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那还是八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呢!
    亲爱的读者是否还记得盛三郎背麻石的故事?那个与他竞背麻石界碑的刘壮士,叫刘木林。 就是榨油匠刘武明的曾祖爷爷。
    那块丑陋而又笨重的大麻石从背上掉下来的瞬间,刘木林清清楚楚听到发自腰间的折响声。他赶忙喝了老婆及时端上的一大碗冷水,才煞住了剧痛。他的两个堂兄,立马背来门板抬他回家。刘氏族人火急派人去请王神医。王神医在去盛三郞家的半路上,听说盛三郎已断气,正要转身却遇上刘家人来急请,也就救活不救死,赶忙来救治刘木林壮士。
    王神医獐头鼠目其貌不扬,可疗治跌打外伤,胭脂湖一带的郎中没有一个不五体投地。传说有一年中秋节,张刘岭村里一户张姓人家刚从湘西买回的一条大白牯牛,不料同村里一户刘姓人家的大青牯牛,为争夺一条发了情的小黑母牛斗上了。
    两条大牯牛从早晨一直打斗到黄昏,直斗得地颤山摇日月无光。看看天将断黑,两对大角还死死抵摁在一起。尿桶粗的两个牛脖颈,都被挤得快要破裂;尾巴紧紧夹在后裆里,寸土不让奋勇向前推挤情敌。
    这可急坏了张、刘两家主人。刘主人情急之下,举起锄头向绞绾一处的两个牛头挖下去。张家白牯牛的一只血眼一睒,立刻认出这个举起锄头朝它们挖过来的,不是自家的主人。它迅猛抽出角来,放弃对手而向刘家主人猛地一挑。刘主人没来得及躲闪,即刻被横挑在它那对庞大锋利的角上。手中锄头飞到了三四丈远的地方。
    白牯牛把用于对付青牯牛的力量,全部用来惩罚这个不江湖的刘主人。它用盘角先狠狠把他摁在地上,接着又把他挑向空中。几回合下来,刘主人成了一套空洞洞软绵绵的衣服,任凭它锋利的两角掀挑顶摁。
    周围的人再也不敢上前半步。幸好刘家的青牯牛很快明白过来。它奋勇上前猛力撞退对手,把主人严严实实遮护到自己的肚腹下。白牯牛绕着它进击,可青牯牛以刘主人为中心,周旋着身子迎敌。始终没有给张家牛再伤及主人一根汗毛的机会。它宁肯忍受白牯牛次次冲撞,也不躲避,以免自己误踩了腹下的主人。
    这时,有人大喊:
    “快用火来烧!牛最怕的是烟火。”
    张主人这时才清醒过来。急忙点燃四个稻草大火把,一齐扔了过去。这才把自己家的白牯牛烧开。
    当晚,刘家人火速去请神医王老贼。
    王神医一到,刘家的人就把捡拾回来的一条腿、一条胳膊和还剩一腿一臂的刘主人,一齐摆在地上,请王神医过目。神医只说了一句:
    “快拿把斧头和一块大点的木砧板来!”
    斧头、砧板一到,他便蹲下身。麻利地捡起分身了的腿与臂,放到砧板上。再用斧头背,使力锤碎断裂处的骨肉。接着又把砧板抽垫到刘主人的身下,照样用斧头锤碎与手脚断裂处的骨肉。紧接着,就把两处碎肉碎骨,像捏面团一样捏接上来。捏好后,在那骨肉模糊的接口处,撒上一层他带来的黑粉,再在外层用白布绑上两块杉木皮。
    做完最后一道工序,还不到一袋烟工夫。他伸起腰来吩咐:
    “快端碗冷水来!”
