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禾伏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修水库,
    挖薯割禾童与姑。
    冬雪上面盖春雪,
    来年的日子怎么过?”
    童谣使人们觉得这一年的冬天不仅寒冷,而且恐惧;一场冬雪刚过,真的紧接着又来了一场更大的春雪,这一年的冬天尤其漫长。
    胭脂湖以及周围的村庄,被两三尺厚的积雪包裹得严严实实。饥饿,迫使人们完全忽略了漫长的寒冷。他们手拿着各种铲开冰雪的工具,肩背一个装稻谷或者红薯的空箩筐,完全凭着约莫而又精确的记忆,寻找积雪覆盖下的稻谷,或者红薯。
    于是,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大小黑点。好像这块覆盖着大地的尸布,已被下面溃烂的尸体染坏。
    从冰雪下翻撬出来的稻谷背到食堂去煮熟,吃起来,如同嚼着已煮过酒的糟谷,下不了口。雪下泥土中翻撬出来的红薯,食堂人员用大火蒸煮都毫发无损,同生的一样坚硬,还散发出难闻的浸木气。尽管这样,凡是先天从雪地里背回食堂的东西,第二天依然一粒不剩、一颗不留,都被咽进了饥饿的喉咙。
    等到这场春雪化尽,早在冬雪来临之前就该收割完的稻谷,绝大部分霉烂在积满雪水的稻田中。长时间浸泡在雪水里的禾杆,和禾杆上的谷穗,看上去都金灿灿的,但只要动手拨一下,就会散发出植物霉烂的浓烈臭气。
    “唉!我一闻到这种气味,就想起挑到田里当肥料的尸骨水,也是这种使人作呕的气味。”
    “是呀!我也这样想。只怕这是列祖列宗对我们这些忤逆子孙的惩罚呢!”
    “不是天害人,是人自己害自己呀!去年的雪,来得并不比往年早嘛!”
    “正劳力都去帮别人弄水库;留下些老弱病残,他们自己的吃饭谷都收不回呀!”
    王家塅生产队的社员们站在田塍上,看着被白白糟蹋在雪水里的稻谷,小声议论,大声叹息。叹息一阵,又都来到塅坡上的红薯土里,用钯头挖红薯。红薯藤已经腐臭,挖出来的红薯他们先用手去戳一下,戳不穿孔的,就放进箩筐。戳穿了的,就随手丢到土沟里。
    王有田与盛廉秀这对富农份子,刚才在田塍上一没说话二没叹气。心里当然疼着,只是不敢说。他们夫妇挖红薯很认真,生怕漏掉了没腐透还可以吃的红薯。王有田用四齿钯顺着几根霉烂了的红薯藤挖下去,一个大红薯被翻揭出土。盛廉秀就用手指朝大红薯一戳,立刻一大泡黄黑稀屎,喷溅到她的脸上和身上。她一点都不嫌脏,捡起这泡黄黑稀屎扔向土沟;揩干脸,继续去戳丈夫挖出来的红薯。她连续扔了十二个到土沟,才碰到一个没戳破的扔进了箩筐。
    这块红薯土一亩多面积,社员们只半天就全挖完了。可是扔进箩筐里的红薯还不到一百斤,背到食堂吃一顿都不够。
    收工的时候,盛廉秀对丈夫说:
    “你同他们一起回去吧!我还把土沟里的烂红薯翻一遍,看能不能寻出个把稍微硬一点的,拿回去洗了让孩子们充饥。”
    盛廉秀儿女多,食堂蒸钵里的几粒饭,她都省给儿女吃了。她每天在田土里劳作,总盯着田边土角,看看有没有新长出来可以放进嘴里又不至于立即作呕的蒿茅野草。
    总算熬到了五月间,地里苦荞麦快熟了。
    出工时,阶级成份好的,就跑到苦荞麦地里,一把把捋下来,放在嘴里嚼。嘴角漏出来的那种白绿色的浆汁,闻起来都清香可口。盛廉秀看在眼里,羡在心里。想起孩子们每天在食堂餐桌上抢饭吃的情形:耀沅与耀澧不懂事,老抢两个妹妹饭钵里的一点点饭,引得洁贞、洁白大哭大闹。旁边的人也就笑话他们:
    “哥哥抢妹妹的饭吃,要不要脸呀?”
