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一九六一年的端午节,香炉村里吃过人民公社食堂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端午节前连续十几天阴雨,屋内屋外到处都能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较长时间的低温田土里什么作物都不肯长,禾苗比往年至少要迟一个节气。平常到端午时禾苗开始开苞亮穗了,而今年苞都还没长成。禾苞没长成社员们并不在意,因为节气时早会要来。只有食堂的方格饭甑与大铁锅里没有食物可取,才是眼前之急。桐子坡生产队食堂里最着急的人莫过于烧火佬吴老头,他天天为烧熟两大铁锅马铃薯的烧柴伤透脑筋。生产队里的柴山没有一处还有柴可砍,即使天晴也无法可想,天雨就更束手无策了。端午这天中午,一百多双眼都望着两口大锅,张口等待着大锅里刚刚冒出热气而很快又不冒气了的马铃薯快熟。
“老吴,赶快去寻找柴禾!我们只怕等不到你的马铃薯上气就会饿断气了。”
“没有柴了就脱下你身上的那条破臭短裤烧吧!”
“要不把拨火棍和吹火筒也塞进灶膛烧了,先搞熟这餐不要管下餐了!”
围着灶台的人看到灶下柴围里干干净净连草都没剩一根,大叫大喊起来。
“别急别喊,只差一把火了!怕等不到熟就会断气的,就请把裤腰上挂的竹筷取下,让我赶一把火。”
他说着就先把自己腰上的竹筷取下来扔进了灶膛。
盛守仁取下自己腰上的竹筷,接着取下儿子与妻子身上的一起扔到了灶膛里。
接着大家都取下了竹筷往灶膛里扔。
王亦农老头边扔边说:
“办食堂前端阳节家家都还有粽子吃,如今端阳节吃马铃薯都还要用手抓。”
筷子很快烧尽了,锅盖的边缝里总算又冒出一丝丝热气。
这时,淘米的老王和烧火的老吴齐声喊:
“散开点,我们就开始分马铃薯!”
吴友良身高力大挤在前面,端起陶钵抓一坨马铃薯扔到口里,一嚼比生的还硬,就大声叫起来:
“这怎么吃得?两成熟都不到,吃了会直拉的呀!老子端回去再加把火。”
他说着抬头看周围人的反应,不敢动身。
王亦农老头端着陶钵,抓起一块马铃薯烫手的感觉都没有,气愤地大声说:
“过的么子端阳节?一没菜二没饭,就只几坨马铃薯都没有烧热。我也端回家去加把火。”
接着,端到手了的都发起了牢骚,没有一个愿意吃两成熟的马铃薯。
吴友良见有人附和他,更来了劲:
“老子出身八代贫农,祖上过端阳节也没谁吃过这样半生不熟的东西。管你娘,散食堂!还不散,会死光!你们不敢走老子敢!”
他说着端起两个钵子就要走,他老婆一手牵拉一个孩子紧跟在后面。
正吵闹着,秦守义公社开完会急匆匆赶回来了。看到大家都在发牢骚,举起手拍了两下后大声说:
“大家不要吵!根据上面的精神,今后吃公共食堂自愿,愿意留的就留,不愿意留的可以回家自起炉灶。听说中央马上会下达‘农村新政策。”
盛守仁以为耳朵出了问题,忙小声问身边的余芝兰:
“守义刚才说食堂要散了?”
余芝兰点了点头。
盛守仁还没有清醒过来,抬头一看,食堂铁锅边只剩下老王老吴和秦社长。社员们都已跑得无踪无影了。
绵绵小雨还在不紧不慢地飘落;路上泥泞没过脚踝。盛守仁端着两钵热气散尽的马铃薯走在前面,余芝兰牵着儿子溜溜滑滑跟在后面,一起向蒋秋生女人的茅棚走去。盛一丁已满十三岁,但身高与体重比不上七八岁的正常孩子。不一会他停下来不肯走了,小声说:
“妈,我的脑壳痛,走不动了。”
余芝兰看儿子的脸已发红,一摸额头烫手。忙喊:
“守仁,一丁发高烧你来抱他!”
他们一家三口刚进茅棚,蒋秋生女人就哭丧着脸来问余芝兰:
“守仁媳妇请来看看我家狗娃子,他昨天夜里开始发高烧,一直不降,今天早上全身生满了红色丘疹,不会是出麻疹吧?”
余芝兰急忙攀开狗娃子的蚊帐,看他全身红疹昏迷不醒,忙说:
“像是那个事呢,小孩就怕这一关呀!何得了呢我家一丁刚才也发高烧了!”
蒋秋生女人一听,急得大哭起来。
盛一丁没有吃到他爹急忙架起土砖灶用床铺草烧熟的马铃薯,就昏迷过去了。
余芝兰一直守在儿子的身旁。
昏迷到第三天时,蒋秋生女人唯一的儿子狗娃死了。一个屋里两个孩子同时患麻疹。命弱的先走了,命硬的还在昏迷之中。
蒋秋生女人在隔壁房间里捶心顿足,一声声哭喊:
“狗娃我的儿啊!你走了,我还活得有么子意思呀!