    他接过盛满冷水的大白碗,躲到门后小声念了几句咒语。出来便把碗里的水大口大口喷向摊死在地上的刘主人。
    三口水刚喷完,刘主人就睁开了眼。“唉——!”叹出一口长长的粗气。
    待出门时,王神医拿出四包粉药,对刘家的人说:
    “明伤易治,暗伤难医,三包内服,一包外敷。若不见效,另请高明。”
    王神医回家不到半个月,刘主人居然挑了满满两大桶谷酒,一大清早来到神医家,亲来感谢救命之恩。
    王神医的医术虽然很高明,可行医并不是他的职业。患者愿意拿点钱也行,不拿钱拿酒更好;一文钱不给也不索取,因为他不专靠这个吃饭。他的医术,是奶操出来的。他父母死得早,从小就学做贼。师傅首先教他的本事,就是治疗各种断筋折骨的外伤。
    还传说王神医年轻时,有次行事不顺,货主把他打得寸骨寸断,当场没有了进气。但又担心官府查问,惹出麻烦。于是吩咐家人,当夜把他拖扔到村外一条阴沟里。天快亮时,他居然苏醒过来。使出剩余的一丝丝力气,张开口伸出舌头,舔到沟边滴下来的一滴臭水,就翻身爬了起来,天亮前跑回了家。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王神医一到刘木林家,立即吩咐:
    “你们几个后生子,还站着做什么?快把刘壮士抱放到地上,脸朝下!”
    后生子们急忙配合。王神医躬下腰,揭开刘木林的衣服,又拉下裤子。接着,双手从脑后颈顺势而下,一直探摸到肛门处。也不知他要摸什么,或者摸到了什么。只见他一个转身,一屁股坐在刘壮士的颈椎部位。双手抓住刘木林屁股两边胯骨,突然用力向前一推。骨节的闷响声,刘木林的痛喊声,顷刻之间相接发出。然后,王神医站起身来。
    刘壮士只待神医一离身,也跟着爬了起来。旁边的人看了,全都“啊——!”地一声惊叹!“啊”过的嘴,半天也没有合上来。
    王神医出门时,没忘了嘱咐刘木林:
    “腰骨不同脚骨手骨,人的精、气、神都聚积在里面。半年内不得同房,不能生气,不提重物。如再引发,不再找我!”
    说完出门,一晃不见人影。
    只七八天,刘木林感觉身体完全恢复。一日三餐照样吃,犁田耙土照样干。可是没几天,夜夜都梦见盛三郞。三郞向他满口满口吐着鲜血,一句话也不说,只拿手不停往血口里指。
    刘木林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他一天天提不起精神。侥幸的伤疤还未愈合,负罪的创口又开始发脓。盛三郎不是被麻石压死了吗?他还只有二十七岁,整整比我小了十岁呀!刘木林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好像是他的失败而不是盛三郎的胜利,使世上又多了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寡妇,与一个七岁的幼稚孤儿。
    刘木林希望村里刘姓本家,有人出面为他说话。哪怕来一点点理解与安慰也好,他毕竟为刘氏大族冒了险尽了力呀!可是,他的同宗们,没有哪一个愿意来赞扬、理解、安慰他,只有冷落、鄙夷甚至指责。他很快发现:他的失败所导致的,不仅仅是盛三郎家庭的悲剧,更是整个刘氏宗族的莫大恥辱。千余斤的麻石,他背起来并移动了四百多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背不起这悲剧与恥辱。
    这天傍晚,他没有吃晚饭,感觉全身乏力。刚侧身上床,不经意间,又听到一声来自后腰间的闷响。比麻石掉下时和王神医推上时的声响,更沉闷。他立刻意识到了后果。
    当晚深夜时分,他沉重地掉到床下。
    第二天清早,他妻子起床才发现丈夫的尸体和尸体旁一大滩黑血。躬腰仔细一看,血全是从他张开的大嘴里流淌出来的。
    失败者,就得无声地接受早为失败者准备好了的一切。胜利者盛三郎,以他二十七岁的宝贵生命,换来了十天风光的丧事;失败者刘木林只能悄悄埋葬。他就躺在那块断送了两条性命的麻石界碑西边,与葬在东边的盛三郎遥遥相望。
    刘木林十八岁的儿子刘延嗣,缺少重振家声的胆识。刘家男人,没有盛家男人那么幸运娶到得力的媳妇。刘木林一撒手,几辈人辛辛苦苦创下的三四十亩家产,无论刘延嗣怎样拼死拼活地苦做,还是没有阻止住一亩亩减少的势头。