    “只要肚子舒服,脸就无所谓嘛!耀沅耀澧,是这样吗?”
    耀沅耀澧无暇回答,忙于抢吃妹妹的饭。
    耀湘与耀资两个哥哥举起拳头吼:
    “你们两个死鬼,不把饭还给妹妹,就揍你们!”
    耀沅与耀澧不理大哥二哥的拳头,就边吃边溜。这时父母就得出面调停,把自己钵里的几粒饭,分别夹到两个女儿的钵里,才让事态平息。
    盛廉秀一想起孩子挨饿,就觉得责任重大应该为孩子们去冒险偷捋集体的苦荞麦。可是那顶富农份子大帽子,又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压迫着她!
    这天断黑后,强烈的责任感催促她再次鼓起勇气,终于拿个小布袋,悄悄摸到苦荞麦地里。
    她选定的那块荞麦地东、西、北三方都是竹山,她想如果有点动静,就往竹山里躲藏。可是她没有想到,那块地就是因为隐蔽性强早被人家偷捋光了。她紧张慌乱地窜进荞麦地里,一手按着怦怦跳的心,一手去捋荞麦。捋了好几把都是光苗,只有几片青叶子没有荞麦粒。她继续匍匐到荞麦地中间,才捋到几颗还未成熟的嫩荞麦。她捋几下就停下来听动静,见没有动静就再捋几把。大约捋了一壶旱烟的时间,突然看见王家塅村口那边有个小火把摇晃,她怕是搜查组的人来了,抓起小布袋就往东边竹山摸爬。天太黑,一出荞麦地就碰上了一根青毛竹,摔倒在毛竹下的荆棘丛里,额头起了一个蛋大的包,手脚都被荆棘刺破了。她屏住呼吸趴下听了一阵,没有异常响动,火把也不见了,她才平下心来,提着布袋躬腰摸下竹林,悄悄摸回家来。
    她一摸到家,就急忙把门关上,灯也不点,一小把一小把从布袋里抓出来,连叶带粒摸着分给孩子们嚼。
    全家人正在黑暗中享受这道美味时,治安主任姚朱生一个人到各家各户检查来了。王三喜死后,秦守义又起用姚朱生这个农会老委员。姚主任还在门外,那灵通的鼻子,早已闻到了苦荞麦气味。大吼一声:
    “跪下!”
    姚主任的吼声刚落,黑棚里发出一连串膝盖骨着地的声响。
    “伸出手来!”
    姚主任一只脚刚探进破棚的门,紧接着向黑暗中发布第二道命令。他随即划燃一根火柴,只见盛廉秀全家人,齐扎扎低头跪着;一个个伸出了手,手里都抓着几片苦荞麦叶片和几粒苦荞麦。
    他跳进门,抢过盛廉秀手中的小布袋,收取每只手中的苦荞麦叶与苦荞麦。只有小弟弟耀澧不懂事,黑暗中听到“跪下”时,就急忙把手里的苦荞麦叶与苦荞麦填进嘴里,赶快吞咽下。他听到“伸出手来”的命令,在姚主任的火柴光下,发现手掌中还粘着一片苦荞麦叶片,又急忙伸出小舌头舔了。
    姚主任看见,用扔掉火柴头的那只手,顺便给了用小舌头舔手的一个耳光“啪”!黑暗中一点都没有打偏。
    他舍不得再划一根火柴,转身出门走了。
    他走了好久,黑棚里的八个人,都还不敢抬起头来。
    盛廉秀通夜未合眼。躺在床上不停对王有田念:
    “老伴呀,这何得了呢!只怪我一时糊涂,闯下弥天大祸。只怕全家都会活不成了!”
    王有田耐心听着。盛廉秀每念一遍,他就只回答一句:
    “现在急也没用,睡吧!”
    第二天,盛廉秀赶早来到食堂,等待姚朱生主任处罚。她一听到姚主任的咳嗽声,犹如听到了死讯,禁不住全身发起抖来。
    姚朱生一跨上食堂台阶就吩咐:
    “王有田、盛廉秀,带着你们的那群狗崽女,都跪到禾场里去!”
    王有田带头跪在最东头。盛廉秀与崽女们紧跟着,面向食堂台阶,由东到西跪成一路横队。
    姚朱生亲自动手,狠狠扫了每个人一记耳光。一边打,一边骂:
    “今天我要打死这一屋坏家伙,看还敢不敢偷集体的粮食!”
