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这天中饭后,马艳红匆忙收拾好碗筷,戴上细篾斗笠,拿把长柄茅镰,爬到后山上。后山是分给她家的自留山,有半亩面积。山里长有十几棵碗口粗的樟树和十几棵拳头粗的樟树,这是全大队大炼钢铁后唯一幸存的几棵树。她先到几棵矮樟树下,劈断了几根樟树枝。接着又在樟树旁,砍翻一蓬荆棘丛。荆棘丛里突然冲出来几十只黄蜂,吓得她急忙蹲伏下来。幸好有斗笠防护没被螫着。可是慌乱中,几根荆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左手虎口。
    她就地坐了下来,连忙用牙咬出荆棘,舌头舔着伤口。唾液便当作酒精为伤口消毒止血。
    她同生产队里其他女人一样,利用中午吃饭休息这段时间,准备烧柴。自下放食堂以来,各家各户的烧柴,自然也成了粮食一样珍贵的物质。不同的是,马艳红屋后的自留山上,还有几棵樟树。别人家的自留山早成了光秃秃的童山。别人家的女人,只好到田边土角去寻找荒茅杂草当柴烧。
    等乱飞乱窜的黄蜂停下来后,马艳红习惯地朝公坟咀湖边望去。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坟堆,光秃秃地摆在原来长满青草的坪里。坟堆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地主份子余芝兰躬着腰,正在用锄头薅起坟堆旁还只刚刚露出地面的铁巴根草。铁巴根草大部分根须都在地下,她薅锄一阵,就去敲掉铁巴根草上的泥巴。夏天的太阳早把泥巴也晒枯了,敲起的泥灰沾满了全身。她不停用衣袖揩汗,脸上涂了一层红土,袖上也染了一层红土色。掉后泥巴,就放进一个竹篾箢箕里。
    她薅锄敲打得很卖力。马艳红知道她要在下午开工前,薅满那个竹箢箕铁巴根草。下午晒干,明天煮饭的烧柴才有着落。她地主份子家,是不可能分自留山的。紧挨棚后的几根桂竹,早都被她砍剩得只有几根种竹了。一到雨天,她每餐饭都被湿草根熏得两眼流泪,一脸墨黑。
    马艳红一看到余芝兰,心就难受。忘记了手痛,尽管还在流出血来。
    想起刚才吃中饭时,丈夫又对婆婆说:
    “盛守仁这次投机倒把做生意,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是大非问题,性质相当严重。如果在这件事上我秦守义再徇私情,那就等于自己把自己赶下台去!”
    婆婆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你办事比以前老练,让我放心多了!”
    马艳红不敢劝丈夫半个字,担心他会疑心她。上次去救盛守仁出狱,被他盘问了好几次。幸好她防备得当,及时从县医院弄到一本妇检病历。她对丈夫重新上台后的表现越来越不满意。从工作上看,丈夫经过这么多年来的锻炼,政策敏感性越来越强,行政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可是,她越来越看不惯他对上只讲组织原则性,对下毫不顾及社员们的要求。特别从对待盛守仁的态度上看,越来越没有人情味。
    盛守仁做生意回来第二天上午,秦守义立即召开了全大队群众批斗大会。盛信秀、彭三立、王有田,还有余芝兰一起陪斗。香炉大队的社员大都知道,政府下拨的几批救济粮,秦大队长一直没有分出一粒给地、富份子。盛守仁是出于求生活命,才跑出去的。所以,除了张枚生还为挖了脚的事,公报私仇上台打了盛守仁几个耳光泄私愤外,没有其他人上台检举揭发。
    秦守义发现张枚生阶级斗争觉悟高,进步快,就委任他做了大队治安主任,接替了人老体弱的姚朱生主任。
    自从搬家到筒子坡下和婆婆住在一起后,婆婆把家中柴米管得更严实了。马艳红只得偷着捡拾几个鸡蛋,拿到大队代销店换几张零星纸帀。她积攒起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舍不得给娘家,就只是想着要帮盛守仁。
    她知道盛守仁被逼外去做小生意的事后,又编了几次去县城医院检查身体的谎言。其实是想到县城街上去碰碰盛守仁,把她的几元积蓄,送给他做本钱。可是每次都没有碰到。
    这些天出集体工时,她总留心窥视盛守仁。没有多长时间不见他,却发现盛守仁越来越黑瘦,精神也越来越萎靡了。不说做农活,就是说话都没有一点力气。她知道他是被自留地红薯叶吃成这个样子。她听人说起盛守仁卖血筹生意本钱的事,顿时有种说不出理由的酸痛。一种想给予他关爱与温存给予不到;不给又于心不甘于心不忍的感觉。
    一个贫农阶级成份的女人,怎么会时时牵挂着一个地主阶级成份的男人呢?难道人间的情爱也有超阶级的吗?马艳红悟不出道理。她只在想,要是那几次能在县城寻到他多好呀!说不定他就不会去卖血呢!要是不去卖血,现在他的身体状况,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呀!
