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芒种长禾苞,夏至有禾交;东一穗、西一穗,二十五日饭上甑。”
社员们偷吃完了苦荞麦,天天守望在稻田边念叨。
水田中,禾苗长得并不粗壮,但碧绿清香。人们欣赏它在微微南风下摇曳的倩影,屏气静听它壮茎拔节的天籁之音。要不是巴望它快快结出救命的谷子来,恨不得立马像牛一样,把禾杆禾叶一起撩到口里嚼了。
看着禾衣像孕妇腹前的衣服,一天天被禾苞顶开。小孩子哪里管得住小手不去抽剥!把又嫩又白又清香的禾穗子从禾苞里剥出来,放进嘴里清甜清甜的,连嚼都不要嚼,舌头一卷就吞进了喉咙。
细小的粉白稻花,纷纷粘到挣脱禾衣的禾穗上。人们既兴奋又紧张,说话都不敢高声,怕把花粉震落。这是决定丰收与欠收的关键时刻,禾穗上,一片片晶莹的米囊,微微张开着小嘴儿,静静等待着稻花来热吻;完成大自然赋予它们的神圣使命。
只两三天,稻花全撒落米囊;再过七八天,融入米囊的稻花,不知不觉生成淡绿色的浆液。田边的人们,忍不住就偷捋着嚼吃。
填满浆液的米囊,渐渐低头实籽长成谷粒。大人,小孩子,就都偷着捋到衣袋里,带回家去。
地主份子盛信秀胆子大,大到胆敢不想比贫下中农先饿死。她每晚也去田里,偷捋一小袋刚刚成浆、尚未实籽的谷子。后半夜,用大瓦盆焙干。再放到一个玻璃酒瓶里,拿根小竹棍插进酒瓶,用力捣。不要两壶烟工夫,谷壳与米粒便分开了。她再倒放到一个篾盘子里,用嘴稍稍一吹,谷壳飞去;尚未完全长成米形的绿白色碎新米,便呈现在盘子里。
几晚下来,她捣出了**斤碎新米。她舍不得煮一粒吃,尽管彭三立每夜饿得睡不着,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她用两个小布袋把捣出来的碎新米紧紧包扎好,又分别放进两个小瓷罐里。再在茅厕粪缸旁,挖坑埋藏起来。
她想:“集体财产看护队”的人,一般不会去茅厕里搜查吃的东西。她每天去好几趟茅厕,等于去检查了好几趟粮仓。两个瓷罐完好无损,她心里和肚里,就都舒坦温饱着。
天黑时,看护队的人并不急于去田土里抓贼。他们等到深夜,估计人家已经把偷到的东西煮熟才开始搜查。每个晚上,他们的肚子都有较大的收获。因为他们必将煮熟的东西,连同瓦钵一起端走。
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总有几户人家,被看护队人员拖到屋外地坪中,指着鼻子臭骂:
“还要不要脸?偷集体的粮食。扣除今天的早餐!”
那些被臭骂了的人,一点都没有做贼的羞愧。因为他们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生存下去,任何舆论的指责、道德的谴责,都可以忽略不计。何况,自己的阶级成份是贫下中农,是村里土地的主人;既然是主人,收自己的作物,也就不能算偷。
他们没有谁会去考虑痛改前非,都只想着今晚要把昨晚与今天早餐的损失统统挽回来。看护队绝不连续两晚搜同一户人家。他们理解,应该提供人家挽回损失的机会。搜查也只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为原则,每晚不过二三户也就够了。
又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月黑夜。盛信秀躺在床上,时不时睁开眼看一看窗外。窗内窗外,同样漆黑,听不到一丝风声。小雨落在茅棚上的声音,细微模糊;茅棚漏滴到帐顶接漏木盆里的声响,倒是嘀嘀哒哒响亮清晰。茅棚里因为长期没有生火,没有一只老鼠愿意坚守,再也听不到它们一到天黑,便窸窸窣窣开始作案的那种响动。只有她身边躺着的丈夫,每过几分钟,便要叹一口分秒难熬的饿气。盛信秀听惯了,丈夫不叹气,她倒担心,用脚去轻轻踢一下,看他还有没有反应。
静待到深夜时分,估计看护队的人应该搜完吃饱睡下了,她才轻轻爬起床,慢慢摸到茅厕,小心扒出两个小瓷罐。揭开罐盖取出小布袋,揣在怀里牢牢夹着。然后,从破门后摸个烂箬叶斗笠戴上;再摸到茅棚前的篱笆边,抽出一根小竹棍。用它在一团漆黑的前面试试点点,为两只盲目的脚引路。
小雨还在下。她卷起裤子,光着脚,小步小步试探着踩在湿泥上。好滑!小竹棍点漏几次田塍缺口,她也就相应地摔倒几次在田边。幸好下脚轻,走得慢,只弄脏了手脚。怀中的两个米袋,都还完好无损。
好不容易,终于摸到王有田的破棚前。她轻轻一敲门,棚子里本有的一点点火光,立即熄灭。一点声息也没有。她小声对着破门的缝里喊:
“耀湘开门,我是二姨妈!”