我的命苦到顶了呀!秋生你把两个孩子带走了,把我也接过去吧!”
余芝兰紧盯着奄奄一息的儿子,绝望无助痛苦万分。
她昼夜坐在床边,无望地守望着。
到第四天黄昏时,突然发现儿子的两只眼角慢慢流出通红的血水。余芝兰越发急了,绝望地嘶叫起来:
“一丁儿呀!你不能走啊!”
盛守仁正在为儿子用从食堂端马铃薯回来的陶钵煎熬车前草药汤,听到妻子的哀哭声,慌忙跑过来。一看儿子紧闭着的两眼在流血,直摇头。
母亲一动不动,紧盯着儿子不断涌血的眼睛。流出一点,就用手去轻轻擦掉一点。天完全黑下来了,她点燃半截白蜡。昏暗的烛光下,突然奇迹出现了:盛一丁居然睁开了流血的红眼,微弱地叫了声:
“妈——妈!我-要-喝-水!”
妈妈紧紧抱住儿子。就是阎罗王亲来,也休想从她怀里夺走。
两天后,盛一丁的烧全退了;红丘疹一天天消去,精神也慢慢好起来。这本应是母亲最感欣慰的事,可是余芝兰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晚上,一丁小声问妈妈:
“妈,我看爹这些天总是一脸笑,你为什么脸上没有笑容呢?”
他妈叹了口气,半天才说:
“你爹高兴下放了食堂,高兴什么六十条新政策分到了自留地;我愁的是别人家都高高兴兴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我们家的茅棚早被挑到了集体的水田里作了肥料。蒋家婶婶虽没有催我们出门,可我总觉得长期住在别人家不好,正着急呢!”
这些天盛守仁黑早出门摸黑回家,他把集体工外的所有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了刚分到的三分自留地里。地主份子想;撒食堂时每人分到的十斤马铃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又不敢奢望秦守义分给他上面来的救济粮,这三分自留地就是他家三口人生命的保障。别人家自留地都选土质好的白土(土里没有种作物),他全部选红薯土,尽管土质差一点离家也远。因为他家要依靠这些刚刚长起苗来的红薯藤度命。他起早摸黑去自留地里扯草、松土、施肥,巴望着红薯藤下早点长成红薯帮他家度过荒月,不至于在生产队新粮打下前饿倒。
这天晚上盛守仁回家时天还没有断黑,一边腋下夹着几块布满黑灰的腐朽椽皮。放下后拍了拍与椽皮同样颜色的破衬衣,进门对余芝兰说:
“明天让一丁早起,同我去也捡拾几块椽皮。我们也要搭个窠!”
食堂一撤,张谷生急忙把盛家东横屋拆到彭家咀老屋那里去了;秦守义与马艳红觉得住在这办过食堂的地方不舒服,也把西横屋拆到桐子坡他母亲那里重建。剩下的三间正屋“复查”运动时分给了王三喜,三喜不在了,自然留下做桐子坡生产队的队屋。秦守义指挥社员们也拆了,拖到桐子坡下去重建。
第二天没等天亮,盛守仁就带着妻子与儿子来到老屋废墟上,捡了十几根他们搬走时丢弃不要的腐朽椽皮回来。他对妻子和儿子说:
“这也算是祖宗遗产吧!我们要好好保存。”
在往后的半个月里,盛守仁夫妇天天利用工余时间,带着孩子来到祖传老屋的基地上筑黄泥墙。盛守仁先挖松黄土,余芝兰在黄泥上泼一层水。接着父子俩就在泥里用脚踩,把黄泥踩碾成稠粘的糕糖状后,就一坨坨搂抱起来,垒成土墙。四方土墙垒到丈把高后,他们就把捡来的椽皮横搁在上面,再在上面铺一块破篾簟。
他们刚搬进新的黄泥棚里,余芝兰就说:
“房子是有了,可是食堂分下来的马铃薯断了顿!一丁他爹,怎么办呢?”
盛守仁正在用黄泥砖砌灶,抬起头笑着回答:
“你不要着急,‘土改’过来了,‘复查’过来了,‘食堂’也熬过来了;如今有了自留地,更饿不死我们了!先把土灶砌起来,总有东西可以煮的!”
夜晚没有油灯新棚里很黑,盛一丁在还看得见的时候就爬上了他爹新砌的土砖床。一觉醒来,听到父母躺在床上小声说话:
“昨天听蒋家婶婶说,政府拨下来了一批救济粮,秦守义支书不肯分给地、富份子家一粒呢!要不你明天悄悄去向他求求情?”
“不要怪他!他怕让张谷生兄弟抓住把柄又犯包庇‘四类份子’错误;莫为难他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天天要出集体工,没有工夫去湖里摸鱼换马铃薯;自留土里的红薯还只在长藤,你有什么办法呀?”
“听说政策松了点,县城街上有人做起了货郎担小生意呢!”
“那又怎样?”
盛守仁拍了拍干瘪的肚子,叹息着说:
“自古文章值几何?饥来不可当米煮!我得出门想办法,你们母子就先吃几天自留地里的红薯叶保命吧!”