    马艳红低头擦了几下汗,抬头看到余芝兰放下锄头一屁股坐在坟堆上,有气无力地敲打铁巴根草上的泥巴,不禁流下泪来。
    正在这时,洋铁皮号筒喊起了下午开工的号子。马艳红揩干眼泪急忙起身,把樟树枝与刺伤了她手的那些荆棘,用一根粗长篾片捆扎紧。茅镰也插在里面,从后山上掀下去,让它滚到她家的柴草坪里。然后,朝桐子坡湖边跑去。
    湖边大龙丘田塍上站了不少人。他们都把裤脚卷齐膝盖,两手都扶着一根拇指粗人把高的青竹棍,做好了下田踩草的准备。可是,迟迟不肯把脚下到禾田里去。田边,还插着二三十根青竹棍,竹棍的主人还没来。
    靠湖边的大龙丘是怕水淹的甩亩田,一季稻禾苗虽已齐膝封行,但是蔸小茎细,禾叶绿中泛黄,明显肥料不足。禾苗就像站在田边的人,软蔫蔫没有一点精神。
    马艳红跑到田边,也拿起两根扶手棍。同大家一起站在田塍上,看盛守仁在田里撒石灰。盛守仁穿一件白家织布破衬衣,袖子也不卷起来;下身穿了条青色长裤,但看上去也是白色。因为裤上沾满了石灰。裤脚也没有卷起来,让它在泥水里拖扫。他双手端一个篾皮撮箕,撮箕里盛满了石灰。
    他端着篾皮撮箕向左边撒一下,又向右撒一下。撮箕里的石灰听从他的指令,从撮箕里飞出来,在他的左边划半边白括号,又在右边配划上另半边。泼撒完一皮撮箕石灰,他拖泥带水爬到田边,又从板篾箩里倒出石灰放进篾皮撮箕。接着端回田中,继续左右开弓划括号。
    在禾田里打撒石灰,不只需要技术,(要撒均匀,厚了会烧死禾苗,薄了不能灭除杂物);更需要忍耐力。盛守仁长衣长裤下田,可是,他的手脚都还是被泡水的石灰灼烧得像生了一层厚铁锈。铁锈深处,早已开始溃烂。这道活长期由盛地主扛着,贫下中农社员谁都不想沾边。没有地、富份子生产队的人常说:
    “有地富份子生产队的贫下中农是幸福的!苦累活全由地富份子来顶,救济粮没有地富份子一粒的份。”
    “盛地主你快点撒呀!没看见我们都在等你撒完这丘,才好下田踩草吗?”
    喊号筒的吴友良站在田边,对盛守仁大声喊。
    盛地主没有回应,因为他正咳嗽得转不过气来。稍平缓,就继续向两边划白括号,以行动表明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一脸白灰,只有两只眼睛还在眨着,活像戏台上的小丑。他没吃中饭打着饿肚从队屋里挑来石灰,在人家吃中饭的这段时间里,他撒了五皮撮箕石灰。
    盛地主没有及时答应吴友良的话,吴友良脸上的麻子粒粒暴躁起来:
    “你这个投机倒把不老实的地主份子,又想要外流是不是?敢不服从贫下中农管制是不是?”
    他说着,举起扶手的竹棍,正要下田去扑打盛地主,不料身旁的生斋公与山瞟眼两个小伙子,突然用扶手竹棍对打起来。吴友良就暂时放下盛地主,先来看看热闹。
    原来,生斋公与山瞟眼同时看见田塍边的一蔸禾下,有条三寸来长的黑泥鳅,被石灰水烧得顶着红嘴,正晕头转向在泥水上游动。生斋公想抓住,放到他翻放着的破箬叶斗笠里面,等下还留意抓几条,晚上炖了喝点泥鳅汤。
    可是山瞟眼忌妒他。自己眼睛不好使抓不到,就用青竹棍把那条泥鳅拨开,使生斋公也抓不到。那条泥鳅被山瞟眼的青竹棍惊动后,立即钻进了禾蔸下面的泥里。生斋公生气了,拿起竹棍朝山瞟眼的左膝扫了过去。
    “你们咯有劲来争一条小泥鳅,没劲去踩草,我要罚你们去一人撒一皮撮箕石灰。把你们的小**都烧烂,看你们还来不来劲?”
