着丈夫,却泪流不止。两年多来她的头发白了大半。她到老到死,都不会忘记两年前那个多事的冬天。
    特别是那个细雨濛濛的黄昏,湖边小木船的蓼草上,摆放着她儿子红肿溃烂的尸体。她抱回来一起躺到破被里,两天两夜,她用体温与眼泪,感化了阎王。奇迹再度出现,盛一丁又一次睁开了流血的眼。
    这时的盛一丁,快满十七岁了。破嗓年龄的小伙子,已经显现出了盛氏男性的模样轮廓。只是身材体魄,还远不如祖父以上几代先人魁伟;看来势,也不会超过他的父亲。吃中饭时,父亲心疼地说:
    “一丁,我长得不如你爷爷高,是因为从小读书读苦了;我不在家的这两年,你虽没长多少,但没被饿死就是万幸了。你今年才十七,还有长,过了十八岁如果还没有我高的话,那肯定是饿伤了。”
    母亲急忙安慰儿子,接着说:
    “‘女长十八足,男长三十六’呢!我们一丁肯定还有长的嘛!”
    “那是那是,我们盛家的男子,应该还会长的!将来找的儿媳妇应该也很漂亮!”
    盛守仁笑着说。
    余芝兰和盛一丁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十七八岁正是特别关注新事物的年龄。这几天一到晚上,盛一丁总喜欢同父亲交谈评述一天的新闻。这些天来,一群群青年男女,大热天穿着一色草绿衣裤,左袖肘处套挂着红袖章。红袖章上,用黄油漆书写上“红卫兵”三个大字。他们从早到晚,举着红旗排起长队,轮番来到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岛村上,呼喊着这里的人懂都不懂的新奇口号。
    “听昨天到县城挑粪回来的几个人说,这些人举着红旗,一长队一长队地跑到我们村里来呼喊口号,叫做红卫兵革命大串联呢!”
    吃晚饭时,儿子很感兴趣地对父亲说。
    从死囚房出来还不到半个月的盛守仁,等嚼烂并吞咽下一大口煮红薯后,才回答儿子的话:
    “只怕还有乱的在后头呢!刘伯温的《烧饼歌》上说‘遍地开红花,无藤结西瓜’,预示可能还要乱死不少人。西瓜就是人脑壳呀!”
    儿子听了不怎么相信。
    没几天,真的能听到来自县城的枪炮声。
    人们不敢进城买卖东西了。盛一丁才发现,父亲的话得到了证实。
    这天上午,社员们正在桐子坡下薅草皮,县城那边又传来一阵“哒哒哒!哒哒哒!”机关枪响声。大家都很兴奋,干脆放倒锄头,坐在木把上聊新闻:
    “听说县城里‘工联’出动了一万多人马,正在与九千多‘高师’部队激战呢!”
    “‘洞庭风暴’已从省兵工厂运来了最新式的高射炮。三天后如果‘湘江风雷’还不肯缴械投降,那么,他们的司令部,就会遭到高射炮毁灭性轰炸哟!”
    “这些造反的革命组织,都说自己是紧跟**革命路线的造反有理派,说对方是保皇狗;我们乡下人谁都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臣?”
    聊着聊着都激动起来,只恨自己不是城里人,没有福份参加这千载难逢的造反大会战。
    “喂!你们看那个老太婆是不是严利?”
    有人惊叫。
    “不是她是谁?”
    “都说时势造英雄,我们香炉大队竟然造出了一个老女英雄哟!”
    “看她那左手臂上,好像也箍了一个红布圈呢!”
    严利这时正兴致勃勃从县城回来,左手臂上套着一个红布箍。她有意在全大队各个生产队绕了一圈,让人看看她手臂上的红布箍。那是一块印着“红色造反者”几个黄色隶书字的红袖章。
    第二天大清早,严利老太就起床吩咐儿子:
    “守义,你马上去大队部打广播通知:通知全大队的社员吃了早饭都到大队部土台前来,召开全大队群众大会。我有重大行动要作安排!”
    大队部大门前的土台,就是“复查”运动时期小李干部专为斗争地、富份子修筑的斗争台。好久没有用它了,三年前斗争投机倒把的地主份子盛守仁,还是最近的使用纪录。想不到这个地方,还可以做革命造反派风云际会的政治大舞台。
    太阳还不到丈把高,严利老太就站在了台上。她严肃而又虔诚,左手长时间地高高挥动着那块红袖章。等台下人到齐后,她就把从县城里学来的“三忠于”、“四热爱”等时兴话,苍老而又尖噪地叫喊了七八遍。但人们都听不大明白:她的“忠于”与“热爱”,是要台下的人做什么具体事情。不过最后总算听明白了她的几句话:
    “大家要听清楚、记牢靠:三天后,即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我们全县农民拿起武器,佩带好“红色造反者”袖章,进县城参加造反大会战!”