棚里很静,除了余芝兰的叹息声。
天亮前,盛守仁潜出了香炉大队。
盛一丁也算懂事。天一亮,就去生产队的地里翻土寻觅挖漏的马铃薯。他个小力小,搬不起大铁钯头翻土,就搬个拾粪用的小铁搭钯。
他大病初愈身子太虚,还没翻挖半个小时就全身冒汗。太阳两三丈高的时候,他翻到了五个像麻雀蛋一样的小马铃薯。他一个个小心翼翼收藏在腹前围巾里,悄悄躲到土沟边,拿出一个来,稍擦了几下,准备生啃。可是想起昨晚父亲与母亲在床上讲的话,又放进围巾兜里。还是忍一忍,等下回去煮了,同爹妈一起吃吧!
“你这个地主崽子,翻了集体土里的马铃薯躲在这里吃独食!”
“统统给我们拿出来!大家一起吃。”
“打死这个狗崽子!。”
七八个比他年龄大、个头高的孩子,刚看见他从围巾里拿出一颗小马铃薯,就一齐喊叫起来;迅捷围住了他。
顷刻间,他的围巾被撕破,满脸被打青;五颗小马铃薯立即滚飞到了土沟。随即,土沟里一阵混乱。抢着了其中一颗的早已冲出土沟;没抢到的还在土沟里打滚哭叫。
盛一丁擦着眼泪,想起妈妈的嘱咐:
“我们家是地主阶级成份,你在外面,什么事都要让别人。别人骂你,你不能还口,别人打你,你不能还手。”
盛一丁鼻青脸肿回到家时,看到母亲正在同吴友良说话。
“余芝兰,盛地主到哪里去了?我刚才在号筒里喊死了都不应一声,聋了耳呀!”
余芝兰只是镇静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一起床就没看见他。”
吴友良接着大声说:
“他等下回来,要他快去桐子坡下撒石灰!”
水田里撒石灰不只累人,还灼伤皮肤。像当年专由地主份子熬尸骨,撒石灰也成了盛守仁的对口专业。喊号筒的吴友良喊了几遍见没人应,以为盛守仁不服从安排,亲自来茅棚问罪。
不一会秦守义也来了。这个时期,秦守义的头衔是香炉大队的党支书兼大队长。下放食堂后,香炉农业合作社,改换成了香炉生产大队。
“盛守仁人呢?只搞自留地不出集体工不行啊?”
余芝兰忙回答:
“自留地里也没看见他,没向我说一声不知道这么早跑到哪里去了。”
余芝兰母子连续吃了四天红薯藤叶,直吃得口里流绿水;自留地里的红薯藤叶也吃去了大半。母子俩除了喝红薯叶汤,实在想不出其它充饥的办法。
他们坐在门边,看着天完全黑了下来。
母亲把儿子拉到怀里,细声细语说:
“你爹会回来的,一回来我们就不要再吃红薯叶!”
母亲说话,喉咙是硬的,儿子听得出来。他仰起头,用小手轻轻为母亲揩去眼泪。
盛一丁躺在床上,没放油的红薯叶汤在肚子里浪得他睡不着。听到水在母亲肚子里也浪得很响的声音,听着听着,还是睡着了。做了一个吃马铃薯的美梦。梦见又大又圆的马铃薯堆了一铁锅。还没吃,闻起来就香得流出口水。他一口吞一个,一口又吞一个。连续吞吃下十几个,感觉肚子还没有填饱,还想吞几个。母亲又从大铁锅里给他拿来了几个大的。正吃得过瘾,不料被父亲捏着鼻子捏醒来了。
父亲把他从破被里抱起来时,棚里还是一片墨黑。母亲在黑暗中摸着塞给他一个热软的东西。他下意识拿到鼻孔一闻,香极了!同他刚才梦中的马铃薯一个香味。
“嘿嘿,是个真的大熟马铃薯呢!”
他笑着说。
母亲立即捂住了他的嘴。
吃完后,他舒服极了。睡在床上,又听父母在被中小声说话。
“你真的卖血了?”
“我等了四五天,才排上卖血的号子呢!”
“你身体本来不好,以后不能再做这样的愚蠢事呀!”
“今天回来,我在路上还晕倒了一次呢!这是救急嘛。我准备用剩下的钱,到湖那边三塘公社去,做点糖果小生意。”
“那可以。不过你要小心,不要让熟人碰着了,会被抓回来的!”
“那就只能碰命了呀!”
“这点马铃薯吃不了几天的,你要记着送东西回来吃呀!”
“那当然!我不能白天回来,自留地的红薯叶吃光了的地方,你就快栽上青菜吧!蔬菜里大青菜长得最快。”
“好的!那你记住下次回来,顺便在县城街上带点青菜籽回来。”
“我会记住的。快睡吧!鸡叫时,你就叫我起来!”
“你睡吧!我坐着给你看天。如今哪家还有鸡呀?”
盛一丁到老都没有忘记:父亲一共送回过三次吃的,都是在深夜。父亲第四次回家,是在白天。他不是被生产队派人抓回来的,而是两手空空,有气无力一步步自己移回来的。原因也很简单,父亲失去了做生意的本钱,也就失去了在外生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