    刘延嗣在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卖掉两亩好水田,埋葬了忧郁而死的母亲。三年后,他已满二十一岁,实在压制不住自己天黑不想女人。于是忍痛用三亩熟土,解决了夜夜难眠的痛苦,娶了一个比他小五岁、又瘦又黄尚未完全发育的姑娘。圆房的那一夜,过激甚至丧德的举动,让他一直后悔到黄瘦姑娘三年后生下儿子刘青山离开人世。妻子死后他不再后悔,换成终生忏悔。
    他一生唯一的岳父大人,在女儿被女婿麻石一样沉重的身子压得在床上没命嘶叫的时候,正得意地把女婿送来的三亩熟土搬进了赌场。
    儿子刘青山一生下来,就没有了娘。吃过许多人的娘的奶,唯独没吃过亲娘的奶。他的娘,为了让他获得来到光明人间的权利,慷慨付出了自己先进黑暗地府的代价。这个代价,还只是对儿子付出的开始。接下来,刘延嗣先卖掉两亩水田,埋葬了儿子的娘;又送了三亩橘园,给了儿子的外公。免得他无钱进赌场,天天跑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一阵可怜的女儿,又哭一阵更可怜的自己。
    刘青山长到半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事先根本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事后又坚决不顾及他拒吃任何食物的强烈抗议,毫无人道只喂给他米汤喝,不再抱他去村里寻找热乎乎的**。
    转眼到了六月热天,刘青山快满一岁。他能够离开墙壁站起来,两手向前伸抓着;一丝不挂无拘无束,迈着大步向前猛扑。摔得鼻青脸肿也不哭叫。
    餐餐白米稀饭加小菜汤,营养不比母乳差。小青山三四岁,就初露出了刘壮士家族男性膀阔腰圆的特征。刘延嗣下田的时候,用根草绳把小青山拴在田角边的老槐树下。给他一根小竹枝,让他学着父亲赶牛耕田。
    父亲每到田角,提起犁来转弯换犁路时,总是:
    “得——起——!
    得——起——!”
    一边用嘴指挥着木弯犁前面的老牯牛换步转弯;一边又用手把竹鞭警告性地高高扬起,略施惩罚地轻轻敲打在老牛的瘦屁股上。小青山的前面没有瘦牛屁股敲打,就一鞭接一鞭,鞭鞭打在老槐树粗壮的树杆上。
    刘延嗣又当爹又当妈,身子很累心里却甜。晚上父子俩一床睡,不比以前寂寞。自然也就没有再想女人。不是不愿想,而是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想。
    父子同床,一直同了十七年。
    这年秋天,一个有点燥热的上半夜,儿子青山躺在床上,左一翻身右一翻腿,直到把父亲的鼾声翻息。
    “爹,我要到邻村去学榨油技术!”
    刘延嗣没加思索,立即回复:
    “我为了你,还死命保住了二十几亩田土。把你拉扯大刚得点力,你就要跑。我快老了,田土谁来种呀?唉!”
    他说完,长长叹了口气。他不是叹儿子不听话,而是叹自己这些年来,里里外外忙把体力累垮得太快,尽管还刚到父亲背麻石的年纪。
    第二天天没亮青山走了。
    父亲知道儿子的牛犟脾气,坐在床上半天下不了床站不起身。
    眨眼五年,刘青山学徒该出师了。
    青山聪明。这些年来,经常受到师傅赞赏。他勤快,又时时讨得师娘喜欢。师傅的独生女碧玉,总是悄悄送他好吃的。
    清早辞行。师傅坐在堂屋高椅上,手指着旁边一套齐全的榨油工具:
    “青山,你跟师傅五年,师傅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就这一套工具。回去好好干,不要两年,你就会做起名声来!”
    青山心里高兴,头磕得嘣响!
    师娘过来扶起他:
    “青山儿快起来!师娘给你穿上这一套新衣,看符身不符身?”
    碧玉趁母亲帮青山试穿衣服,迅捷把一对绣上戏水鸳鸯的枕套塞进他的青布大包袱。
    中午时分,刘青山跳下牛车,跑进屋里大声叫:
    “爹!我回来了!”
