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第二天也是傍晚时分,盛一丁钻进了水蓼洲蓼草场中那个肮脏的蓼草棚。与他一同去的人从草棚里搂出所有的被子,把三具尸体分别包好,再扛抬到港边的木船上。像运载成捆的蓼草,当晚就把他们运回去。
    他们走时,天空慢慢阴暗下来。不一会,又下起了小雨。盛一丁只好躲进蓼草棚里,望着扛抬尸体的身影渐渐远去。心想今晚就要一个人守在这个草棚里,全身不禁颤抖起来。
    天很快黑了下来,蓼草棚里黑得更快。一床破被都没有了,今晚用什么来遮体睡觉呢?盛一丁想了想,就从蓼草堆里拖出来几捆蓼草。再一捆捆解开,厚厚地铺在棚里的湿沙泥上。铺好后,他就像老鼠一样,把瘦小的身子躲藏进去。蓼草因为还不是很干,又堆积了十几天时间,发出一股浓烈的腐沤气味,引得他在乱草里打了好几十个喷嚏。
    夜幕中的雨越下越大。方圆十几里不见人烟的蓼草场,如无底深渊一团漆黑。只有石矶湖镇上的几点灯光,如西边天空遥远的星星,在隐隐约约跳闪。盛一丁蜷缩身子还不停颤抖,不敢移出刺鼻的蓼草堆。他没法控制不想象小棚外的恐怖,因为他已经清清楚楚听到来自蓼草深处的夜鹰叫声,还有一种叫声同猫头鹰叫声十分相像。
    他从小就听母亲说过,猫头鹰一叫,准有大凶事来临。这不已经来临了吗?黑清早县公安局的人就来抄了家。母亲吓晕过去,不知现在醒过来没有?父亲成了投毒杀人犯,已经归案。
    越想越为父亲母亲担忧起来,猫头鹰叫声也不再恐惧。听父亲说起过,村里彭印子和蒋秋生都被开花子弹打死。这次父亲要是真的投了老鼠药,是不是也会让开花子弹打死?不过他马上又否定了这种可能,父亲肯定不会投毒,一定是别的坏人干的坏事。
    “吱——溜——”
    “吱——溜——”
    好像有条狗或许是条狼,从几十丈远的地方朝小草棚迅猛冲过来。地上的蓼草,被踩得发出一路响声。盛一丁手脚下意识缩到胸前,脑袋也死命往怀里钻,自己把自己抱成了一个球。他想,一定是友麻子他们三个人,收魂收到小棚子来了。他听大人说过,人刚一死,就要把他生前所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叫做收脚尖或者收魂。
    果然!冲到小棚门口的家伙继续一个劲地朝棚子里钻挤。同时夜空里降落下一个沉重的家伙到蓼草棚的顶上,好像要把棚子压垮下来。莫不是生斋公与山瞟眼也一同来了?盛一丁手脚缩得更紧,气都不敢出。突然“噗”地一声,棚子前抵挡棚口的那捆蓼草猛地倒下来,重重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本能地一蹬脚,大声哭喊了起来:
    “友麻子!不要害我!——”
    随着他惊骇凄厉的哭喊声,两只野兔比他更惊慌地逃离了草棚;棚顶上那只尾随而来的猫头鹰,仓皇起翅,又尾随野兔而去。
    他哭喊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再听听,没有了动静;他也就静了下来。剩下来的后半夜,友麻子他们再也没有来收脚尖。不过他一直都没有睡着。蓼草场中的湖老鼠成群结队到他身边来取暖;乱草中的小虱子,此起彼伏钻到他身上吸血。他全身没有哪一处皮肤没被抓得红肿起来。
    第二天,雨还在下。盛一丁爬出蓼草“被褥”,扶起棚子口昨晚倒下来的那捆蓼草。可是,一夜惊慌与奇痒他被折腾得全身乏力,不敢走出草棚。他呆望着棚外:茫茫一片都是湿漉漉的蓼草;细雨中看得见一缕凝固的青色孤烟,插在西北天际一个烟囱尖上。东南方向蓼草上,一截宝塔依稀可见。
    黑色的炉罐与土坑灶,依然在棚外地上默默淋雨。他一看到灶与炉罐,立即想到了火柴。在棚里乱草中翻找了好一气没找到,再跑到土坑灶旁边一看,藏匿在灶旁蓼草下的一盒黑头子火柴,被雨淋透了。
    没有火,就不能考虑吃熟食物。盛一丁掀揭开几捆蓼草,把藏在下面的竹箢箕提出来,从箢箕里拿一个红薯,用干蓼草擦几下就生吃起来。
    比起长夜里的恐怖惊慌,白天的孤独无聊似乎更难熬。在这无限的时空里,就他这个十四岁的小个子少年存在。微小的能量,会被无形吞噬。
    老天爷下雨没个规矩,时大时小,连续下了五天五夜。盛一丁一直在小棚里呆着。只在内急时,冒雨到棚外去方便,速去速归。竹篾箢箕里的红薯,五天就全被他生吃了。红薯的营养,在他体内转换成了热量;热量再由他的手脚与背腹,又传输给了草棚地上的蓼草。蓼草温度升高,产生一股强烈的腐沤气。他揭起蓼草一看,挨地长出了厚厚一层嫩白嫩白的蓼草芽。
    第六天终于见到了太阳。他急忙搂抱出棚子里发了霉的蓼草,用茅镰砍去湿地上的那层嫩芽。再换垫上较干一点的蓼草。
    火柴他放在怀里早揣干了。可是有火没有了红薯。
    怎么办呢?
