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节
已经是深夜了,风还在疯狂,雨还在暴虐。
余芝兰一直没有睡着。
刚吹灯上床时,就听到破棚后的那几根桂竹在一声声撕裂北风。很快,湖水拍击红岸的惊涛声,一浪高过一浪拍了过来。棚外一片漆黑。她紧紧抱着儿子,母子俩都在颤抖。她真担心等不到天亮,茅棚会被北风揭去,床铺会被湖水卷走。紧接着,她又听到了最担心听到的雨声。风声涛声,与她还隔着一层茅草;可是一下雨,茅草就没法隔得住了。
盛一丁死死抱住母亲:
“妈,你不要起床,不要去摸接漏的东西。我怕!”
“莫怕!妈在这里。”
有一次也是半夜下雨,盛守仁夫妇急忙起床。风太大,点不燃灯,瞎摸着盆桶瓢碗。凡是能盛水的东西,都摸来搁在帐顶接漏。接好后,听着嘀嘀哒哒响个不停的滴水声,睡不着。盛守仁就给儿子讲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只斑斓猛虎深夜里饿极了,来到一个茅棚前,正要冲进茅棚咬人,忽然听到茅棚里的人在说话。老虎就蹲在门外,想不妨先听听说些什么,再进去吃他们也不迟,反正守着这门,人也跑不了。它先听到一个老头子的声音:
‘外面这么黑,只怕今夜会有老虎来吃我们呢!’
接着听到一个老太婆说:
‘老虎我倒不怕!今夜月亮被乌云遮盖了,我只怕屋漏呢!’
老虎想:我是百兽之王呀,屋漏比我还厉害可怕吗?我就坐在这里等,今晚倒要见识见识屋漏的本事。
不一会,真下起了大雨。即刻,茅棚里桶子盆子、锅碗瓢杯碰击声一齐响起。老虎顿时紧张起来,担心屋漏快来了。老人的儿子住在上边屋场,听到下雨声,打着一把鸭棚大的红雨伞,急忙跑来帮父母接漏。老虎看到:这么大一个红色的圆怪物朝自己奔来,以为就是屋漏来了。它急忙张开血盆大口,比了比,要一口吞下屋漏还差得远呢!于是,趁着屋漏还没有发现它,就急忙溜走了。”
盛一丁只要夜里一下雨,就全身发抖。但他不是怕屋漏。
茅棚上的茅草,本当每年用稻草加盖一层,可是哪有稻草呢?生产队的稻草,大部份留着给牛过冬吃。每户分几根稻草,没等晒干,就塞进灶膛烧了红薯。一个正常的人,绝不会在没有下雨的时候,饿着肚子去考虑屋漏的事。
盛守仁的茅棚,自盖成未曾加盖过稻草。哪个位置漏雨,就寻把斑茅去堵一下。一年下来,棚上的那层薄斑茅快要穿孔了。人在棚里,白天都能透过棚顶看得见太阳,夜晚能看得见星星月亮。外面下小雨,棚内却下大雨;外面下大雨,棚内就挂瀑布。因为茅草已经形成沟渠,一条一条由棚顶至棚檐斜铺着。
今夜的雨特别凶猛,沟渠漏下的水,像向漏瓢里倒下的汤。余芝兰颤抖着爬起床来,摸到一铺破旧蓑衣,盖在帐顶上。然后,把帐顶一端抬高一端放低,使屋漏水由高往低顺势而下,流到床头一个木尿桶里。
幸好,天快亮时,风、雨都停了下来。
可是,余芝兰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尽管雨一停,漏也停了。
“行船走马三分忧”。自那天早晨盛守仁背着几个红薯出门,余芝兰在家,时时刻刻都提着心吊着胆。近几天来,她又担忧着他们背去的红薯快吃尽了。四个人肩上的红薯,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十斤。她估计绝对吃不到半个月。
现在半个月快到了,生产队还没有人提起去轮换。其实,轮换也轮换不回她的丈夫,不过能及时补充一次红薯,对丈夫总是好的。她知道丈夫能忍让,每餐能吃到他口里的红薯,肯定是最小的。割草肯定最多。她知道友麻子有点自私,鬼点子也多,绝不会让守仁多吃东西少做事。
看着窗外慢慢出现粉粉亮了,她还在想着盛守仁的事。突然一阵紧急的打门声,她全身又发起抖来。还没等她起床拉开那块破门,破门已经被搬扔到门外好远的地方。
小茅棚的四周,十几个持长枪的公安人员围得紧紧扎扎。
“地主婆,带着你的地主崽子,跪到棚子外面去!不叫你们起身,不得乱动一下!”