    他爹看见长高了许多的儿子,惊讶得像五年前的那个清早。坐在矮椅上伸了几次腰,都还是没有把腰伸起来。
    刘青山学榨油手艺五年;他的父亲不惜损耗所有的时间与全部的精力,坚决不让二十几亩田土荒废半寸。虽说家里吃穿都不用愁,可他就是容不得荒废土地。他认为荒废土地,就是糟蹋白米饭。都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罪过。
    刘延嗣终于熬出了头。一月后,儿子在靠南的两间房里,安装好了榨油的全套器械。一间炒籽碾籽房,一间箍饼榨油房。
    半年后,儿子的榨油生意渐渐红火。
    爬过年,师傅师娘把碧玉送来,亲手交到了青山手里。
    邻居们都夸赞:
    “延嗣叔晚福不浅呀!儿子这样有出息。您老以后不做事,日子也保滋润呢!”
    可他要做事,有清福不享,还是整天守在田土里。一天不与土地交流,就感觉像几天没有吃饭,全身空荡荡乏力。
    一天下半日,太阳晒得竹叶都卷筒,树叶都放蔫,人人都不敢出门。刘延嗣在家坐不住,想起父亲坟头上,长了好多狗尾巴草。不如趁太阳厉害,扯下来就地晒蔫,再挑回来当柴烧。
    他打着赤膊戴上斗笠就出门。一壶烟工夫,就来到了碑石岭上那块麻石界碑旁。蹲在父亲坟头,还只扯得七八手草,忽然听到界碑东边鞭炮声响。抬头一看,盛三郎坟前有人在烧纸叩头。鞭炮声停下后,就听到那坟旁的人在议论:
    “你们还不知道?盛三郎的孙子中秀才了呢!”
    “原来是特来向祖父报喜的呀!”
    “盛家三郞还死得值,后人中了秀才。”
    “是呀!只有麻石对面的刘木林不值得。你们看,这么热的天,刘木林的儿子还趴在坟头扯草呢!”
    刘延嗣听到这里不禁心头火起。又想起父亲的事:当年为了刘姓人背麻石界碑压断了腰骨。不但没有得到族人的爱戴,反而还受欺辱。他越想越心闷难受。天气又热,他一口粘痰涌堵喉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他父亲坟前的杂草丛中。
    刘延嗣只给儿子留下二十几亩田土,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在抬回家的那个晚上,撒手走了。从抬回家到最后闭上眼睛,将近三个时辰,他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只从浑黄的眼眶里不停地流出清泪。
    刘青山飞脚去邻村请郎中,背起药箱先赶了回来。可那位老先生好不容易才赶到。他不慌不忙把老花眼镜移得快下到鼻尖处。一不问话,二不说话,闭着眼静静探摸了好一阵脉。
    青山在旁边急问:
    “请问先生,我爹患的是什么急症?”
    老郎中却慢吞吞回答:
    “没有脉了探不出来!”
    吃百家奶长大的刘青山想起父亲一生辛苦,不厚葬父亲良心一生都会惩罚自己;又想父亲患病的直接诱因,就是盛家那位新科秀才放鞭炮。为什么不去请来看风水的刘先生,也为父亲寻方能中秀才的文昌宝地呢?
    刘青山并不急于下葬父亲,尽管天气炎热。他急于寻来风水刘先生。
    第二天下半日,八十多岁的刘风水,终于被两个大汉用两根竹杠夹绑把竹睡椅给抬了来。刘青山急忙起身,恭迎这位埋进土里半截了的风水先生。刘风水刚入内室坐定,刘青山倒头便叩。刘老先生行动已不灵便,只能坐着,双手示意青山快起来,没牙的瘪嘴忙着喊:
    “高升!高升!”
    刘青山爬起来,给老先生敬茶。
    这刘老风水见多识广。胭脂湖一带,他就是一尊活土地神。求神问卦,起屋迁坟,找他准没有错。
    刘青山敬完茶,恭敬地对刘老先生说:
    “今天特请老先生来,相烦为我父亲选块好地。只要地好,不要为我省银子!”
    “宝地确实有一块,我可是早为自己留着的。但看你家几代先人都勤朴厚道,我就让给你父亲吧!”
    刘老风水不急不慢回答。
    刘青山听刘老头这样一说,心头暗喜。有了宝地就好说了,连忙问道:
    “地在何处?