    石矶湖镇的高烟囱大清早就在冒烟,镇上隔着一条港难过去。还是先去宝塔下,挑点水来烧开喝吧!这些天来只记得啃红薯,水都没有喝一口呢!
    宝塔河里的水很清,流速快。只在靠边的小滩湾漩涡处浮着白泡沫,流速稍缓。盛一丁放下水桶,竹扁担横搁着两个水桶边。他就坐在扁担上,望着宝塔河想:下水去摸几条小鱼吧,光喝清水饱不得肚子呀!
    他脱下衣裤,扑下河。河水较深,他紧靠着岸坡一路摸过去。初冬的河水已有些凉意,不一会他嘴唇就发乌了。夜里抓得又红又肿的皮肤,全起着鸡皮疙瘩。
    他摸了好一阵,连虾子脚都没有碰到一下。他哆嗦着往岸上爬,岸坡较陡,他十指抠入沙土才慢慢爬上来。幸好沙土上长有一层碧绿的野腊菜,沙土才没有坍塌。
    太阳慢慢上了点劲,哆嗦也平缓下来。他望着宝塔河,为摸不到鱼遗憾,要是在胭脂湖就好了。他信步往宝塔下走。宝塔共七层,每层有东西南北四门。第七层上有个很高的石头尖塔顶。紧挨着尖塔顶的旁边,斜着长出一株小松树。第一层的南门与北门两旁石块上,镌刻着许多文字。他无心读字,也读不懂那些文字。
    他没有多的力气,爬到第三层就爬不动了。他想就算爬到顶层,能看到的不过也就是蓼草地。下到第一层时,他发现宝塔基石上,有很多黑色锈铆铁。呈矩形的铆铁块嵌在麻石块之间,起到连接稳固基石的作用。每块铆铁至少也有两斤重,他突发奇想,这些铆铁大都已生锈松动,可以撬起来,拿到镇上废品收购店卖了。卖的钱再全买了盐回来打点盐水汤喝。还可以扯些野腊菜煮了,总比喝清水强些呢!
    锈铆铁看上去似乎很容易撬起,可是他撬了半天,费了好大的劲才撬起两块。他一手拿一块从宝塔台基上走下来,可是还没下台基,腿就提不起迈不动了。他慌了神,我怎么啦?是不是宝塔神把我当成了河妖,镇住在这里了呀!
    于是,他把两块铆铁丢到地上。
    感觉似乎轻松了一点,可是腿脚还是迈不开。他急得快要哭出声来,心想:生产队不来人的话,只怕会活活站死在这个地方。肯定会比友麻子他们三个死得更惨。友麻子他们的尸体还有人来背回去;我死在这里,一定会被野狗野猫、老鸦猫头鹰等野物抢吃掉。
    他越想越怕,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心想就坐在这里等死算了。
    刚一坐下,突然来了灵感:是不是宝塔神见我拿走铆铁,在惩罚我呢?他急忙捡起刚刚丢下地的两块锈铁,转身站起来,轻松踏上了台基。
    他小心地把铆铁放归原位;顿感轻快自如。
    >    “我的妈呀!太神了!”
    他惊叹一声,挑起空水桶头也不敢回往蓼草棚跑去。
    盛一丁摆脱宝塔神的束缚,逃离宝塔台基的时候,他父亲盛守仁,正被琚局长第二次请进了审讯室。
    “不老实的地主份子盛守仁,你听好:不要以为我们人民政府不搞‘逼、供、信’,你就抵赖不认罪。相信你是个读过书的明白人,用不着我们来动刑就会老实招供。你们割草组四个人,死了三个贫农,只活着一个地主份子,这正常吗?你现在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啊!”