一个黑瘦高个子冲进棚,厉声命令。
他就是县公安局新提升的琚局长。
接下来,琚局长带着打手电筒的四个人,把破茅棚翻了个底朝天。可是,没有翻到琚局长希望翻到的东西——老鼠药。
“地主份子盛守仁,用老鼠药毒死了贫农吴友良、姜子生和黄喜山!现在已被县公安机关逮捕。”
琚局长走到余芝兰母子面前严厉地说。
他拿白铁皮手电筒照着余芝兰惊讶万分惨白如纸的脸,又凑近仔细辨认了一下,降低声音问道:
“你就是地主份子盛守仁的老婆?”
余芝兰跪在地上,惊恐地点了一下头。
“暂时不逮捕你们母子,但是你们要积极揭发盛守仁的杀人动机。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如有隐瞒,一经查出,罪加三等!”
琚局长说完,带着十几个公安人员,急匆匆走了。
琚局长走了好一阵,余芝兰才醒过神来。
“何得了呀我的天!——
守仁呀!——”
她长叫了两声,奔进棚扑到床上大哭起来。好像被老鼠药毒死的,不是友麻子他们三个,而只是他的丈夫一人。
现在即使有人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着,她都坚信丈夫不会用老鼠药毒杀别人。怎么办呢?她第一个想到马艳红。可是她又想起,那次米袋丢进门来的事后,盛守仁嘱咐她:
“以后无论有什么难事,千万不要再让马艳红知道,我们还不清人家这份良心债。”
是呀!秦守义越来越积极,马艳红在家里的日子,想必也越来越不好过。
余芝兰早饭也无心去烧煮,扑在床上,悲苦无助小声念哭起来:
“可怜的守仁,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呀!一丁还没有成年,你死了,我们母子怎么活得下去哟!”
盛一丁来到床边,安慰一阵母亲;又去灶下烧一把湿草火,把铁锅里的几只小红薯煮熟。不一会,他用竹筷从锅里夹一个红薯放到碗里,正准备为母亲端来时,秦守义带着生产队里四个男劳力,突然闯进了茅棚。秦守义大声说:
“盛一丁,你同他们几个人一起,就去水蓼洲草场。他们去把三个人的尸体运回来,你代替你父亲守草棚。那些割下来的蓼草,要等到再下一场大雨后,才能用船运回来。
你马上动身!”
/> 余芝兰立即跳起床来!
“守义支书:我问你,你也相信是守仁干的吗?他为什么要毒死友麻子他们?再者,就算人是守仁杀的,也不应该让他的儿子去顶罪呀?生产队那么多正劳力,为什么要一个小孩子去守蓼草?”
余芝兰不知从哪来的这股胆力,敢对秦守义支书提出强烈抗议。
“盛守仁会不会杀人我也不知道。刚才听县公安的人说,是盛守仁自己去石矶湖镇上报的案。县公安法医验了尸,说是中了老鼠药的毒。事情的真相我也搞不清,你不要问我。盛一丁去守草棚,这是生产队安排的。正是因为只守一个草棚,用一个正劳力太不划算!”
秦支书说话的语气,不仅表明这个决定不容讨价还价,而且暗示,他与盛家恩断情绝。
余芝兰不觉眼前一黑,倒在床铺上。
盛一丁眼泪汪汪,从灶下柴围里捡起十几个红薯,用一个篾箢箕背着,跟在那几个人的后面,向水蓼洲奔去。
秦守义在回家路上反复思考:盛守仁平时鸡都不敢杀,怎么会下得手毒死与他无冤无仇的人呢?这件事他越想越不对劲!可是他又想,在方圆几十里的草场里,就他们四个人。而其中突然死去三个,死无对证。要仅剩的一个怎样证明自己无罪呢?加上他又是专政对象——“四类份子”,到公安局去,也都有口莫辩呀!
杀人偿命,谁都救不了你盛守仁呀!现在又正是“四清”运动(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我秦守义吃一堑长一智,莫说没有权力来救你,即使有,也不敢救你呀!守仁你到了阴朝地府不要怪我哟!
吃早饭的时候,秦守义边吃边说:
“今天大清早,县公安局琚局长带了十几个公安,来抄了盛守仁的家。说盛守仁在水蓼洲,用老鼠药毒死了吴友良他们三个,自己又去报了案。我认为盛守仁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他母亲紧接着大声训道:
“县公安局说是他干的,你为什么要为他说话?你又凭什么说不是他干的!人一旦断绝了吃的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我警告你,不要为了盛守仁,再把帽子给弄丢!”
听了母亲的训诫,秦守义再也不敢吱声。
马艳红一听到丈夫说起琚局长,霎时脸都白了。婆婆与丈夫说话,她做媳妇的从来都不插嘴。她当着没听见,低头吃饭。其实只在做样子,一粒都没吃下肚。只等他们母子俩吃完,就急忙把桌上碗筷收起来,端到厨房去洗。丈夫与婆婆还在对话,她依然装作毫不关心;心里却紧张极了。走向厨房的每一步,手里码端着的几只碗,都发出碰响声。手脚不听使唤,克制不住颤抖起来。
不必袭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过渡,我们直接去看看盛守仁的情况吧!