    银两多少?”
    刘风水答得也简洁爽快:
    “地在天子桥北坡上。
    银洋五千!”
    刘青山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可又不好退悔。便说道:
    “银两不是问题,请问宝地有什么灵验?”
    刘老头却慢慢回答道:
    “十年前,我为盛三郞的儿子盛世民选了一方文昌地,就在天子桥的南坡上。那方地带点文昌,但不是正文昌,顶多也只能中个秀才。我钦佩盛三郎为张姓献身的义气,又看到盛家孤儿寡母,景况艰难,当时只收了盛秦氏一千块银光洋。 现在天子桥的北坡上,有方比南坡强十倍的宝地。但凡阴阳,事前说破不灵,道破不准。恕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这块地的好处,当年我也没有告诉盛秦氏那块地会出一个秀才。信不信由你。”
    “天子桥就那么一条板凳宽,两边真有那么多的灵气地?”
    刘青山怀疑的语气刘老头听得出:这是孝家不想出五千银洋的委婉。
    “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这天子桥?”
    见刘青山两眼盯着他一阵不说话,接着说,
    “那你就听我讲讲天子桥的故事后再议好吗?”
    刘青山还是没有说话。喝了一口茶,把蒲扇摇几下,做好了听“天子桥”神奇故事的准备。
    风水刘八十多岁不是白活过来的。胭脂湖一带谁都知道,他讨价索银的能耐,远远高于测地推卦的本事。刘青山毛头小子,还不就是舍不得为爹花钱吗?看风水刘不消片刻,就会让他拿银子拿得心服口服。
    “那年我还没满七岁,穿着开裆裤每天跟在我父亲屁股后面,到山坡水岸边寻找风水地。有一天太阳当顶的时候,我们来到一条小溪旁边,看见一块尺把宽丈把长的条石。条石下,有一道浅浅的清流。父亲对我说‘这就是有名的天子桥’。然后,我们就坐在条石上休息。父亲抹掉额头上的汗珠,给我讲起了屁股下那块条石的故事。”
    刘老先生喝了一口凉茶,接着摇了几下蒲扇。随即又移正了一下围椅里的屁股,好像围椅就是那块条石。咳嗽几声清好了喉咙,模仿他老父亲的声调继续说道:
    “‘孩子,这个故事比较长,我在讲的时候,你不要随便插话呀!’父亲说故事前,转过脸来这样对我说。”
    刘青山听了,会意地点了点头。
    相传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傅,再上推七八代,到明朝洪武年间的那个师傅,姓王。王师傅的祖上,一直是看风水的。祖祖辈辈替别人家的先人选定风水坟地。王师傅三十六岁那年,对祖传职业厌烦起来。他想:天天在外为别人家寻找风水,让别人家都升的升官、发的发财,自己还是长年累月围绕山坡水滩跋涉。
    他心里有些不平衡,又没有办法。家里田无一角土无一方,还只能靠替人家找风水糊口养家。只是暗下决心,一定要留心为自己寻一处最好的风水宝地。让子孙发达,不再端祖宗传下来的这只光赚辛苦不赚钱的饭碗。
    一天辰牌时分,王师傅寻找风水不知不觉寻到了胭脂湖边。面对满湖风光他神清气爽,风水灵感也由然而来。他想这胭脂湖乃日月精华所聚之地,环湖定有宝地。于是沿流溯源,仔细探寻。
    巳牌时分,王师傅来到了一条小溪边。小溪只有两三丈宽,两岸长满了花草;小溪中水流不深,但又清又亮。水底的卵石排列得错落有致,清清流水漫淌在大小卵石上,淙淙有声。突然间,溪边芳草中,有一物腾空而起。身长数丈,身围数尺;全身青色鳞甲。舞动着长长的脚爪,张露出可怕的獠牙;吹鼓胡须,喷射出鲜红的长舌;两只凸眼,闪出寒冷的光芒;昂起头来,张扬着锋利的犄角,卷起尾巴在空中横扫。它见到岸边有王师傅的人影时,立即潜入溪水。