    年轻人听了都很兴奋,年长的人听了都很忧虑。盛一丁还年轻着,本在兴奋之列。可是听说还有苛刻条件,家庭成份高的人,无权利资格参加“红色造反者”革命组织。因为这是最革命又最纯洁的革命造反组织。
    盛一丁回家,不无遗憾地告诉父亲说:
    “他们不让我参加‘红色造反者’组织,可是我也很想去县城,看看大会战热闹场面。”
    父亲却冷着脸说:
    “想早点死的话,你就跟着去闹!”
    大会战那天,盛一丁起得很早。他站在大路边,无限羡慕地目送香炉大队进城参战的“红色造反者”。他们一个个像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们的武器实在原始,大都是短棍、梭镖、杀猪刀之类的冷兵器。有好几个后生子把袖章戴倒了,只在举起手时才是正的。秦守义支书站在路旁,指导他们一一戴正。
    “七·二二”农民进城,据说后来为资阳县志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时香炉大队的伤亡并不算大,比起相邻的大队来。激烈战斗从上午十点正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农民军及时主动单方撤退才结束。香炉大队统计伤亡,只被步枪打死三个,**包炸死一个,撤退时踩伤两个。
    农村虽然可以包围城市,武装即使可以夺取政权,但是农民武装的战斗力,毕竟不如“高师”队伍强大(包括人员与武器)。被“高师”的新式步枪射中脑壳的三个中年人中,两个是聋子。大队治安主任张枚生看见了教室窗口里的黑枪眼,大叫:“大家快趴下!”他们没有听见,还是像竖的靶子一样,直起腰往教室里冲。结果被对方当做活靶子,击倒在教室的台阶与走廊上;另一个是个边光(边瞎子),他高度警觉教室南边窗户处有危险,躬着腰,从窗户下挨墙溜过去。一颗子弹从另一间教室的北边窗户里横射过来,击中了他长满乱发的太阳穴。
    老战士姚朱生,被**包炸得成了真真实实的粉身碎骨。那么多人单单只炸死了他一个,是因为年龄大了,快速撤退时,他没有来得及在“高师”学生神不知鬼不觉扔下的**包爆炸之前,跑出那间危险的教室。
    据跑在他前面的那个小伙子回忆,姚朱生按正常的速度,完全可以在**包起爆之前跑出教室,可是他跑了几步,却回头看着身后冒着青烟的**包,突然停下来不动了。不知道他是不认识这种武器好奇地停下来看一看,还是蒋秋生的阴魂缠住了他?
    香炉大队的人,只收回来了三具被步枪射死的尸体。姚朱生的身体,包括身体上的衣服,全部撒贴到了教室的四方墙壁与天花板上。撒贴到了教室玻璃窗户上的那部分,随同玻璃飞到了离教室百多米远的大操场上。唯独他的那条又黑又脏的短裤,和短裤包裹着的命根,却还神奇地留在教室里。
    有人说,这是老天给人类保留的一点点尊严。
    香炉大队四条性命换来的战果也较辉煌。在紧靠姚朱生遇难教室的东边那间教室里,一男一女两个高中学生,当场被捅死在张枚生锋利的梭镖下。张枚生凯旋后,受到严利母子的高度赞扬,赢得了全村贫下中农给予他的英雄般敬畏。他作为大队的治安主任,对全大队的阶级敌人,也给予了巨大的震慑;他举着那支锋利的梭镖,在大队部炫耀了好长一段时间。
    大会战后,县城里一天比一天打得激烈。严利母子没有得到“红色造反者”上级组织的指示,想带领社员再次参战却又不敢贸然行动。大年三十这天,秦守义大清早就来到大队部的广播室,拿起话筒大喊:
    “喂!全大队群众请注意:今天八点钟,都到大队部土台上来,一起吃忆苦餐。”
    大年三十与新年初一,生产队放假两天。盛一丁难得不要出早工还躺在床上。他听到广播很是好奇,想自己也应该属于群众范围,不算阶级敌人,有资格吃忆苦餐,急忙起床。
    他来到大队部时,土台前禾场里还没到多少人。土台中央,已放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盛着半缸冒着热气的苦艾叶汤。水缸旁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十几个大白瓷碗。
    不一会,治安主任张枚生把全村的地主份子、富农份子,都绑缚押到土台上来了,命令他们跪在水缸旁。
    余芝兰一脸愁苦,紧挨着丈夫盛守仁跪在离水缸最近的位置。盛守仁眼盯着水缸,努力控制住面部不露任何表情。盛信秀彭三立夫妇越来越衰老了,吃力且不规范的跪姿已充分表现出了年龄与健康状况。他们没有了一个儿女,能和这么多人一起过年,不能不说是件幸事。但他们脸上,虽没有了寂寞,却有无穷的悲苦与仇怨。王有田跪在彭三立与盛守仁之间,吃忆苦餐对他这个靠吃猪食发家的富农份子来说,倒有真实意义。他的脸依然瘦黑呆板,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秦支书高喊着跳上台来。
    接着又向台下大声说:
    “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过去,地主、富农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而我们贫下中农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
    “只有富农份子王有田吃的才是猪狗食!我们没吃猪狗食。”
    台下有个年轻人大声回应了一句,接着台下一阵哄笑。
    王有田苍老的头一直低着,听到这话毫无反应。
    “我们现在都过着幸福的日子。但是,我们千万不能忘记过去的苦日子!阶级敌人时时刻刻都妄想变天,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遭二遍罪。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秦支书说到“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时,举起了右手,提高了嗓门。他的主观意愿是,大家齐声响应呼喊这两句。可是下面没有人应,只有几个人还在笑着抬杠:
    “台上那口缸里,只怕是放的猪狗食哟!”