    友麻子转移了攻击目标。
    “我们捉泥鳅关你卵事呀?我们又不是地主份子,为什么要我们去撒石灰?”
    “罚撒石灰的应该是你!反正你已经有崽有女,那个老**也不要做么子用了。”
    两个刚才还在对打的人,一下就成了亲密战友。有力回击共同的对手。
    “一脚踩到底,担谷六斗米!你们踩草都要用点劲呀,只薅痒一样摸一下,没有用呢!”
    年轻人说话没有禁忌。友麻子担心,同这两个毛头小子对峙下去,会占不到便宜。决定不再同他们抬杠。他一边伸脚下田,一边向田塍上站着的人说。
    余芝兰背回铁巴根草,摊开晒在茅棚前地坪里,急忙赶到田边。她不敢像其他人,站在田塍上聊天,一到就下田。她用青竹棍在前面的禾苗上,轻轻拨几下,把她丈夫撒在禾叶上的石灰,拨落到禾蔸下。然后,用脚在禾苗的行间里使力踩踏,把石灰与杂草深深踩进禾蔸下面的泥里。这叫中耕,能使结成板了的田泥酥松,让禾根充分吸收到营养。她那双瘦脚,在行间里踩一排深深的脚印后,又和泥和水用力横着一扫,把脚印抹平。再在每蔸禾的株间里围挽一圈,使被踩歪了的禾苗稳稳当当树立在原处。
    水田里中耕踩草,也是很耗气力的工夫。余芝兰同盛守仁一样,中午只喝了几口凉茶,半篮红薯叶要留着晚上吃。踩了几行后,她的脚就提不起来了。
    下午一至三点之间,正是太阳一天中最威风的时候。盛守仁在水田里打撒石灰,只要一到这个时候,下裆里的东西就难受极了。他实在忍受不了,只好爬上田塍,快点跑到胭脂湖里去。坐到齐腰深的水里,脱下裤子,搔擦抓洗好一阵,才慢慢缓解下来。
    “盛地主你是在洗**,还是**烧熟了在吃**呀?这么久了还不起来!这一丘田快要踩完了,大家都等着你打撒下丘的石灰呢!”
    友麻子对着湖里大喊。
    盛地主装着没听见,把头缩到水里,做个洗头样子。
    余芝兰想让丈夫在湖水里久休息一阵,不声不响到田边端起了那个篾皮撮箕。她没男人的力气,左右摔撒不开石灰,只好先把撮箕搁在膝上。然后,用手抓起石灰,一把一把往禾苗上撒。
    女人们看了,大都为余芝兰难过。突然不知哪个女人叫了一句:
    “我们桐子坡生产队的男人只怕都死绝了!要女人来撒石灰。”
    “石灰本来就只好由女人来撒,因为她们的腿裆里,没有那个东西怕烧嘛!”
    生斋公得意笑着,对旁边的山瞟眼说。
    “生斋公你的这张臭嘴积点德好不好?你没有姐姐妹妹,娘总有一个,不是树杈里长出来的吧?这样糟蹋女人!”
    马艳红用从来没有过的气愤语气,对生斋公说。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满脸通红不再言语了;田中倒是安静了好一阵,没有一个人再开口说话。
    这时,太阳也为桐子坡生产队的男人害羞,从西边天扯来了一朵棉花一样的云,遮盖住了红脸。
    傍晚收工,盛守仁满身满脸都是石灰。他实在无力走到家;同样一身白灰的余芝兰,一手拄着踩草棍,一手搀扶着他。其实,余芝兰也饿得全身都在发着抖。可能是低血糖病,但她从没进过医院。他们俩相依相扶,慢慢走到破棚前糯谷丘田塍上时,实在支持不住就都躺卧在地。幸好儿子小一丁在门边望见了,急忙跑过来搀扶。
    盛一丁正扶父母起来时,马艳红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和盛一丁一起搂抱他们进屋,放在竹凉铺上。放好后,她迅速走出了茅棚。
    盛一丁急忙端出红薯叶汤,盛守仁夫妇勉强坐起喝了半碗。
    天黑后,谁也懒得去点烛,也懒得去关门,三个人又躺卧在竹凉铺上。
    正在这时,茅棚外突然一个黑影闪过;接着,一个小黑包袱被扔进门来。盛一丁急忙爬起来,打开包袱伸手一摸,里面是米。一提,大约有七八斤。他伸手再摸,米上面还有一个小纸包。他急忙点燃砖灶上的半截红蜡,打开纸包一看:一小叠零星纸币被卷得皱皱巴巴。
    他无法控制激动。两手颤抖着点数了三遍,竟有十二块五角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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