    王师傅惊吓得魂魄都散了。过了好一阵,三魂七魄才收回来。再低头仔细看溪水里,只有小鱼小虾在游动。它们游动的影子映在水下的卵石上,清晰可见。而刚才见到的怪物,已无影无踪。
    不一会王师傅转惊为喜。依他的风水理论,这是一条尚未长成的小龙。那么,在这条小溪的某个地方,肯定有处龙穴。谁要是葬中了这龙穴地,子孙中就定会出个真龙天子。王师傅又记起父亲曾经讲过:“要寻找溪、港、河、坝处的龙穴地,必先溯水源。从源头起,数到九十九湾处,再辨五行五色,定真假穴位。”
    王师傅暗喜,赶忙转身往家跑。
    三日后,他背了些盘缠,包几件换洗衣衫,告别老婆,出门寻找龙穴。
    王师傅沿着小溪翻山越岭。花了半年,才尽到小溪的源头。从源头转身,顺流数到第九十九湾处,又花了整整五个月。
    他在九十九湾处,用罗盘测量了半个月才测量准龙穴位。
    王师傅测准龙穴回到家,偷着乐,守着妻子不再出门。
    一个月后,妻子告诉他说:
    “我有喜了!”/>    王师傅狂喜,差点晕倒!好事都凑齐了。
    七天后,他带着初孕的妻子,来到小溪的第九十九湾处。溪旁有一大片楠竹林。他要妻子坐在竹林下休息,一个人忙了三天三夜,在竹林旁搭成一个小竹棚。
    晚上,他向妻子面授机宜。
    烛光下,妻子听得满脸惊惶,但还是小心地应声点头,丈夫嘱咐的话,句句牢记。
    第二天午时正,王师傅一个人跑到小溪边。溪边一丘稻田,禾苗正在吐穗扬花。他冲到稻田中间,双脚使劲踩踏禾苗。不一会,四五张床铺大的一块禾苗,全被他踩到了泥水下。这块稻田主人家的长工看见了,跑过来与他论理:
    “你这人发癲了?禾都已经扬花了你这样糟蹋,不怕五雷轰呀!”
    王师傅:“这是我的田,爱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长工:“你这个癲子是哪里的人?这分明是我李东家的田,怎么成了你的田?”
    王师傅:“快去问问你东家!十年前为什么霸占我的田?”
    长工飞跑去禀报东家。
    东家李财主去县城挑大粪还没回来。少东家年轻气盛,正在屋前拌凼粪。听到消息,紧握手里的四齿铁钯奔了过来。一看到禾苗被踩,二话没说,举起铁钯头就来威胁王师傅:
    “你这个野种哪里来的!无缘无故踩踏我家这么多禾苗。你是想找死吧!我只怕就这一铁钯把你挖死在这田里算了。”
    其实,少东家只是想把这个癲子一样的人赶走算了,哪知这正中了王师傅的圈套。只见王师傅急忙仰身倒下,就倒在被他踩踏禾苗的那块地方,头朝北脚朝南。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壳,一脸怒容大声说:
    “小伙子,你的下身裆里要是还长了个带把的东西,你的铁钯头就往这里挖下来!”
    李家少爷被激,没法收回高高举起的铁钯头。又不敢真的挖下去,正在为难。王师傅趁机向他下身猛蹬一脚。小伙子没防躺在泥水里的人还会来这一招,趴扑倒了下来。手中那把四齿铁钯,没偏没斜,正好挖在了王师傅的泥头上。
    顷刻间,王师傅带着满脸的血水、泥水还有如愿的微笑,躺进了他做梦也在想的龙穴里。
    人命关天!李家长工急忙去竹棚里请来了王师傅的老婆。
    王师傅老婆一到,并没有急着哭丈夫,死死揪住少东家不放:
    “你是凶手,跑不了。来人呀!帮我捉住他,去见县太爷!”
    这时,田边已挤满了人。身材高大的李财主火急火燎赶了过来。满身泥粪一脸惊慌,跑到王师傅老婆面前,躬身作揖苦苦哀求:
    “你若放过我儿子,一切都好商量。”
    僵持了差不多一顿饭工夫。王师傅老婆看火候已到,便提出:
    “若要我放过凶手,先提纹银五千两,立刻送到家里;尸身不准移动分毫,就地掩埋。一件不依,立马告官,对簿公堂!”