耀湘这才悄悄开了门,摸牵着姨妈进来。
耀湘正在用瓦钵煮青蛙。弟妹们都没有睡,坐在地上。一个个睁着饿眼,盯住正在冒热气的瓦钵。
盛信秀忙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耀湘。小声说:
“你现在就熬点米汤,给弟弟妹妹喝吧!你爹呢?”
“谢谢姨妈!我马上就煮。爹睡下了。”
耀湘说着,转头要叫醒身后破床上的父亲。姨妈急忙用手势阻止。
“煮熟后,再叫醒他来也喝一口吧!”
盛信秀说着,把洁贞、洁白抱在怀里亲了几下。然后,流着泪摸出了门。
小雨还没停。田塍路比刚才摸来时更滑。盛信秀出门后,继续向四妹夫刘武明家摸来。心里想着:小琼玉不知饿得成什么样子了。王家塅塅中这一段田塍路更不好走;小竹棍没点准,一条三尺来宽的大圳沟把她拖了下去。幸好沟里泥水不深,只浸没到膝部。斗笠抛在沟里,摸了半天才摸到。
她爬上沟边一开步,好痛!左脚踝骨扭伤了。
没办法,她只好坐在圳沟边湿地上。揉搓了好一阵才稍微缓解。她强忍着疼痛,再爬起来。紧紧把小布袋箍抱在腰间。半步半步地挪移。花了个把时辰,才摸到四妹夫的棚子前。
盛信秀不敢重敲,轻轻敲了几下,小声连叫:
“琼玉,开门!琼玉,开门!”
琼玉躺在床上,饿得一直还没有睡着。突然听到敲门与叫门声,惊慌地小声问道:
“谁呀?”
盛信秀听到是琼玉的声音,忙说:
“琼玉你还没有睡着吗?我是二姨呢!快开门呀!”
琼玉听出来了,是二姨的声音。鞋都来不及穿,急忙摸过来开门。门一开,就扑倒在二姨的怀里,忍不住一声声抽泣起来。二姨妈搂抱着她,摸进门,转身把门带关。
琼玉进门,忙点燃一小截蜡烛。牵二姨妈到她的床边。信秀不敢坐,因为她的裤子上沾满了湿泥。
看到琼玉满脸泪水,便扯她到身边。先用手掌为她擦一下泪,再用手背擦一下。
“琼玉乖女儿不要哭,还有姨妈疼着你呢!”
