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节

    县城轮船码头上首,有一条吊脚楼后街。吊脚楼下,便是资江北岸坡滩。江水涨起来时,坡滩全被淹没;水退时,就把一些木块纸片等垃圾全部抛弃在长长的吊楼下。湍急惊险的资江水从上游千崖万壑中奔来,薄薄的浅滩,挽留不住她的健影;矮矮的吊楼,储蓄不下她的欢声。千百年来,她清灵澄慧自强不息,在两岸孕育出了许许多多蜚声海内外的精英才俊。
    资江水落季节,一些没有钱住旅馆的人,或者有钱不愿住旅馆的人,都来这吊脚楼下过夜。他们就地取材,把江水抛弃下的那些废报纸、烂棉絮捡拾起来,垫在身子下面,免得睡下受潮着凉。上面有吊脚楼遮着,一不怕雨二不怕风,睡得舒服又安全。
    吊脚楼下过夜的人互不相识。他们不到看不清脸面,不会进来就寝;不到看得清脸面就离匆匆开。这里不分男女性别,不分阶级成份,没有贫富贵贱,也没有思想好坏与品质优劣。他们像一群暂时离了家,或者永远丧了家的狗,在这里临时栖息,或者长期驻扎。他们之间不需要交流,都有自由生存的能力与理由。
    在吊脚楼与轮船码头之间,有一小块斜坡空地。空地下边经常泊着一排盖箬叶篷的民船。空地上边,有一条通往候轮室的马路。斜坡空地中间,竖着一根四五米高的木灯柱。灯柱顶上那盏桔黄色白炽灯,很像一只打着瞌睡的眼,照耀得没有一点精神,但依然引来许许多多的小飞蛾,围绕它不知疲倦地飞舞。
    盛守仁每次离开吊脚楼,天还只有一点点粉亮。他来到灯柱下,灯下已经聚围了好几十个人。这些人从岸路水路而来,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很少说话,但都会顺利找到要找的人与物。借着那盏半明半暗的灯,在天亮之前,把事情办妥又匆匆离去。盛守仁也顺利进了货,也就是用卖血所得的钱,换了两小袋干红薯丁。他准备去街道小学旁零卖一袋,收回本钱。等到天黑,送另一小袋回家去。
    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太阳晒得麻石街烫脚。盛守仁脱下破脏衬衣,包住一小袋干红薯丁,左腰上吊着另一小袋,悄悄溜到县城三小学的校门旁。不料迎头碰耀湘与耀资兄弟。他们都挑着空粪桶,为生产队来收大粪。一见舅舅手里和腰上的袋子,喊声“舅舅!”两双眼睛就都发起绿来。
    他们的舅舅立即递上手上的那一袋说:
    “你们兄弟分着嚼吧,慢点莫咽着呀!”
    兄弟二人都没有客气。连“谢谢”一声都来不及讲,粪桶也不放下肩,就一人抓一大把直往嘴里填。
    干红薯丁没有水的话,很难直接嚼咽。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嚼烂,就红着眼睛,伸着脖子强咽了下去。当盛守仁到学校传达室借瓢舀来水的时候,两个外甥已经把一袋干红薯丁吞食得干干净净。
    他们喝了水后,眼睛又齐盯着舅舅的左腰。耀湘说:
    “舅舅,爹与弟弟妹妹都好几天没有看见吃的了呢!”
    盛守仁听了没有说话。看了看两个外甥充满渴望的眼,又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袋子。然后再一次看了看外甥依然不肯放弃的眼。过了好一阵,才慢慢从腰上解下袋子,递给耀湘说:
    “拿回去煮点汤,让他们也尝尝吧!”
    兄弟俩拿了那袋红薯丁,挑着粪桶急忙走了。
    盛守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蒙住。他坐在学校大门外的石阶上,辨不清东西南北。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发现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又去医院排队卖血。一不能偷,二不能抢,生意本钱还是只能从自己身上凑。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很有可能没等排上号就饿倒在卖血的队伍里。因为他知道,现在医院门口等着卖血的人很多,而做得起手术买得起血的人太少。
    怎么办呢?一丁和他妈,还在等我送红薯丁呀!想来想去无计可施。无意中抬头看到对面街铺有块红漆招牌,招牌上写着“国营第三粮油店”几个大黑字。盛守仁突然记起:四姐夫刘武明说过,他家以前在城里失了火的老油铺就在这一段街道。遭火灾后他下乡开油坊,他哥哥刘文明留在县城继续做小本食油生意。不知他的哥哥现在景况如何?
    不如厚着脸皮去问问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他想。
    他到附近问了十几家半开半闭的铺面,都说:
    “现在国家‘公私合营’好久了,解放前的资本家老板,我们都不大清楚。”
    盛守仁泄气地一屁股坐在街边发烫的麻石上。刚一坐下,一个瘪口瘪嘴的老奶奶,一手搀扶着一把小竹椅,一手提个小马桶。从他旁边一个矮窄门巷里崴出来。看到盛守仁坐地晒太阳。就说:
    “你这相公怎么啦?看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敢出门,你还坐在这里晒太阳。”
    盛守仁抬起头来,见这出来倒马桶的老奶奶还很心善,便想不如向她打听打听刘文明油老板的情况。
    这位老奶奶,开头还真把盛守仁给弄糊涂了,不知该怎样称呼她为好。伛偻的身子与干瘦的脸庞,当然不能作为年老的主要特征,可是满头的白发,与瘪陷很深完全没有了牙齿的嘴,不能不让盛守仁最后作出决定,叫她一声老奶奶。
    “请问您这位老奶奶:您知道这段街道上,曾经有个叫刘文明的油坊老板吗?”
