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太阳快落到蓼草丛里时,盛守仁开始收纤绳。 小船终于被他们背拉到了水蓼洲。
蓼草丛上的太阳,如同深夜房间里的灯,一熄就全黑,如果天空没挂着半边上弦月的话。朦胧月光下,盛守仁挑着一担清水,走在前面。友麻子挑着四个人的被褥,生斋公挑着稻草与茅镰,山瞟眼挑着红薯与炉罐碗筷,紧紧跟着。小木船被拖上岸,其余全部家当都在他们肩上。
他们向北走,到水蓼洲长有蓼草的中心地带去。大约十一二里。
蓼草场中没有水做饭。就是挖个几尺深的沙泥坑,沙泥底下,也全是浑黄的泥沙水,澄几天都澄不清。盛地主肩上这担百来斤重的清水,要挑到宿营的地方去。他们的晚餐还没有做。
蓼草丛里,根本就没有一条现成的路,他们只朝那荆棘稀少一点的地方走。脚脚踩在松软泥泞、布满荆棘的泥沙地上,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摸到长有人把高蓼草的地方。
一天劳累,他们全身散了架;倒在蓼草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可是不能不吃第二餐饭呀!肚子早饿得过了期,已经感觉不到饿。下面的事情,全都得由盛守仁来完成。他先用泥沙土垒个土灶。架起炉罐用带过来的稻草烧红薯。红薯还没等全烧熟,友麻子他们三个人就抢着啃吃。盛守仁没有办法,也只好拿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吃了。要等到他烧熟,就一个也不得剩。
吃完,盛守仁没有让友麻子发出指令,一个人去割下一些蓼草,打成捆。再用蓼草捆搭起一个简陋的草棚。盛守仁为他们在草棚里开好地铺之前,三人已经倒在棚外蓼草上睡着了。
没有点灯,也没有带灯。盛守仁紧靠草棚的出口睡,因为他还要负责用一捆大蓼草拦住草棚的口,以免蓼草丛中的老鼠、刺猬,猫头鹰、野狗等野物入侵。蛇估计应该没有,立冬了。
第二天黑清早,盛守仁首先起来开了草棚的“门”。接着,挑起那两个木水桶,要向东走七八里,到宝塔河里去挑清水。水蓼洲东边有个宝塔,大概已有几百年历史。全用麻石垒成,七级。塔内修有石级,游人可拾级而上。宝塔下面的那条河,不宽,人们叫它宝塔河。资江水从这条河流入南洞庭湖。
盛守仁挑回来清水烧熟红薯后,他们三个才爬出棚来。早餐后,友麻子坐在草棚里,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燃一支喇叭筒。猛吸了几口,让那燃走了边的喇叭筒燃正后,才大声安排任务:
“嗯!盛地主,你听着:你要像在生产队一样老老实实。你每天要早点起,我们还没有起来前,你要先去宝塔河挑回来一担水;晚餐后,我们休息,你还要加个把时辰的班,把先天割下来晒干了的蓼草捆好,挑到草棚旁边来。再紧靠棚子堆码好,免得下雨淋湿。听清了吗?”
盛地主正在旁边磨茅镰,大声回答:
“听清了!”
“生斋公与山瞟眼,你们两个懒惯了的小家伙也给我听好!这里不是生产队做事只凑人头。我们四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不努力割蓼草,老子就对你们不客气:一餐三个红薯,扣掉你们两个。听见了吗!”
“抱出笼”知道自己身份要比盛地主高出许多层次,也就不要像盛地主紧接着大声回答。只是精神领会地相互一笑。笑脸上也不无抗议——我们家都也是九代赤贫,看你麻子敢!
友麻子最后安排自己:
“我除了割蓼草,还负责用炉罐烧煮每餐的红薯。”
烧煮红薯不仅要比割蓼草轻松,而且还可优先拿走三个比较大一点红薯。他拿了再让两个“抱出笼”拿,剩余给盛地主的三个红薯,也就小得不能最小了。盛守仁很会想问题,他不与他们横向比。吃红薯时,他的眼睛根本不去看他们手里的大红薯,只看属于自已的三个小红薯。一边吃,一边想着吃食堂时的情景,心里就舒坦多了。
“我的妈呀!蓼草滩好大咧,边都看不到哟!”
两个“抱出笼”吃完红薯,从蓼草棚里爬出来,惊叫着。
他们从来没看见过这样广阔无边的滩地。昨晚到时天已黑下来,还没发现自己渺小。
太阳下,除了满眼的墨绿色蓼草,与蓼草丛中夹生着的浅黄色芦苇与荆棘外,看不到多余的颜色。太阳好像从蓼草上升起,又是在蓼草上降落。在这个只有蓼草的世界里,他们分不清东南西北方位。唯一使他们有点方向感的是,太阳每天从宝塔尖儿那边升起,到有个冒着黑烟的烟囱尖儿那边降落。
环境的荒凉空寂,还只是两个“抱出笼”恐惧的开始。一天到黑的劳作中,友麻子与盛守仁为了节省精力,不说一句多余无用的话,让两个年轻的“抱出笼”无法忍受。生产队大集体,一块土地里常常几十号人做事,哪有这样一天口都闭臭的时候。蓼草中,间或有不知什么鸟的尖叫声传来。见不到发出声音的鸟,尖叫声不仅不能带来一点欢愉;还陡然增加一分威胁与恐怖。说不定会突然从蓼草中飞出一只凶猛的鸟,或者冲出老虎豹子。
蓼草中每隔几丈远,就有一个很大的湖老鼠窝。成百上千只大小湖老鼠,会突然从他们的胯下蹦蹿出来。小伙子躲避不及,一边惊叫,一边用茅镰乱砍自卫。这时友麻子就大声骂起来:
“两个没有用的窝囊废!连几只湖老鼠都怕,算得什么男人家?还不赶快去割草,只想偷懒!”