    李财主哪敢讨价?唯恐夜长梦多连连答应,赶忙亲自送去纹银。少东家请求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齐下田。他们手脚并用,搂抱起田中湿泥,把这位三十多岁的风水先生严严实实堆盖好。
    王师傅老婆假哭着,到田塍上扯起一蔸斑茅。拿过来稳稳插在丈夫的坟头上。
    过了一年,王师傅老婆挺着大肚子,来到丈夫坟前。看到坟头插的那蔸斑茅还只长到齐她膝的高度。心中不快。
    又一年过去,她很艰难地挺着更大的肚子,来到丈夫坟前。可斑茅还只长到她半腰高。她气愤地回家了。
    第三年刚熬满,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走一程歇一程,好不容易来到丈夫坟前。看那斑茅还只齐她胸高。她实在受不住大肚子的折磨,不想再等片刻了,忍不住双膝跪下,用牙把那支正好齐她眉高的斑茅穗儿咬垂下来。不料一使力,穗就折断了。
    斑茅穗一折断,她的肚子就开始一阵阵剧痛。她忍痛急忙往竹棚移。一进房门,一个黑乎乎的圆东西从她下身滚了出来,接着又在地上滚了几滚,突然破裂跳出一个小孩。
    原来是个全身黑如锅底的男孩。
    黑男孩一开口,就问母亲:
    “母亲!父亲的斧头放在哪里?”
    母亲以为生的是个黑狗精怪,急忙抓住丢进水缸,盖上缸盖,想把他淹死。
    天将断黑的时候,她的肚子又是一阵剧痛。阵痛过后,两腿间滚出一个一团火一样的红球。红球也只滚了几下就裂开,一个全身火红的男孩跳了出来。急问:
    “母亲!父亲的那支长矛放在哪里?”
    母亲越发肯定这也是个怪物,同样把他塞进水缸,盖好缸盖。
    她做完这两个怪物,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刚躺上床,肚子里再一次翻腾了起来。她想爬起来,直接生到水缸里去,不想再看到生出来怪物。
    可刚一侧身,下腹感觉一股气流滚动。拉下裤子一看,一个白面男孩,正从裤裆里爬出来。他一开口就问道:
    “请问母亲,我的两个哥哥在哪里?”
    话音未落,只听得棚外竹林中,战鼓紧擂喊杀连天。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炮火刀械撞击之声,一阵紧过一阵。白面男孩问不到两位哥哥的下落,又看到情势紧迫,忙问:
    “母亲,家里有没有马?”
    母亲没法弄到马,急忙到棚外找来了一架木马。这架木马,是他丈夫王师傅搭竹棚时锯竹木用过的。
    “就这匹木马,家里没有真马。”
    母亲无奈回答。
    白脸孩子骑上木马,就向小溪方向奔跑。
    没跑几步,突然听到两声巨响。他的黑脸哥哥与红脸哥哥从水缸里蹦出来,护卫在他的左右两边。
    第二天大清早,王师傅老婆就起了床。她推开竹棚吊门一看,对面那满山的竹子,全都节节开裂。她走进竹林,发现每个竹节里,都躺有一个没有了头的小兵勇,和一匹只有三条腿的小战马。她正惊讶,突然又听到有人在小溪边大声惊叫:
    “都来看咯!小溪上的那根独木桥下,翻倒了一架三只脚的木马呢!”
    “‘孩子,时间不早了,我们下桥回家吧!’故事讲到这里时,父亲停下来对我说。”
    刘风水讲到这里,停下来,慢慢喝了一口凉茶,扇了几下凉风。看刘青山张着嘴,还在等他的故事补叙,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我当时牵着父亲的手,走下桥后又回过头来问父亲:
    >    ‘木马掉下了桥,他们黑红白三兄弟呢?’
    父亲回答说:
    ‘木马只有三只脚,是过不得独木桥的。和木马一起掉到独木桥下的那个黑脸、红脸与白脸三兄弟,都被朝廷虏去斩首示众了。’
    我又问父亲:
    ‘龙穴地怎么没有灵气呢?’