    老奶奶小声“嗯”了一声。紧接着一句话,使盛守仁后悔终生。
    “是吃了你的饭长老的吗?我才三十八岁呢!”
    “实在对不起你这位大嫂,只怪我的这双眼睛好多天没有吃油了。”
    这位三十八岁的大嫂,看在盛守仁这个乡巴佬及时改口诚恳认错的态度上,也就没有再计较他的大意疏忽或无礼轻慢。用手指了指斜对面“国营第三粮油店”招牌,同时启动她那像用麻线收紧的布袋口瘪嘴,慢吞吞地回答:
    “你看见那块招牌吗?我十四岁那年到这条街的‘红杏楼’来打杂,就看见那招牌上写着‘青山油坊’几个字。但是没过几年,在一个夜深人静月黑夜,‘青山油坊’里突然起火了。你想想看,油坊里起火,那个火那个烟有多吓人!把这里半条街都照亮了;油烟把整个县城街上的人都呛晕了呢!第二天起来一看,整个油坊烧了个精光,连招牌也烧成了灰。
    可是‘烧发、烧发’,不几年,这油坊又建了起来。只是招牌改成为‘文明油坊’。生意好像比以前还要红火。特别是临近解放的那几年嘛,街上还很乱呢!做什么生意都只赔不赚。不过乱归乱,人只要还活着,就得要吃饭;要吃饭当然不只吃光饭,还得吃菜,吃菜不可能不放油。只有本街油坊老板刘文明的生意,才老赚不赔。”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像是要为她的“布口袋”充充气,便放松袋口,伸出舌头,舔了舔口袋边。
    盛守仁希望的肥皂泡,也好像胀大了点。总算还有人知道,这里曾有过刘文明这个人。
    三十八岁的大嫂干脆放下马桶坐到小竹椅上;又舔了几圈“口袋边”后继续说:
    “‘文明油坊’刘老板家业一大,老婆也就多娶了两个。大老婆没有生育,听说还很年轻时就得病死了。二老婆娶进来好些年不生孩子,一直等到刘老板对她完全不抱希望,又娶了个漂亮的三姨太后,才明白自古母以子贵不生孩子不行的道理,立马为刘老板生了两个秋崽。漂亮的三姨太没有生出孩子来,天天在房里一边打扮,一边生气。
    刘老板有了两个儿子,人气刚旺。可他的油铺,就被‘公私合营’(新中国建国初期,对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所采取的国家资本主义的高级形式。),财气就旺不起来了哟!‘公私合营’刚开始,他就发现:店里的伙计不像原来那样听他老板的教训,时不时还教训他说:
    ‘四马分肥’(我国从1953年起,为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规定的一种利润分配形式。)的资本家,过得还是比我们工人阶级好;我们还是要起来,继续反抗刘老板的剥削。’
    果然没过两年,他店里的十几个伙计,根本没有征求刘老板的意见,就把刘老板和百分之五的股份定息,一起赶出了油坊。油坊老板这几年来滋润的日子,一下就变得连炒碗小菜都放不上油。因为百分之五的定息,还不够他三姨太脂粉开销呢!”
    大嫂把自己沟壑纵横的脸,当成了刘老板三姨太的粉脸。两个手掌在脸上象征性地擦了几下粉。继续说:
    “刘老板没有了油坊,却天天跑到自己店门前来,望着那块‘国营第三粮油店’改姓‘国’了的招牌。一站大半天,不说一句话。那些原来经常来打油的老主顾看到他一脸的愁苦与怨恨,真担心他会再来一把火烧个干净。
    刘老板没有放火。没过多久的一天晚上,他把两个老婆与两个儿子,都叫到床前,不痛不痒却嘱咐:
    ‘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产可分了,只好分人。实华你大点,就跟着三娘走;实良你还小,离不开娘就跟娘走。我老得没有用了,就守在城里,是死是活你们都不要管我。你们都向农村各奔生路去,不要一齐困死在县城街上。’
    当晚,等到老婆孩子睡熟,刘老板一次竟把三包老鼠药全吞进了喉咙。”
    瘪嘴大嫂说到这里,闭上嘴吞了一下痰水。好像刘老板一口吞下三包老鼠药实在太难了,下意识为他帮忙。吞了痰水后,她并不关注盛守仁满脸的绝望,继续开启她的布袋口说道:
    “刘老板死后,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又苦撑了两年。实在活不下去,只好按照刘老板的遗嘱行事。二老婆带着自己生的小儿子,改嫁到了湘南农村。听说嫁过去不久,姓朱的老公到生产队食堂偷饭吃,被食堂值班的人打死了。小老婆带着大儿子,下嫁到了本县黄泥坝乡。
    你这位相公,如果硬是要找到刘老板的后人,最好还是去黄泥坝乡,离县城近靠得住些。刘文明的三姨太,听说嫁给了一个姓陈的‘土改’根子。”
    瘪嘴大嫂说完,对盛守仁笑了笑。本来已收紧了的布袋口,一下敞开了许多。布袋里黑洞洞的一颗牙齿都没有。盛守仁看到她的空嘴,立刻想起了刚才她说的“杏花楼”。常听老辈人说,旧社会县城里许多妓女,因为老鸨心狠,强逼接客,又不肯让她们吃饱,只好每天早起,到后街的吊脚楼下捡人家倒掉的臭腐乳吃。
    那种变了质的东西吃起来味道还好,可是吃多了特别伤身,尤其损牙。
    “谢谢大嫂指点!”
    他站起来道谢。
    转身仰头遥望胭脂湖方向,太阳下,一大一小两朵白云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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