说着,从腰里解下那个小布袋,递给琼玉。
琼玉接过布袋。手与布袋都颤抖着说:
“姨妈,今晚你不回去同我睡好吗?我好怕呢!爹好几天来水都不肯喝一口,一天到晚只睡觉。有时叫他好一阵,他应都不应。”
盛信秀说:
“孩子,别怕!你端着蜡烛,带我去隔壁房间看看。”
刘武明躺在床上。努力睁开眼,认出了信秀。他没有力气说出声来,只嘴唇动了动;不一会又艰难地抽出手来,抓起琼玉的手,递到信秀手里。他的眼泪溢出了眼眶,流入两边毛荒草深的络腮胡子里。
信秀紧紧抓住琼玉的手,小声安慰四妹夫:
“武明,你要安心养病,过几天会好起来的!只要等到打下新粮,秦守义应该会让我们这些人吃多一点。”
他听了她的话,很吃力地点了一下头;嘴唇又动了动,还是说不出感激的话。
盛信秀不想在这里久留,劝慰刘武明父女一番后,就站起身来。拉着琼玉的手,小声嘱咐她:
“你不要怕,二姨会时时刻刻关照你!你有什么苦楚,就到姨妈家来说,姨妈就是你的亲妈。你爹是饿出来的病,你就去熬点新米汤,喂他几口,说不定明天就会好起来。”
“谢谢姨妈关心!我就去熬。”
刘琼玉小声答应。帮姨妈戴上斗笠,递给她小竹棍,牵扶她出门。盛信秀脚踝还很痛,一踮一踮地慢慢淹没在小雨弥漫的黑夜里。
烛光下,刘琼玉打开小布袋。一看这么多米!“我的天啦!”她惊喜得叫了起来。
强烈的食欲,立即怂恿她把一小袋米全部倒进了大瓦钵里。
她加紧塞柴添火,还嫌太慢。新米一开锅翻滚,那种香气,沁人心脾!琼玉舀了一小碗米汤,去喂给她爹喝。可是,榨油匠已经没有了下咽的力气。嘴也只能半开,勺子倒进的米汤,只好向两边嘴角流淌。不过,刘武明那两只深陷的泪眼里,极其短暂地闪现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大瓦钵里的新米饭实在香甜可口。刘琼玉感觉一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米饭。不用一点点菜咸口,吃起来都美味无穷。她没有抬头,一口气吞吃了五大碗。肚里感觉还远远不够,口里咽不下了,心里还想吞。
她已失去理智。
太难得了!她继续吃下去。越吃越香,越吃越甜。不一会,一大瓦钵新米饭亮了底,只留下一小碗,放在爹的床头。
她碗也没有洗,钵也没有洗,十分满足地睡下了。
第三天晚上,生产队“集体财产看护队”的人搜查到刘武明家。踹开门,擦根火柴一看:两个房间的床铺上,分别僵卧着父亲刘武明女儿刘琼玉。刘武明的嘴角,遗留有米汤痕迹。枕头边,一碗碎新米饭一粒未动;刘琼玉伸腿伸手仰卧着,肚子鼓起很高。那件本来嫌小的蓝布衬衣,布扣子全顶开了。
煮过饭的瓦钵,盛过饭的大碗,都还摊在床前地上。
多少年后,香炉村里还有人提起:
“独腿榨油匠,是大跃进吃食堂时饿死的;榨油匠的女儿刘琼玉,却被新米饭胀死在隔壁房里。”
盛秀才的四个女婿,“土改”时只有刘武明被评定为贫农阶级成份。因为日本鬼子的飞机扔下炸弹,炸了他的榨油坊。油坊要是当时没中弹,发展到“土改”时,至少也够一个富农阶级成份。实际上,榨油匠是个“破产富农”,是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给他破的产。
“破产富农”带着女儿默默走了。地方上老人都不因他是盛秀才唯一的贫农女婿,是盛守仁唯一的贫农姐夫而记着他。都只记着那个年轻榨油匠不仅很有作为,与贫农阶级成份极不相称,而且,还出生于一个可与盛家媲美的悲壮家族!
说到这里,作者不得不重提三十多年前盛秀才续弦的往事。
——娶亲队伍热热闹闹从聂家湾抬着董娘子出来,在半路上却遇上风暴。秀才娘子掀起花轿窗帘,闪电下看到四个人在大雨中奔跑。跑在前面的结实汉子,名叫刘青山。背上背个青布包袱,手里牵个小孩;他身后那个小巧女人名叫碧玉,是他的妻子。妻子手里拉着的孩子叫刘文明。丈夫手里牵着的孩子叫刘武明,也就是若干年后,被饿死在床上的独腿榨油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