    父亲说:
    ‘问题出在王师傅的老婆身上,她不该提早咬断斑茅穗。丈夫嘱咐她,天子要怀三年六个月才能生,斑茅也要等三年六个月长到齐眉高成熟后,才可去咬断。那大片竹林里的兵马,也要躲三年六个月,才能出来参战。她已等了三年,六个月却等不得了。
    那支斑茅穗,就是一支射向皇宫的神箭。过早地射到了皇宫大殿的门框上,吓得正在议事的满朝文武面无人色。幸好天文官出来解释,说天象南方三千里处,已透龙虎帝王之气,将有新天子问世。洪武大帝听了,忙派了重兵前来剿杀。白面孩子如果过了桥,躲上六个月,就能用新天子名义,号令天下造反的军马,杀入朝廷夺取皇位。
    白面孩子没有成为真天子。人们后来就把那根独木,换成了我们刚才屁股下坐的这块条石,并取名为天子桥,以作纪念。’”
    说到这里,刘老头停下来,又抹了几把汗,等着刘青山出价。
    “王风水师傅花了一年多时间,还搭上一条命,十拿十稳的龙穴地都泡了汤,那谁还会去当真买宝地呢?”
    刘青山以对风水的事大减兴趣,做出要大幅度砍价的预告。
    “你很聪明!我当时也是这样感叹的。可是我父亲说:
    ‘孩子你不知道,王师傅从源头数湾,数到第五十五湾的时候,天快断黑了。前面溪岸边,浮起来一只寻夜食的大乌龟,他把乌龟也数作了一湾。因此,当他数到第九十九湾时,实际上还只有九十八湾。后来人们常说,九十九湾出天子,少一湾都登不了基。再后来,那只乌龟因为知道坏了真龙天子的大事,活活气死。它的尸体就在溪水边化成一个土堆。当地的人,便把那个土堆称作乌龟洲。’”
    果然,刘青山宁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讨价还价个把时辰后,最终还是把两千块光洋用大麻袋紧包好,亲自护送刘老先生到家。接着,丧夫们把他父亲抬到了天子桥的北坡上。让他父亲座北朝南,天天看着对面坡上盛秀才的父亲盛世民。
    埋葬好父亲走下北坡,刘青山回过头来看父亲最后一眼,却看到刘老风水还站在天子桥那块条石上,面对东方。他的左手边是北坡地,右手边是南坡地。南北坡地上的两座坟茔,正对峙着。刘老风水站了一会,便像乐队指挥一样,两手上下起伏又左右摇摆了好几下。最后,左手连续向下滑划了四次,再向上一挥;同时右手往下一捞,自然流畅地在胸前抱了一个太极球,从而结束了他的全场指挥。
    刘青山想:这是在做什么呢这个老道?
    刘青山送爹去天子桥回来还不到一年,他的爹就为他送来了一个儿子。刘青山没有进过一次学堂门,却把儿子起名刘文明。文明周岁生日那天,他的妈坐在油桶旁,从裤裆里搂出一个肉球,捧到刘文明面前说:
    “快叫武明弟弟!”
    刘青山见榨油铺的生意一天天兴盛起来,也想让祖传的田土像妻子碧玉,一丘一块生出崽来。可是妻子不同意买进田土,理由是种田土太辛苦。她不想她的丈夫过早地去天子桥北坡陪她的公公。
    刘家子嗣茂盛,铺面兴隆,刘青山做梦也在笑。他夜夜梦见:背到刘风水家的那个麻布袋子,还在像有人不断往里面吹气,越胀越大。确实,在盛秀才听了算命刘瞎子的箴言,躲灾避祸的十年里,刘青山榨油匠,就倚靠着那个疯胀的麻布袋,人财两旺、无限风光了十年。
    十年后。一个元宵节的后半夜,厨房一盏敬司命神的油灯倒进了油桶。一场无情大火,烧掉了刘青山家除了四个活人外,所有能烧得着的东西。
    所幸的是,刘青山梦中的那个麻布袋子,还有他祖父和父亲累积摆晒在碑石岭上的二十多亩田土,没有被烧着。于是,他揣着这两样本钱,带着妻子碧玉,和碧玉为他生下来的两个快得力的儿子,冒雨奔资阳县城,再创刘家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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