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农历十月刚到,大地绿色却已褪尽。连经冬不衰生命力最强的铁巴根草都不见踪影了,因为它们被妇女儿童连根薅去,送进了灶膛。坟地荒坡所有能长出茅草来的地方,都像小孩子新刮的光头干干净净。生产队里的几条老牛,在裸露的黄土和红土上无法找得到一根绿草,饿得东偏西倒。人们只好让它们提前干嚼过冬度命的枯黄稻草。
桐子坡生产队不能不照去年吃食堂时的方案行事:集体派劳力去石矶湖的水蓼洲割水蓼草。不过用船运回来后不再堆到食堂的柴草房,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当柴烧。
石矶湖水蓼洲从胭脂湖驾船去,四十多里水路。到那个荒无人烟的洲上去割草,绝不是社员们乐意做的事。队管会(生产队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讨论了几个晚上,终于落实了第一批去割草的四个人。他们是吴友良、姜子生、黄喜山和盛守仁。
驾船高手吴友良我们可能还记得,他在龙舟上同蒋秋生并划开水桡;‘土改’时任香炉村首席穷人代表。他的老婆是个边光,左眼珠上从小就长了一个与眼珠同样大的萝卜花。她生的五个孩子都还没长大,一天为孩子们都忙不过来,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弄烧柴;她锄铁巴根草又比别人的女人慢了还不止一半。晚上,她对丈夫说:
“你们男人割水蓼草再辛苦,也不会比我每天忙里又忙外辛苦!如果女人也可以去的话,我宁肯去,也不愿天天在家为了每顿饭的烧柴发愁。”
姜子生小名生斋公。黄喜山小名山瞟眼。他们就是为了一条泥鳅,在田边吵过架的两个小伙子,都刚二十出头。他们的母亲,都不堪忍受每天弄到烧柴的重负,用一双被湿草熏得又黑又肿的眼睛,逼迫儿子去首批报名。只有盛守仁,属于割蓼草的专业技术人员。在方圆几十里的蓼草场中,能辨识出东西南北中方向,每天早出晚归,不至于把临时草棚弄丢,这就是他地主份子的本事。
那天清早,东方还只露出点点亮色,盛守仁就站在了船头,用长竹篙撑开木船。吴友良在船尾掌舵,姜子生推前桨,黄喜山推后桨,朝石矶湖驶去。初冬的湖面不再热闹,见不到荷叶菱蔓的影子。沿岸袒露着大地没有了植被的红、黄肤色,湖水更显得浑浊。他们驾的船是生产队里第二号木船,装载量只有两千多斤,远不如队里的大号木船可装载万把斤东西。他们割下的蓼草,要先晒干后,再打捆堆好。只等下一场大点的雨,让河道水涨高些时,生产队再驾大号木船去运回来。
他们的船很快就转过了胭脂湖北岸的金竹咀,接着又拐进了下通石矶湖的窄叉港。这条叉港不仅不宽,而且滩湾很多。篙桨都不怎么好使唤,行船动力主要靠人上岸背纤绳。友麻子继续站在船艄掌舵,盛守仁跳上岸,在前躬身背头纤。生斋公与山瞟眼跟着他跳上去,背中纤。在船尾拉舵需要技术,在岸上背头纤也是很需要技术的工种。
三个人上岸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前面一个大泥滩突出水面。船身向左转过一个小于九十度角的水湾后。盛守仁放松纤绳,向身后的生斋公和山瞟眼叫道:
“我马上要会纤了(超过前面船只的纤绳),你们要坚持把纤绳背拉紧啊!”
他握着纤头一边放绳,一边向滩头迅速跑去。跑到滩头咀上停下片刻,又来一个较长距离助跑,猛地一跃,跳过一条小叉港立即收紧纤绳。
收紧纤绳后,他大声向生斋公和山瞟眼叫喊:
“你们赶快松手放绳!”
接着,他把纤绳弹抛起来。连续弹抛了四五下,绳索才超过前船纤夫肩背上的纤绳。如果两条船的纤绳被绞在了一起,那就都有翻船的危险。
生斋公与山瞟眼都是行船的“抱出笼”。“抱出笼”就是第一次出门,完全没有一点行船走马经验的人。他们只跟在盛守仁后面,学着他用宽布带把粗纤绳系紧,再套到自己光着上身的肩头。然后,两手两脚差不多同时着地,保持身体向前倾斜,与地面成十几度角。
出门在外,宁带三个折本客,不带一个“抱出笼”。两个小伙子早知道这个不成文的行规,一切行动,就都听船上老大友麻子指挥。
友麻子抬头看看太阳,快三四丈高了。大喊:
“盛地主,收纤!吃饭!”