    盛守仁被铐着双手,脚上还上了铁镣,跪在琚局长对面。他心里明白得很,想要是四个人中死的是他,活的是友麻子他们三个人,那该多好呀!他知道有地主、富农份子涉及的案件,一般以事实结果为断案的依据就行了,没有必要去调查分析案情过程。地主份子、富农份子时时刻刻都怀有的报复动机,永远能够代替案情的缘由。吴友良他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原因中了鼠药毒?公安抓到了我,估计不会再去调查了。
    不过他还存有一丝侥幸。他想:上次进狱,本打算坐穿牢底,不知碰到了哪位清官,只一个月就把我放了回去。这次可不同呀!是三条人命的大案,没有哪个清官再敢放我,除非真凶良心发现后投案自首。现在,即使放我回去,大队生产队也不会让我这个地主份子活,我身负三条人命呀!
    他一脸绝望。
    “我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已详细交待。我不会为减轻自己的责任与罪行,去编造谎言。就按你们推测的案情记载吧!我都愿意签字画押。”
    盛守仁回答完,流出了眼泪;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超度苦难的喜悦,还是留恋亲人的痛苦。
    接着,盛守仁在那份《投毒报复案供认书》上,按下大红指印。
    第二天中午,盛守仁意外被带到接见室。更使他意外的是,隔着玻璃,马艳红泪流满面却还强装出笑脸在看他。盛守仁一见,心血激动,犹如二十年前从县城躲婚回来,见到正在晾晒衣服的新媳妇。甚至比当时更惊艳!现在的马艳红,更多了一份疾风劲草的壮美。
    很快,盛守仁惊喜转为感激。他知道,获得一次探询死刑犯人的权利,多么不容易啊!他想妻子余芝兰是无法做到的。他得重新审视马艳红这个女人,不仅善良漂亮,而且聪慧勇敢!他豁然明白,第一次进狱为什么能够完好无损出来。
    “守仁,分明不是你干的,为什么承认?”
    马艳红收住笑容小声问。
    “艳红姐!”
    盛守仁激动地叫了一声,喉咙就发硬了。回答不出承认的原因;眼泪也止不住涌了出来。
    “是屈打成招吗?”
    马艳红接着又关切地问。
    盛守仁摇头。本想说:谢谢你来看我!我一个地主份子,死都不怕了,还怕招供吗?请你不要管我的事,你会惹火烧身的。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怕有人暗地监视,真把火烧到她身上去;再就是喉咙还硬着,真发不出声。
    马艳红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更加着急起来。接着又说:
    “你一个人去死不要紧,可是苦了芝兰与一丁呀!”
    盛守仁一听她说起妻子与儿子,硬着喉咙急忙问:
    “他们都还好吗?”
    “芝兰病倒在床,一丁被派到水蓼洲守蓼草去了。”
    马艳红哭着回答。
    “艳红姐:我求你了!不要管我的事,快去救救他们母子!特别是一丁,他必定会被饿死在水蓼洲呀!”
    盛守仁以万分哀求的语气说。两只戴着铐的手抱成拳,向马艳红拱手作揖。
    五分钟会见时间很快到了。可是他们除了相对流泪,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马艳红双手捧着痛苦的心,流泪目送。他刚跨过门槛,突然扭过头来。圆睁着的眼睛里,放射出寄托与感激的光芒!马艳红理解,向他点了点头。
    到他进门看不见了,她还呆站了好一阵才擦着眼泪转过身来,快步走向琚局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琚局长一个人微笑着正在等她进来。
    “琚局长:你们定盛守仁投毒报复罪,有谁看见他投了?你们从他家里查到了老鼠药吗?搜出了一粒拌老鼠药的米吗?”
    琚局长听她提出的问题,正是有关本案定罪的实质性问题。只是笑笑,半天回答不上来。
    马艳红的犀利眼光,一直盯着琚局长。
    “他家过去的田土,现在都归了集体。他为什么还要去报复贫下中农?现在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盛守仁的老婆,我是盛守仁的表姐马艳红!我家庭成份雇农,看你如何奈何我!你如果没把案情调查清楚就枪毙了盛守仁,我就把你上次的事告上去!现在正是‘四清’运动时期,局长还当不当你看着办吧!”
    她说完,没等琚局长转过神,就冲出了办公室。
    是呀!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只凭嫌疑人口供就结案,太草率了。于是,琚局长找到了拖案不结的理由。决定把人关起来,把案子拖下去。新官上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四清”运动过了再说吧!
    去县城医院又作了一次妇检的马艳红,晚上向大队支书先详细说明了检查情况后,顺便说:
    “灶下的柴禾不多了,为什么不向邻队借一条小船,先去水蓼洲运一批蓼草回来烧呢?”
    秦守义只“嗯!”了一声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快断黑的时候,生产队去水蓼洲运蓼草的几个人来到了蓼草棚子前。他们推开抵挡棚子口的那捆蓼草,看见盛一丁伏倒在棚内的蓼草上。上百只大小湖老鼠,正黑压压堆围在他身上,啃他全身红肿的肉。
    再看棚子前面土坑灶里,还冒着烟;灶上炉罐里,还剩半罐泛绿的野腊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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