    “那你要多吃点呀!你的爷爷就是吃这个长大的呢!”
    “你的爷爷才是吃猪狗食长大的呢!”
    秦支书见台下议散了没应他的话,就马上转下一节目:
    “大家安静!下面,我们请老吴与老王两位老贫农上台,讲讲他们过去的苦难生活,给我们新社会出生的人,上一堂忆苦思甜阶级教育课。大家欢迎!”
    那些笑着抬杠说别人家爷爷吃了猪狗食的人,带头鼓起了掌。
    台下欢迎老吴的热情,远远超过欢迎秦支书。老吴没等掌声停息,丢掉手里的纸卷喇叭筒旱烟,爬上台。清了一下喉,对着台下大声说:
    “你们娘卖Bī的年轻后生子,晓得个卵事呀!让老子来告诉你们。解放前,我们给李造田、盛秀才家插田扮禾,吃那油泛泛的盐鸭蛋,吃那手掌大一块的腊肉,你们只怕看都没有看见过呢!要说苦日子,还有比大跃进吃食堂更苦的日子吗?”
    老吴刚说到这里,秦守义紧接着说:
    “张主任,你带老吴下去!”
    张枚生带老吴走下土台后,秦守义接着说:
    “下面我们欢迎老王上台。”
    老王上台从从容容,清了下嗓子,慢慢说道:
    “所有站在台下的人,你们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们香炉大队上六十岁的老头,看还有几个?只剩我和刚才上台来讲了话的吴老爹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说完,他故意卖关子停了下来。台下的人都环视四周,寻找六十岁以上的人。
    过一会,等大家仰起头来,瞪着眼听取他的答案时,他才慢慢吞吞说道:
    “因为大跃进吃食堂时,吴老爹是食堂烧火的,我是食堂淘米蒸饭的。”
    台下一阵笑声。
    秦守义听他们一说就说到大跃进食堂去了,于是吩咐:
    “不用诉苦了,大家排队喝艾叶汤吧!每人一碗,由张主任监督执行。”
    盛一丁比他的表哥表姐王耀湘兄妹积极多了,耀湘六兄妹都没有来。他要求向贫下中农靠拢,排队排到了前面,喝了一大碗苦艾叶汤。
    结果,他苦得吃年饭没有了一点胃口。
    跪在台上的几个地富份子,没有资格去排队喝苦艾叶水。因为这些人没有苦可忆,只能忆甜思苦。张枚生给他们松了绑,让他们先下台回家。盛守仁牵着余芝兰,走在前面最先下台。他并不是要急着回家做年饭,只是想快点离开这个正在表演恶作剧的舞台。他想:忆苦的目的是思甜,旧社会确实是苦,可是新社会的甜又在哪里呢?老吴老王忆的苦,不正是秦守义主观意愿上的甜吗?一个社会朝这样乱糟糟的方向发展,老百姓还怎么活呀!他低头想着,但走得较快。
    余芝兰摔开他的手说:
    “你慢点走,我看到艳红姐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快走!”
    盛守仁说完,头都不偏一下,拉着余芝兰走得更快。好像家里的年饭钵子会被人端走,要火急火急赶回去。
    王有田低着头,跟在余芝兰后走下台。
    彭三立与盛信秀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走在最后。
    盛信秀见妹夫、弟弟与弟媳妇在前面走得都比较快,想他们回家,都还有子女陪伴一起过年,而自己……
    “小芳呀,你还在人世间吗?”
    她忍不住哭出声,两行泪水流淌到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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