他们把船稳泊在一个平缓的水湾处后,用第一餐饭。友麻子刚才一边扶舵,一边用从队屋里带来的几捆稻草,烧一个很大的铁炉罐。炉罐里全部都是红薯,共十二个每人吃三个。盛守仁站在旁边,等他们三个挑选后,才上去拿剩下的三个。
佐餐的菜也很简单,就是各家从坛坛罐罐里夹的辣椒萝卜、小麦酱泥。这菜制作与携带都方便,省火省工又省油盐,能咸咸口把红薯送进肚就行。他们这一餐早饭过后,一直要到目的地后才能做晚餐。如果行船顺利的话,到天挨黑时就可以吃到第二餐。
他们的小船在水流不太湍急的港道里转过七八个滩湾后,来到一处稍微直线一点的水面。港边出现了几间茅草棚。两个穿青色衣服的年轻妇人,正在水边说笑着。一个在洗衣服,把浸湿了的衣服放在水边一块大青石上,用粗木棒一下一下拍打。另一个坐在旁边一块小青石上,扯开衣襟,喂一个小男婴的奶。
两个“抱出笼”背着纤绳也背着一身大汗,从她们旁边的石头上踏过。突然见到了两个还比较年轻的女人,不觉心头一热。两个女人无形地为他们抚慰了一路来背纤的辛苦。深深勒进肩背肉里的纤绳,好像成了一级勋章的绶带,他们这时不但不痛,还体会到了一个健壮纤夫的荣耀。他们故意把沾满污泥的脚,重重踏在她们身旁的石头上,充分展示出男人喜欢在女人面前展示的雄健体魄。
山瞟眼小声对生斋公说:
“生斋公,想不想开开荤呀?”
“想得美!你妈妈的烂红薯都没得吃饱的,还开么子荤?”
生斋公躬腰吃力背纤,在山瞟眼前面三步远的位置。他头都没有抬起来,喘着粗气回答。
“如果你想吃奶的话,就向旁边这个年轻堂客几讨一口嘛!”
生斋公只是低头看地,用力背纤。没有想到背后的山瞟眼,竟比她还多看了一些。听山瞟眼一提示,就忍不住侧过脸,窥视了一下那个正在喂奶的女人。
两个小伙子开头都很谦让,像饯行酒席上的朋友“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劝君多吃一口奶,北去草场无妇人。他们劝着劝着,好像奶都吃饱了,进而又想摸一摸才过瘾。便对唱起山歌来。
生斋公起调,起的是尖声怪气调:
“八月里来探花咧——又是在中秋哟。
探到娇姐的胸前咧——好大两坨肉哇!
去年子来摸了咧——还只有荸荠子样大哟。
今年子来一摸呀——碗大两个球哇!”
山瞟眼接下来用假嗓女声唱:
“只望情哥哥来摸咧,
只望情哥哥来揉!
只望情哥哥爬在身上呀打浮泅!”
“哈哈!”
“哈哈哈!”
他们代替情男情女,满腹柔情地对唱完了“八月探花歌”。唱得很投入,好像真的已经爬在两个女人身上,打起了浮泅。致使船上的友麻子大声喊了起来:
“你们两个发了么子神经呀?不看着点背。过滩时这样横扯起来,船都会被你们扯翻呢!”
两个“抱出笼”听到喊声,才遏制住刚才吃奶的势头,熄下火来重新按规矩背纤。
他们一停下刚才的奶,就同时发现肚子饿了起来。那三个小红薯,已经不知落到肚子里的哪个角上去了。他们擦汗时稍微抬了一下头,看到前面的盛守仁又在助跑,准备跳过横在右前方的一个小叉港。生斋公对山瞟眼小声说:
“这个不老实的地主份子真厉害!早餐吃的是三个最小的红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劲呢?”
山瞟眼回答:
“晚餐时,我们快点吃,只给他留一个最小的!”
正在计划着晚餐的事,听到船上友麻子又在大声对他们俩喊话:
“喂!你们两个傻卵,只知道傻背纤,也不看看前头有什么东西,你们还想吃晚饭吗?”
这两个傻卵其实一点都不傻。他们抬头一看,前面岸坡上,堆着一堆稻草。这友麻子不是在吩咐我们丢几捆上船烧饭吗?
他们脱下纤带,急忙跑过去,每人一手抓两捆,两手抓四捆,跳下岸坡就往船上丢去。
友麻子大笑起来:
“嘿嘿!你们原来都不傻嘛,下次还带你们出来。”
友麻子话音未落,便听到:
“你们这些该死的强盗!竟敢青天白日抢老娘的稻草!老娘坐在这里守着,你们瞎了眼没看见呀!快些给老娘丢上岸来!”
“快背纤去!不要让她们这几个婆娘追赶上了。”
友麻子吩咐。
洗衣的女人比抱着小孩的女人跑得快,很快就跑到了船边。指着船上的友麻子大喊:
“生产队派我坐在这里守着,丢了草,老娘家这个月口粮都会被扣掉。你赶快丢上岸来!”
“谁不知道堂客们的四门亲——糯谷鸡鸭野老公!没听说过几根稻草也成了你们的一门亲了?”
友麻子嬉皮笑脸,在船上大声回答她。
“不肯丢上来是吗?我就去把全生产队的男劳力都叫来,看把不把你的这条破船抬到我们生产队的队屋里去!”
友麻子服了这一招,只得把八捆稻草,如数丢上了岸。
“我和牛和卵子,全部都送给了你这骚婆娘,这你总睡得着了吧!”
友麻子很不服气,为这次流产事件作了一个高姿态总结。但到嘴的鸭子飞走了有点不爽。于是,向正在抛纤的盛守仁大喊:
“你娘卖Bī的盛地主,还不快点用力背,我们今天要挨到么子时节才能到达水蓼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