那个最后的早餐吃尽了棚子里的所有红薯,吴友良带着两个“抱出笼”离开蓼草棚后,盛守仁就准备去宝塔河。他想,这三个人到水蓼洲边上去,一般情况下,很难弄到吃的;就算弄到了,也绝对不会给他带一份回来。要生存下去还得靠自己。他把土坑灶里的火灰浇灭,再收拾了一下草棚。像晚上睡觉,用蓼草捆把草棚口堵住,防止蓼草场的野兽进去。
一切做妥当后,挑起水桶就走。先去宝塔河摸几条鱼上来,民以食为天嘛!他想。友麻子安排的割草任务先放下。
宝塔河里的水太清,也流得太急。他凭经验不下水就知道,任何摸鱼高手,都不可能在这条清水河里空手摸到鱼。他很失望,站在岸上对着河水叹息。不经意间,他看到河岸边黑沙土上,显现一层绿色,躬身低头仔细一看,沙土上野生出密密一层野腊菜。他高兴极了,不禁念道: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
不一会,他扯了一水桶细嫩的野腊菜,提到宝塔河里洗净。然后,和菜和水,担回草棚。
这第一天,他吃得比较多。没有人同他抢,半炉罐野腊菜实打实全吞进了他的喉咙。可是晚上没睡好,没有放油的野腊菜通宵都在烧他的胃。
烧胃也得吃它!第二天早晨,他又挑起水桶去河边挑水、扯菜。刚走出草棚百来步,愕然看到:友麻子、生斋公与山瞟眼,横七竖八躺在草地上。
他以为他们累倒睡着了,急忙躬腰一摸,个个梆硬冰凉!
面对惨状,盛守仁惊愕、愤怒!接着悲痛恐惧起来。
谁干的?
为什么?
你们昨天早晨走出草棚,个个还是好好的呀!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我回去,怎么向你们的家人说得清白哟!
这荒无人烟的草地里,难道还有强人吗?他们几个人的身上,除了一套破烂得尚不能遮体的衣服,连肚子里也是空的。难道还有强人来这里杀人越货?盛地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镇静了一下情绪,躬腰再仔细一看,发现他们的嘴唇上,都沾满了粘痰。盛守仁立刻想到,很可能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中毒而死,并非他杀。
盛守仁马上意识到:眼前问题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草棚里没有了红薯。他坐在他们的尸体旁,沉思了片刻。幸存者有责任为遇难者保护好现场。他走到蓼草堆旁,抱起一捆一捆蓼草,把三具尸体圈围起来。一直围堆到一人高,估计一般野物难以进去才罢手。
然后,径直往草场北面的石矶湖镇上跑去。
中午,石矶湖镇派出所接到盛守仁报案,立即派了四个人来草棚后面勘察了现场。
三个小时后,县公安局组织法医驾船来现场作了尸检。并收取了唾液带县城化验。下午五点,化验结果为老鼠药中毒死亡。
这时,盛守仁已被绑到了县公安局的羁押室。
琚局长亲自过问这宗阶级敌人投毒案。与其说他对这宗案子很感兴趣,还不如说对盛守仁这个人感兴趣。他还清楚记得,曾经处理过一宗“盛守仁报复行凶案”。他还一直以为,那个促使他亲自去香炉村了解盛守仁报复行凶案情的漂亮女人,就是盛守仁的老婆。
审讯室里,盛守仁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冤屈。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反映情况,协助公安破案。就算破不了案,自己成了凶手,也不怨恨。我是地主份子呀!割蓼草的四个人即使饿死,也应该我最先嘛!
琚局长一脸严肃,坐在盛守仁面前听他招供。他没有安排逼供,尽管盛守仁招供的事实,看不出三个不幸者的不幸与一个幸存者的幸存有任何因果关系。他在想:盛守仁的地主份子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作案动机。凡是分得了地富财产的贫下中农,都有可能遭到报复。盛守仁既然有过用锄头行凶报复的前科,未必不能有投毒报复的再犯?
于是,琚局长吩咐部下:
“你们先把盛守仁关进死囚单间;明天黑清早,我亲自带领刑侦大队去胭脂湖公社香炉大队抄查盛地主的家。只要抄出了一粒老鼠药,就可结案,判他投毒报复死罪。”
他心里还暗暗在想,明天顺便也要看看盛地主的那个漂亮堂客是不是还漂亮。
傍晚时分,盛守仁被戴上铐子,推进了一间又小又黑又肮脏的死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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