    台阶上、禾场边正吃早饭的人,都不觉得王有田一屋人坏,也不认为敢偷集体粮食的人坏。只想着王有田一家不运气,碰上了这个无常。
    姚主任打骂一气后,吩咐食堂发饭的人:
    “扣去富农份子一家全天的饭菜!”
    盛廉秀惊吓了这一次,宁肯饿死,也不敢再去偷。她蒸钵里的饭,自己没有吃过一粒,每餐都是一粒一粒匀给洁贞与洁白吃。
    她让孩子们吃完饭后,一个人背把锄头不声不响往食堂后山攀爬。她早就知道土茯苓藤开白花,攀援着小树生长。她须藤挖出它们的茎根,有的成块状,有的像球形。就地坐下,先揩掉茯苓上的泥巴,再用指甲刮去暗红表皮,然后放到嘴里嚼。浅红色茯苓肉质嚼起来没有葛根坚硬,还略有淡淡甜味,并不难以下口。就是屙起屎来苦不堪言,人们大都知道它的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吃它。
    盛廉秀连续吃了半个多月土茯苓。开头还能屙动一点,后来根本屙不动,像是在肠胃里生了根。
    她的肚子一天天胀大起来,饥饿的感觉随之消失。开头几天一见到土茯苓,口里想吃,心里又不敢吃。再过几天,她口里心里都不想吃了。肚子胀得痛,呕又呕不出,上下都不通了。她又坚持了两天,全身就肿起来。心脏与肺部,被大肚子胀得呼吸都很困难。
    盛廉秀闭得实在难受,就用手到喉咙里抓。抓不出来,又用手到肛门里抠,可是抠也没效。她白天黑夜,大部分时间都蹲在茅厕里屙。土茯苓依然坚守不出,堵得她连屁都不能放出一个来。
    盛廉秀始终没有撼动肛门内的土茯苓,直到被胀死在茅坑里。准确点说,双手搂着她的那条脱垮齐膝的破裤子,坐死在她家的粪坑里。
    她是在深夜掉下粪坑的。可是王有田天亮后才发现。
    埋葬盛廉秀那天上午,刮起了一场大风暴。风暴来得急,也过得快。久旱的路上,淋起了一层浮泥。耀湘耀资耀沅与耀澧四兄弟,用破门板抬着他们的母亲,向胭脂湖边的公坟咀慢慢走去。洁贞与洁白在前面叩头,跪拜得全身都是泥水。盛信秀与弟媳妇余芝兰,分别在门板两旁哭护着盛廉秀。
    送葬路上,盛守仁哭得最伤心:
    “三姐,你一生善良,却死得这么惨。你这么多儿女,一个都还没成家;有田哥又不会管理家务。你走了,他们怎么活得下去哟?我的三姐呀!”
    王有田与彭三立,泥泞路走得慢,还在后面没有跟上。盛守仁停下脚步等他们,抬头望了望天空,雨虽停了乌云还没有散尽。不禁仰天长叹:
    “老天啊!这‘亲死无人兄弟抬’的状况,还要维持多久呀?”
    等刘琼玉牵着独腿父亲,一身烂泥艰难移过来后。盛守仁才吩咐:
    “就安葬在大姐的旁边吧!耀湘与耀资你们力大些,就挖墓穴,一丁带耀沅与耀澧,一起到食堂柴草房去,抱几捆稻草来铺在墓穴里。”
    盛一丁小小年纪,抱稻草埋人的经验却比大人丰富。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已去食堂柴草房抱过几次稻草了。
    盛信秀牵着洁贞,余芝兰牵着洁白,一齐跪在墓穴旁。看着泥土一块块填进墓穴,渐渐掩盖住盛廉秀高高挺起的大肚子。她们极度哀恸,哭成一堆。
    回家路上,盛信秀走在最后。陪她走的,还有外甥女刘琼玉,和刘琼玉的父亲刘武明。琼玉牵扶着爹走得很慢。她爹脸上毫无血色,如同刚从棺材里拖出来。琼玉二十出头了。自从娘死后,她始终被劳累与饥饿控制着发育,五官却长得同她母亲一个模样。盛信秀看着她,心头更生怜爱:
    “琼玉乖女儿,姑妈疼你!你小芳姐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只怕不在人世了。今后,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抱住琼玉,在路边又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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