盛守仁连忙跑过来,用他那双穿着破布鞋的脚,猛踢正在四处逃奔的湖老鼠。
怕湖老鼠的两个“抱出笼”,本都不是高贵人种。两三天后,他们就都适应了。日出而割,日入而睡。不再恐惧蓼草场;割草的速度也提高很快。
十天下来,他们的棚子旁边盛地主堆码起了一个大草堆,足有十个他们栖身的草棚大。蓼草越堆越高,可他们箩筐里的红薯见底了。望下批人来接班还得好几天。怎么得了呢!
这天早餐结束了最后几个小红薯后,都望着友麻子。友麻子坐在棚子外的土灶旁,猛抽了一阵喇叭筒。接着,又咳嗽了一阵,直到咳出好多黄痰。咳嗽一平息,他也思考好了:
“今天盛地主留下守棚子割蓼草;你们两个“抱出笼”,跟我到水蓼洲边上去,寻找能填肚子的东西。
他说完就起身。
“抱出笼”虽然不乐意,但比盛地主留在这里清饿好。没说话,爬起来跟他走。
他们朝南沿着那天夜里摸来的路径,寻到小港边。把小木船推下港,友麻子跳上小木船,指挥两个“抱出笼”继续向北背纤。他们要把小木船背拉到石矶湖小镇去。小镇离这里还有十几里水路。友麻子边驾船,边划算着。生斋公在岸上问:
“我们把船背到小镇做什么呀?”
“我们到小镇后,先联系个把水上运输业务,赚几个小钱填肚皮。只管用力背,不会把你们卖了的!”
友麻子不耐烦地回答。
太阳还没有当顶,小木船就背拉到了石矶湖镇。他们停泊在小镇后的石码头边,等待人来联系。左等右等,无人问津。看看太阳当顶,他们的肚子饿得打起鼓来了,可就是不见有人来与他们答话。小镇狭窄的街道上,没有见到一个闲人。间或见到几个人,都是来去匆匆。没有看见一处摊点,仅有一家国营百货商店,门可罗雀。
友麻子坐在船上,不停用报纸卷喇叭筒抽。边抽边说:
“我就来个饱嚼槟榔饿抽烟!你们两个硬是饿得受不了,就去国营饮食店,看看有没有人家吃得剩下的面汤喝。我们还没有赚到钱,就是赚了钱,也只能去寻卖烤红薯的地方。因为我们没有粮票,在国营饮食店里,我们什么都买不到呢!”
两个年轻人都不愿去喝面汤。喝面汤的在他们村里,一直都被认为就是讨饭的叫花子。
友麻子看了看太阳,偏西好远了。叹气说:
“唉!今天看来没有希望了。我们还是早点动身把船背拉回水蓼洲去吧!”
生斋公听了,也打退堂鼓:
“明天我们提前回生产队算了,就让盛地主一个人守着这个鬼地方吧!明年割草,打死我也不来了。”
正说话间,石码头上突然走下来一个穿深蓝制服的人。待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野外作业的电工师傅。
“你们能帮忙运一根小水泥电杆去莲花桥吗?”
电工师傅说得比较慢,问得也比较随意——帮不帮忙都无所谓。
“莲花桥离这里多远?我们没有去过。”
友麻子接着问。
“不会超过十里。”
电工师傅回答。
生斋公正要开口说愿意帮忙,友麻子及时摆手制止。做出个思考的样子,停一会才说:
“我们不是很愿意装运那种东西,太重了。不过也要看你出不出得起价哟!”
友麻子自以为回答得机智,却收到了不很理想的效果。
电工师傅马上接他的话说:
“一块钱干不干?不干算了!明天让单位派船来装,今天确实也不早了。”
“干!”
“干!”
“干!”
三个人差不多是在齐声表态!
天快断黑的时候,友麻子从电工师傅的手中,接到一张红色的块票。可是他们三个人,还有那条木船,为了那张红色纸帀,都被那根笨重无比的水泥电杆折磨得九死一生。木船中舱第三块船板,被岸边一块尖角暗石撞出一个炉罐大的洞。幸亏麻子急中生智,吩咐生斋公立即躺下,用屁股堵住大洞。山瞟眼用斗笠不停地向舱外舀水。三人同舟共济团结协作,才得以胜利完成这项运输任务。
这一块钱买什么吃呢?他们又为起难来了。
“你们买米吗?”
石码头后面,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个子在问。
友麻子知道,卖米只能在黑夜里成交。白天工商所的人一看见,就会抓住没收。便问道:
“什么价?
没有秤怎么行事?”
“我这袋子里有三斤米。你们都是种田人,用手量一量就知道。只收你们一元二角钱,这算公道吧!”
瘦小个子小声回答。
“价是这个价不假。可是我们只有一元钱,也不假。你能全卖给我们吗?”
瘦小个子思考了一会,把米袋向友麻子伸过来说:
“就让给你们吧,谁叫我们都是种田的人呢!如今最吃不到白米的,就是我们这些种白米的人呀!”
三个人的肚子再也不容许耽搁片刻。
友麻子急忙跑上码头,向一户人家借讨锅灶,把饭煮了。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在家。老女人看这三个人饿得紧,主动帮忙烧火;吃饭时,又夹来半碗辣椒萝卜。她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吃。刚熟的饭虽然很烫,但是他们大口大口吞,一点都不怕烫。一锅饭顷刻间,一扫而光。
他们吃完了这一块钱的米饭后,什么时候把破船从石矶湖镇背拉回水蓼洲?香炉村里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包括守草棚的盛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